姜玉郎顿时后退了一步, 瞪大了眼睛,望向了身前的友人。
谢欲晚何时说话如此直白了?
他喃喃自语,面色有了苦恼, 蹙了眉:“从前你不还同我说, 家中情况特殊, 不会迎娶高门女子吗?小婳虽然是庶女,但也是我的姊妹。莫非......”
姜玉郎后退一步,面露不忍:“你竟要未娶妻,先将小婳迎为妾吗?这般丑事, 不可,不可, 父亲不会答应的。”
许久, 却也未见友人说话,姜玉郎抬眸, 就看见谢欲晚面色平静, 依旧看着小婳离去的方向。
姜玉郎心一怔,他怎么觉得, 看着模样, 谢兄这一次,像是认真的。
就在他惶然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只听见一道淡淡的男声:“谁同你说,是妾?”说完这一句, 原本同他说好一起去观赏孤本的青年,就淡淡地走过他, 未停留一瞬, 向远处而去。
就好似,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
姜玉郎口中的话被堵住, 看着友人离去的方向,他将手中的扇子甩了又甩。
不是妾,那是......妻?
姜玉郎忙摇了摇头,谢欲晚和小婳成婚,这般事情,他不敢想。在门前独自呆愣了数刻,姜玉郎还是同之前一般摇了摇头,谢兄和小婳,他不能敢想。
迈开步子,他眸中的讶异褪去大半,换做一股担忧。
若谢欲晚欲求娶小婳的事情为真,彼时消息传到玉莹耳中,玉莹当是会伤心欲绝。他轻叹一口气,玉莹追了谢兄数年,谢兄怎如此铁石心肠。
当年在书院之时,玉莹虽然年轻气盛,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到底是因为玉莹太过爱慕谢兄。现在想想,全因当时玉莹太过年幼,不懂黑白,才做下了那些错事。
可自那件事情之后,谢兄再也没有正视过玉莹一眼了。这些年玉莹的难受,他看在眼中,也心疼地紧。这才趁谢兄上任丞相,告假这几月,借之前的恩情,让谢兄来为府中公子小姐授课。
却不想,今日谢兄同他说,他想迎娶小婳。
他知谢兄应是看中了小婳那副好皮囊,但单论皮囊,玉莹又哪里比小婳差,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
另一边。
姜婳怔然望着水中的鱼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侧身,发现是三两丫鬟。她望了一眼,没太在意,又去看水中的鱼。
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嬉笑声。
“我们姐妹当是谁,原来是三小姐呀,哎呀,这一月的帕子绣好了吗?”
另一个衣着稍精致些的丫鬟轻声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姐妹:“春沈,勿要再胡言。”虽是这么说,她的眼眸,也在上下打量着身前一身素衣的人。
见到姜婳洗的发白的衣袖时,也不由偏头笑了一声。
姜婳眸很平静,转身望向面前的几个丫鬟。
如她所想,她一个都不认识。她垂下眸,想了一瞬,前世她是否遇上了这些丫鬟。太久远的记忆,她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似乎是快要遇上的时候,她避开了。
适才她心中想着如何离谢欲晚远些,便也没太注意,又在这亭子中停了片刻,这才遇上了。
此时,她望着面前这些丫鬟,将她们肆意轻视的目光尽收眼底。她淡然立在原地,没说什么,同平常一般,转身离开。
丫鬟们互相相望了一瞬,又一个个捂嘴笑了起来,倒也没有将这当做一个多大的乐子,只是转身,就挽着手,走了。
十年未回来,但这姜府的路,她却没有丝毫的陌生。
她像往常一般,低垂着头,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路上又遇上了两三人,她们待她的态度,无不是嫌恶,轻视,遇见她,先是要嘲笑一番,再恍若什么脏东西一般走开。
前世她看着这些,心会有些隐隐的痛。
但现在看着,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刚重生,就遇见了谢欲晚,掩饰前世的痕迹,已经花费了她大半力气,她实在没有再有心思同旁人计较。
她低垂着头,没太管顾周围。
直到被一道衣袖拦下——
她抬眸望去,眼神定在那一张熟悉的脸上,杏眼薄唇,眉梢含笑,是希芸,姜玉莹奶妈的孩子,也是姜玉莹院中的大丫鬟。
上一世,希芸随着姜玉莹一同出嫁,最后上了王家姑爷的床,怀了身孕。姜玉莹知晓后,让她在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府中打探消息的人说,那白雪,都成了一滩滩血水。最后,希芸难产,一尸两命。
她总是会想到善恶有报四个字。
故而此时希芸揪住她衣袖,直接将她推到一旁时,她没有挣扎。
“砰——”地一声,她摔到了柱子上。她听见希芸尖着嗓音,斥责:“谁许你去见谢大人的,我家小姐一早便同你说了,让你这般脏物,不要去谢大人身前晃**。”
说着,希芸掐起她的脸,眼中闪过了一丝艳羡。随后冷着脸,刻薄道:“一张狐媚的脸罢了,是想又如你姨娘一般,以色侍人......”
前面,哪怕是被掐红了脸,姜婳眸色依旧很平淡。
直到——
希芸口中,开始出现姨娘的名字。
她眸一暗,反手握住希芸的手,清淡说道:“你再说一遍?”
仗着姜玉莹权势,在府中横着走的希芸,何时受过如此委屈。还是一个不受宠,人人可以欺辱的庶女,她离开尖了声音,大声道:“我说你姨娘——”
希芸本是想说,那般贱人,以色侍人。但不知为何,对上姜婳那双平静的眼时,她心中生了一丝害怕,甚至眸都在颤抖,她张了张口,到底没在姜婳的注视下,完整地说出那一句话。
只能心虚地甩开手,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软弱可欺的庶女的眼神吓到了,她直接甩了衣袖:“反正,你离谢大人远些,那是我家小姐的。还是如往常一般,不要去学堂,如果去了,后果你懂的。”
说完,她便强装着镇定离开。
姜婳淡淡看着,随后,望了一眼天。
春日的光,似乎清透些,她此时再看不见如前世一般昏沉的云。她不知在想什么,就那般,站了许久。
等到天色晚了,姜婳差不多想好了之后的事情,才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口时,陡然发现,狭窄的小院门前,挂着一盏不算亮的灯。像是天边的月亮一般,能映出地上人淡淡的影子,她不知为何,生了乐趣。
循着自己的影子,轻抬起腿,再抬起手。
看见细而长的影子随着她而动,她似乎寻到了乐趣。
小院偏僻,她也不怕,有人看见她的异常,抬着抬着,唇角突然带了一丝笑。但笑意过后,眼眶又陡然红了。
正当她眨眨眼,准备整理衣衫,转身进去时。
身后陡然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女声:“小婳,你回来了。”
她浑身都僵住,手指尖茫然地颤动了一瞬,随后,她不可置信地转身,望向身后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
轻薄的月光映在她身上,像是一层银白的纱,她微微弯着腰,手持着帕子,放在唇边,见她望过来,眸又温婉了一分。
她眼眸陡然红了,适才没有落下的泪,就那么划过脸颊。
她唇微张,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姨娘。”
季窈淳见她落了泪,一双眸也心疼地红了,却因为身子孱弱,不等上前,被风一吹,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姜婳顿时指尖都慌了,忙跑过去,将人搀扶住。
接触的地方,传来皮肤温热的实感,姜婳颤着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身旁的人,眼中的泪又是成片地落下。
“小婳,咳咳咳,怎么了?”季窈淳一边咳嗽,一边心疼地抚上了姜婳的脸。
姜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随后,垂着眸,将自己送入季窈淳怀中。
季窈淳不明所以,今日不是她才送小婳出的门,怎么小婳,像是许久未见过她了。她轻声一笑,温柔将女儿抱在怀中,温声哄道:“没事了,怎么还如儿时那般,去了学堂还要哭着鼻子。”
姜婳将人紧紧搂住,眸颤了又颤,随后闭上。
如若今日这一切,只是她死前的一场梦。那上天待她,也太好了些。
半生苦楚,在这一刻,竟也不过云烟。
她等着,这一场梦的消散,泪甚至浸湿了姨娘的衣衫。可许久,温热的触感依旧围绕着她,那一瞬间,她听见了自己砰砰而动的心。
......不是梦吗?
她怔然,身子开始颤抖,抬起眸,望向一直温柔望着她姨娘。
姨娘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眼神,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小婳,告诉姨娘,怎么了?”
她浑身僵硬,怔怔看着姨娘。
她能看见姨娘唇边浅而温柔的笑,素白衣衫下纤细孱弱的轮廓,和正抚摸她头发时衣袖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皓腕。
常年不出门,姨娘的脸,是一种病态的白,在这月光之下,柔美至极。
此时她在姨娘怀中,甚至能听见姨娘清浅温热的呼吸声。
她再一次,直直垂下泪。
原来,猛烈欢喜降临的那一瞬,人还是会哭,起码她忍不住。看着姨娘温柔又心疼的目光,她再次将自己埋入姨娘温热的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一刻,她像是从未离开过姨娘身边,只是做了一场,有些长的梦。那个梦太坏了,知晓如何让她最为悲伤,带走了姨娘。
但幸好是梦,梦醒了,姨娘就又回到了她身边。
许久之后,姜婳颤抖着声音,扬起微颤的唇,认真道:“没有发生什么,小婳就是太想姨娘了,很想,很想。”
季窈淳温柔地应了一声,轻声道:“好,咳咳咳,姨娘也在想小婳。算起来,从早上送小婳出去,咳咳咳已经有数个时辰了,姨娘也很想小婳。”
听见咳嗽声,姜婳恍然将抬起头,擦干了泪。
“外面冷,姨娘,我们进屋。”说着,她牵起姨娘的手,像是握住了此生的珍宝。不算亮的灯笼,同着月光一起,照亮了小小的一段路。
一边走着,姜婳一边抬眸,望着身旁温热的人。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世,在她十五岁这年,姨娘并没有死。但这一定,是神佛,对她两世最大的恩赐。
烛光之下,姜婳撑着手,呆呆望着对面的姨娘。
季窈淳温柔一笑,放下了手中正在绣的帕子,轻声道:“夜深了,小婳,该去睡了,明日还要去学堂。”
姜婳摇头,她舍不得。就连摇头的时候,她都一直看着姨娘。
她原是想,这府中左右已经没有她留恋的东西了,这几日她可以寻个法子,先离了府,去外面躲藏一段日子。
今日谢欲晚虽没发现她的异常,但是时间一久,他定是能发现的。
如若被发现了,按照谢欲晚的性子,她定难以逃脱。
他是当朝丞相,后来,便是天子,也要看他三分脸色。且不说她只是奉常府中一个不受宠的小姐,便是她有了通天宠爱,这世间,宠爱也永远大不过权势。
她于他,不过是笼中雀,掌中鸟。
一种不安在她心中升起,那种被水淹没的窒息感,开始缠绕着她,她惶然地摇了摇头,心中泛起的疼让她淡了眸。
她想,她不能再如前世一般,绝不能。
她真的,真的不要再嫁给谢欲晚了。
更何况,姜婳眼眸顿时温柔了起来,望向了身前的人。
见到她望过来,姨娘也对她盈盈一笑。
姜婳撑着手,怔怔看着,只觉得,姨娘是这世间最美的人。姨娘的美,似温柔的水,包容万物。
再想起谢欲晚,她便更蹙了眉。
有了姨娘,她此生更不可能再嫁与他了。他那般冰寒清冷性子,姨娘一看,便不会喜欢。
她才不会嫁给姨娘不喜欢的人。
只是如今有了姨娘,她便不能,直接逃出府了。她需得再好好谋划谋划,首先要谋划的,姜婳望了望一贫如洗的屋子,轻声叹道,她得想些法子,去寻些银钱。
季窈淳正绣着帕子,见女儿发呆,也没有打扰,只是温柔一笑。她总觉得,小婳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是神佛送给她的欢喜。
姜婳察觉到了她的眸光,也弯起眸,轻轻一笑。
待到自己意识到时,她眨了眨眼,她其实,都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她许久未如此轻松地笑了。
嫁与谢欲晚那十年,她不是没有过欢喜。
只是哪怕是好一些的情绪,都带着又厚又重的枷锁。让她又悲又喜,压得她,实在喘不过气。
她不能说,她那些又厚又中的情绪,是源自谢欲晚。但离了谢欲晚,她应该,也能拥有不一样的一生。
同一世间男子,做一对寻常夫妻。
或许,待到年长之后,她同他,还会有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不会三岁便要苦读诗书,也不用被困在高高大大的围墙中。
孩子能自由地去山间玩水,他的布兜中,会揣着两三颗糖。待到路上时,就忍不住吃了一两颗。最后在小溪边,可能会遇见一个正在哭泣的妇人。
孩子搓搓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想送上布兜中娘亲为他装的糖时,却有些害羞和胆怯。
回到家中,孩子别着脸,小声同她讲今日发生的一切。在她扬起手,温柔抚摸他的头时,又“噌——”地一下扑倒她怀中。
这般想着,其实,也是不错的一生。
望着对面的姨娘,在温暖的烛光中,姜婳竟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见到女儿睡着,原本正绣着帕子的季窈淳,轻柔了手中的动作,小心放下帕子,再忍着咳嗽,轻唤了院中的晓春。
看着晓春将姜婳安置好,季窈淳坐在床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
今日小婳,似乎,同往日不太同。
*
隔日。
被晓春唤醒时,姜婳怔了一瞬,惶恐涌上心头,她掀开被子就要去找姨娘。等到赤脚传来的冷意让她不由瑟缩时,在晓春惊讶的眸光中,她才缓缓停下。
坐在凳上,接过鞋袜,一一穿戴好。
姜婳出了门,看见姨娘房中,正亮着一盏灯。或许是太怕昨日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她带着不安的情绪,没敲门,只如贼一般,轻轻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此时,她的指尖,还在颤抖。
下一瞬,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她侧在门扉前,同室内的姨娘,对上眼。那般熟悉的温柔,从姨娘眼中向她涌来那一刻,她那一颗提起的心,才恍然放下。
“小婳,该去学堂了。”温柔的声音,说着不太温柔的话。
学堂有谢欲晚,姜婳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去。但看着姨娘温柔的眼,她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同晓春吩咐了一两句,就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如今姨娘在府中,有些事情,她就要早做打算了。不知哪里同前世的轨迹有了区别,这一世,姨娘并没有在她十五岁这年死去。
是姜玉莹没有动手,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她无从得知。
但是按照上一世姜玉莹的性子,她动手,也是迟早的事情。她今日同晓春说的,便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晓春都要守在姨娘身边。
这般事情,姜玉莹不会假手于人,但是她害怕......万一呢,她再不能失去姨娘了。要如何彻底解决姜玉莹的事情,她也得好好想想。
从后面入了学堂,她未抬眸,就能感受到一道深重的眸光。
她指尖一顿,随后按照前世的模样,坐在了最后面。
最前面的姜玉莹和希芸见她来了学堂,姜玉莹蹙眉望向一旁的希芸,希芸垂下头,不敢说话,只是过了一会,恶狠狠地看着姜婳。
姜婳没太在意,她浑身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谢欲晚身上。
她将自己扮做前世模样,低垂着头,甚至不敢向周围打量一眼。等到陡然一片阴影映在她身前时,她惶然地抬了头。
是谢欲晚。
谢欲晚眸清淡而平静,似乎比她死之前的记忆中,更冷了些。她不太记得,前世谢欲晚是否也在此时到了她书桌前,她只能,努力扮着前一世这时姜婳的模样。
她声音很轻,带着些慌张:“夫,夫子。”
谢欲晚长眸半抬,定眸看了她许久。
姜婳指尖凝住,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吗,她这两日都未做不符前世性格之事,他是如何发现的?
她不敢将自己心中的慌乱表现分毫,也不知,为何众目睽睽之下,他要这般看着她。就在她因为高度紧张身体有些虚脱之际,谢欲晚突然走了。
就那么......走了?
姜婳垂下眸,只能感觉到自己颤动的心。
只是,这一次,再不是如前世般,盈满了不安的欢喜。
而是......忐忑与畏惧。
她知晓,她瞒不了他一生,待她被谢欲晚发觉,抓住把柄的那一日,她将面对他滔天的怒火。
她......得想个法子,她不能,一定不能,再走上同前世一般的路。
谢欲晚清淡的声音在学堂内响起,她垂着眸,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直到学堂开始喧闹,姜婳才放下了手中的书,轻声动了一口气。平日这般时候,便是谢欲晚已经走了。可等她抬头,却陡然同台阶之上,谢欲晚的眸光对上。
她怔了一瞬,不知为何他眸中的光是如此地寒。
下一瞬,又学着前一世姜婳的模样,颤着眼眸,垂下了头。
台阶上,谢欲晚淡淡看着,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进书桌的少女,眼眸深重了一瞬。他指尖一动,到底还是没有上前。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不知为何,大雪纷飞之中,他回到了初遇姜婳的这一年。他略去心中淡淡的欢喜,等待着既定的命运。
酒宴之上,她会将那杯酒,递给他。
待到她入了丞相府,他遣人,将那湖填了就是。
此时,他该克制。
谢欲晚有些失神,甚至未细究,为何此时,他会用‘克制’二字。只是迎着春日的光,一步一步走远。
*
姜婳未能走,她被希芸堵在了学堂中。
见到希芸到了她桌前,学堂中其他人噤若寒蝉,忙收了东西就走。生怕走慢一些,就会被全府捧在掌心的姜二小姐迁怒。
待到学堂只剩下姜婳、希芸和两个嬷嬷,姜婳抬眸,淡淡望向了希芸。
又是这种眼光!
希芸咬紧了唇,那日回去后,她问了自己数遍,一个无权无势无宠爱一直任由人欺|辱的庶女,到底有什么可以让她怕的。
若是再有一次,她定不会因为姜婳一个眼神,如此狼狈。也不知这小贱蹄子是哪里学了这般眼神,上次生生将她吓到了。
希芸上去,抬起手,就要打。
姜婳侧过身子,抓住了希芸的手。她眉间情绪很淡,似乎有些不解为何自己只是来了学堂便惹了姜玉莹这般怒火。
姜玉莹爱慕谢欲晚,她知晓。
但学堂的女学生,并不止她一个。数个姐姐妹妹,不都同他们一起上课。还是,只是想教训她,随便寻个借口。
希芸被控住手,直接对着身后两个嬷嬷道:“你们上来,给我按住她。”
两个嬷嬷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姜婳望着希芸,轻声道:“现在你让她们停下,还有机会。”
希芸一滞,不知为何姜婳如此淡定,她心总无由来地一慌,是有什么人会为姜婳撑腰?此时看见了,便有了证据。
这般想着,希芸向四周望了望,见到空**无一人,顿时又嚣张起来。
无人,姜婳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随后,希芸又想,便是有人又如何,这府中,又谁会为姜婳撑腰?小姐去大人公子老夫人那里说上一说,再多的证据都无用。
她顿时更加嚣张。
这时,两个嬷嬷上前,一人一只手,将姜婳按在了墙上。
希芸抬起手,就是要打。
然后就听见,姜婳轻声道:“二姐姐知晓希芸姐姐也喜欢谢夫子吗?”
两个嬷嬷脸色一变,希芸一怔,手都忘了挥下去:“你个贱人说什么胡话,谁,谁喜欢,喜欢谢大人。”
姜婳淡着眸,也没看她,而是对按着她的两个嬷嬷道:“可是那日,我看见希芸姐姐暗暗捡起了夫子丢弃的手稿,难道希芸姐姐是为二姐姐捡的吗?”
希芸脸一白,忙否认:“我才没有,你有证据吗?”
姜婳就等这么一句,轻笑着,对两位嬷嬷说道:“去搜一搜,不就有了。两位嬷嬷,你们知晓的,我日常同夫子,话都不敢说上一句,不像希芸姐姐,不仅借着二姐姐向夫子搭话,还收藏夫子已经扔掉的手稿。你们说,若是二姐姐知道了......”
她装作惊讶的样子,对着希芸的眸却是平静的。
“那可怎么办呀。”
希芸慌乱了,两个嬷嬷也放下了手,对视一眼,扯住希芸的手,就向外走去。
姜婳瘫在墙边,任由自己的身体靠着床,眉间没有一丝情绪。
直到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暗处而出,声音清淡:“在下怎么不知自己有过手稿?”
姜婳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欲晚。
他怎会在此处?!
她想隐藏,却已经晚了,谢欲晚定眸望向她,适时抬起一些笑:“在下倒是未想到,姜三小姐还有如此一面。以在下为幌,可还好用?”
姜婳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情绪面对,干脆冷下了脸,垂着头。
她扣着手指,想着等会自己能不能狡辩一番,可谢欲晚说完那一句,也没有要等她答复的意思,将一孤本放在她眼前,就走了。
她怔了一瞬,手久久不敢触碰桌上的书。
谢欲晚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发现?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姜婳陡然松了一口气。她望着那人走远的修长的身影,手极轻地压住那本书。
不知何时,她同他前一世纠缠的爱、恨、怨,就都变成了惧怕。
她也恍然察觉,她同他之间,如若没有那杯酒,山高路远。
真好。
*
姜婳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见姨娘。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转了个方向,向着一处院子而去。
“元宁居。”
到了人前,她开始扮做前一世的模样,抱着书,轻颤着眸,对着守门的侍卫道:“小哥,能同祖母通报一声吗?我是姜婳,三,三小姐。”
侍卫轻蔑望了一眼,随后不耐烦地向里面走去。
姜婳垂下了眸,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前一世的她,总是低着头,因为低着头,就不会看见旁人厌恶的神情。
这一世,她倒也挺喜欢低着头的。因为低着头,别人就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
只要想到谢欲晚,她恨不得低一生的头。
半刻钟后,侍卫回来了,态度好了一些:“进去吧。”一旁一起守门的侍卫像是看不过去了,伸手拍了那侍卫一下,随后对着姜婳友好地笑了笑:“小姐进去吧。”
姜婳将一切暗流涌动看在眼中,弯下头,轻声道:“谢谢。”侧身那一刻,她眼底的情绪,又全都淡去了。
在她身后,一道灼热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她似毫无察觉,入了院子之中,开始等待祖母召她进去。
又是半刻,祖母的大丫鬟盎芽开了门,温声道:“三小姐,进来吧。”
姜婳轻声答谢,走入房中。
说是房间,其实是一间祠堂,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佛像,姜婳进门,便跪在了黄蒲团之上,先恭敬行了礼。
这一次,大概是她两世,行的最认真的一次。
因为,她知晓,这世间真有神佛。
在她坠入湖水,魂归故土之后,予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让她回到了十五岁这年。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她唯一想虔诚相谢的,是神佛将姨娘送回了她身边。
所以,漫天的神佛呀,请接受信女虔诚一拜。
她恭敬持香,跪拜,然后将香正中插好。
姜老夫人一直在一旁看着,见她如此虔诚,脸上笑不由多了些:“小婳,姨娘最近可好?”
姜婳点头:“姨娘近日已经可以下床了,昨日还说,待到身体好些了,要来给祖母请安。”
姜老夫人一听,笑意更浓了些:“窈淳那孩子有心了,这些年一直病着,也是可怜。如今好了些,也是上天看你恭敬虔诚。”
姜婳没有反驳,只是安静陪着祖母一起念佛诵经。
姜老夫人在一旁看着,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小婳,你是有事,想同我说吧?”
姜婳轻点头,随后对着祖母行了个大礼。
“祖母,小婳已经及笄,到了适婚的年纪,希望祖母能为小婳尽快定下亲事。”
姜老夫人一又是叹了口气:“小婳,我原为你寻了江南那边的殷家,说的是殷家的大公子,如今年方二十。只是殷家那边,前些日子来信,说你的八字,同他家公子不合。故而,这才耽误了。当年祖母答应你的事情,你放心,祖母没有忘。只是,小婳,你刚及笄,其实不需这般急迫。”
谎话,都是谎话。
殷家那边根本就没有来信,更别说什么八字不合。是姜萋萋看上了这门婚事,将这事告诉了姜玉莹,姜玉莹在祖母这闹了半宿,祖母头疼,便把她这门婚事推给了姜萋萋。
但知晓,此时也不会说。
姜婳手指尖顿了一瞬,轻声说道:“祖母,姨娘这些年,一直很想回到江南。您也知,姨娘身体不好,日后有些事情......都说不定。比起这些,只要能嫁去江南,小婳嫁什么人,实在无所谓。”
她已坦诚至极,希望面前这位老人开恩。
她这般急迫,甚至搬出了姨娘,不仅仅是因为姨娘的身体,还因为谢欲晚。
思来想去,她不知何时谢欲晚会发现她重生的事情,如若不想终日惶恐,她便得寻法子。今日,望向谢欲晚的背影时,她似乎寻到了。
定一门婚。
只要她赶在谢欲晚发现之前,同他人定下婚约,此生,她同谢欲晚,便再无可能全然陌路了。
即便他心中将她归为他所有。
但,那般端方守序的矜贵公子,万干不出破坏婚事的事情。
彼时,谢欲晚发现,不发现,早些发现,晚些发现,与她都无关了。想至此,她眸中甚至有了笑意
她望向祖母,用着祈求,微弱的目光。
她知眼前这老人偏颇,在她和姜玉莹之间,偏颇姜玉莹,在姜玉莹和嫡兄庶弟之间,偏颇嫡兄庶弟。
但总归,在未知晓她会杀了姜玉莹之前,老人还是将她当做孙女。
予孙女一门合适的亲事,是老人不会拒绝的事情。
果然,思虑片刻,姜老夫人点了头:“好孩子,这些年,也苦了你了。祖母一定会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的,到时候,便让你姨娘随着你出嫁,到了夫家,日后就是新日子了。你这般情况,我去问问,江南可有显贵一些的家族的公子,父母双亡......”
姜婳一怔,不知为何,陡然想到,此时,谢欲晚也是父母双亡。
在谢欲晚六岁那年,谢大人因为被诬陷贪污,天子盛怒,关押不过三日便被问斩了,隔日,谢夫人于房中自尽。
彼时谢欲晚,不过六岁,两日之内,失去双亲。听说,还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娘亲的尸骨。从始至终,他未哭闹分毫,异常安静。
此后......谢欲晚便同族人一起,被流放。
她将自己杂乱的思绪甩出脑中,许久之后,眸中又变成了往日的平静。祖母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她却有些听不清了。
得了祖母应允,她放心了不少。
离那场宴会还有半月,她已表现得如此急迫,祖母应当十日内,就会为她定下亲事了。想到此,姜婳松了口气。
至于那杯酒如何,谢欲晚又如何。
姜婳眸一怔,那不是她应该想的事情了。
出门,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她提着盎芽递给她的灯笼,迈出了门。门口,那个适才恭敬唤她“小姐”的侍卫轻声道:“小姐,这般晚了,小人将您送回去吧。”
盎芽在旁边,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那吕盏,你先将三小姐送回去,再回来。”
盎芽已经说出口,姜婳不好拒绝。且按照她前世的性子,此时也定不会拒绝,她垂头,低头向盎芽道了声谢,随后望向被唤作吕盏的侍卫,轻声道:“麻烦小哥了。”
吕盏一笑,直接拿过了她手中的灯笼:“哪里哪里,三小姐,走吧。”
姜婳一怔,适才,这个侍卫......似乎摸了她的手?
是她的错觉,还是......
吕盏已经走了两步,在黑暗中回身:“三小姐,走吧。”
盎芽也在一旁,温柔对她笑着:“三小姐,走吧,我这便回去老夫人那边伺候了。夜深了,小姐注意些,跟紧吕盏,莫要摔倒了。”
姜婳眸静了一瞬,随后,扬起些笑:“多谢盎芽姐姐。”
她迈步,向吕盏,和吕盏后方,那一片茫茫的黑暗走去。
路上,吕盏一直在试图同她搭话:“三小姐,这里的路,有些陡,小人扶着你吧。”
她垂着头,轻声道:“多谢,不用了。”
“三小姐,这里风大,你过来谢,莫要摔倒了。”吕盏直接一手拉住了她,就向着一处黑暗中去。
“放开我。”她蹙眉,小声道。
吕盏像没有听见似的:“三小姐,这里太黑了,这灯不太亮。若是不跟紧小人,等会便要摔了。”
她声音大了些:“放开我!”
吕盏还在装模作样,手却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她眉心一蹙,就陡然被拉进一片黑暗之中,她的衣襟被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脖子。
吕盏正准备将人推进山洞,喉间就陡然感到了一股刺痛感。
“哧——”
吕盏不可置信般望向姜婳,似乎不知道事情为何变成了这样,昏暗的烛光被风吹得一眨一眨,姜婳望着他,平静着眸,缓缓拔出了趁他猴急解她衣衫时,她无声插入他脖颈中的银簪。
“哧————”
银簪浑身染着温热的血,又腥又稠,顺着滴落。姜婳平静看着,前方,吕盏眼眸睁大,痛苦伴随着不可置信,随后,如山一般的躯体,轰然倒下。
倒下去之前,吕盏的手,还惶然地指着她,眸中是适才才反应过来的惊恐和愤怒。但是什么,他都不能在言说了,只能不甘地倒下。
姜婳随意扔掉簪子,抬眸——
然后,就看见了,对面持着一盏灯,长身玉立的谢欲晚。
第一次,姜婳无由来地,有些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