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年不曾计较, 只是因为祖母相求。那个在她儿时唯一对她好过的老人,跪在她面前,一口一个夫人。

祖母说:“夫人, 玉莹这孩子, 从前不懂事, 日后我们会好好管教她。”

祖母还说:“还请夫人,放过玉莹,她只是被宠坏了,夫人不要同她计较。”

祖母声泪俱下, 甚至对她跪下。

她彼时惶然,想起老人在她被姜玉莹关在屋子中数日, 快饿死之际, 曾送过来一碗面条,想起姨娘病重无人可求之际, 是老人给了她一块银子。

她忙将人搀扶了起来, 那些无理要求,也就一并应下。

故而这些年, 她没有对姜玉莹出过手。

姜府破败, 姜玉莹失了依靠,是姜禹贪污。王家嫌恶,夫妻不和睦,是姜玉莹年少时被宠昏了头, 在夫家依旧作福作威。

她不曾,对姜玉莹的不幸, 出手分毫。

但那是从前了。

她答应了祖母, 不会对姜玉莹主动出手。但这一次,是姜玉莹来招惹她。

还是用姨娘。

那便怪不得她了。

窗外的雨, 比她出门时小了不少,但依旧淅淅沥沥下着。酒楼大厅之中满是躲雨的人,交谈着,吵闹着,无人注意到上面一间包房微小的动静。

橘糖怔了一瞬,随后望向在窗边坐着的,眸色平静的娘子。

娘子知道......她的指尖,一直在颤抖吗?

这般熟悉的感觉,让她讶异。她思寻了许久,终于想到,当初娘子嘴上说着要为公子纳妾时,也是这般。

她转头望向前方垂头而立的寒蝉,心中一角,似乎即将要崩塌。

有什么要发生的预感,在这一刻,无比强烈。但面对失神饮茶的娘子,面对默默将姜玉莹装入麻袋的寒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喧闹起来。

“天子遇刺,天子遇刺——”

“听说是那安王贼心不死,寻了刺客,在宫殿之中,公然刺杀。”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呀,当年安王就行刺了一次,天子仁慈,未追究。如今竟然又......”

“诛杀安王,诛杀安王——”

一时间,天子遇刺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也顺着雨丝,传到了这人声鼎沸的酒楼之中。姜婳坐在酒楼之上,望着雨幕中慌乱的一切。

未回神间,陡然望见了一辆疾驰的马车。橘糖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发现上面的标志,是丞相府的。

这是......入宫的方向。

府中的马车,入宫的方向,此时此刻,只会有一人——公子。

姜婳自然也想到了,她眼眸很轻,却又好似,没有什么。许久之后,只是轻声对橘糖说:“今日,当是吃不上饺子了。”

像是又思量了什么,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小声道:“也好,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冬至。橘糖以后再教我包饺子好不好?”

橘糖不敢说‘不好’。

她看着娘子自姜玉莹被打晕之后,一直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几乎快将手上的一层皮擦破。

她无暇顾及什么饺子不饺子,只是忙从一旁翻出了香皂,再寻了一盆温热的水,端到她身前:“外面这般大的雨,娘子净一下手吧。我去点些菜,上次娘子去了隔壁的酒楼,这家其实也很好吃。”

姜婳用帕子擦拭的动作止住,她安静地将纤细泛红的手指放入了铜盆之中。温热的水裹着她的手,她沉默了一瞬。

随后,轻声摇了摇头:“不用了,待到雨小些,我们直接去南山的那一处宅子。”

橘糖用香皂为她净着手,安静地什么也没说。

她没觉得娘子是因为手上沾了雨水,才如此不安。雨水有何让人不心安的,橘糖轻瞥向已经被打晕装入麻袋的姜玉莹,那恐怕,才是娘子心慌的原因,想到此,她手上的动作不由轻了些。

香皂味入了鼻,姜婳没由来地,想呕吐。

她其实想了许久,如若姜玉莹不应,如若姜玉莹依旧如从前一般对待她,她便......将自己年少时因她承受的一切,都还给她。

直到,她愿意开口为止。

可真当她走到了这一步,她原来,还是会心慌,还是会不安。

她会觉得,自己也如姜玉莹一般,心脏了。

姨娘从前常常同她说,无论旁人待她如何不堪,她不能变成不堪的人。姨娘教会她温柔善良,可是温柔善良的姨娘,死在了那个春天。

她没有姨娘那般温柔善良,被欺负时,被取笑时,她的心中,一直会冒出许多阴暗的心思。但她都很好地抑制住了,她总觉得,若是被姨娘知道了,姨娘便该失望了。

她对自己的人生,原本就毫无期望。

姨娘希望的,便是她所求。

故而,她鲜少反抗,安静而沉默。说到底,也只是些言语和疼痛,其实要说疼,甚至不及她看见姨娘死后的一分。

姜玉莹是唯一一个,在姨娘走后,让她将心中生出的不堪心思,真正践行的人。

甚至,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抬起手,水珠顺着指尖滴落,轻声落到铜盆中。窗外的雨,依旧哗啦个不停,水珠滴落,这般微小,唯有在夜间寂静时才能听见的声响,也就无人在意。

橘糖递过来了干净的帕子。

她接过,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所有湿润的触感消失,她才放下了帕子。雨依旧在不停地下,就好似,这世间,有什么莫大的冤情。

这般想了一瞬,姜婳又摇了摇头。

已是冬日,若真的冤情,为何不下雪。要那种漫天的,茫茫的,能覆盖住一切的雪。她依旧耐心地等着雨停,甚至一直等到了昏过去的姜玉莹苏醒。

布袋中的人,从最开始的奋力反抗,到最后的轻微挣扎,不过用了一刻。

她望着那方依旧有微小波动的布袋,眼眸停留了瞬,随后又转身,开始看窗外的雨。寒蝉用布堵住了姜玉莹的嘴,她暂时不用听到那讨厌的声音......

她未发话,橘糖也就沉默地站在一旁。

等到日暮时,下了一日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意思。屋檐的雨滴依旧在不停地落,姜婳垂着眸,望向了一直站在门边,冷着脸的寒蝉。

“此时去南山,约莫要多久?”

寒蝉言简意赅:“半个时辰。”

橘糖看了看天色,俯身说道:“娘子,不回府吗?南山那边,此时雨天路滑,马车也走的慢,不若回府中。”

说着,她声音小了些。

“至于姜二小姐,寻个客房‘安置’便好。我再去寻几个人看守,娘子要做什么,在府中,也方便些。”

姜婳轻摇摇头,望向已经不再挣扎的布袋。

“去南山吧。”

橘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面前的娘子。娘子其实周身都已经很平静了,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想起娘子那碗尝不出甜咸的粥,心中的担忧,不禁更盛了些。

这两日,她其实有觉得,娘子的情绪有变好。但是今日见了姜玉莹,便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样子。

只是......比起从前,娘子似乎变得更会收敛自己的情绪了。

无波无澜的,像谭死水。

*

马车行走在泥泞的路上,姜婳在车厢内,翻阅着桌中的书。

秋日寒涩的风,顺着窗沿缝隙吹入,寒了她纤细的指尖。她没太在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书。等到书翻了四五页,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

南山的院子,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宅子。

周围没有几户人家,此时晚了,除了几户面前亮着一夜都不会灭的灯,便只有她们要去的那一处,灯火通明。

姜婳被橘糖搀扶着走下来,橘糖撑着一把伞,望向后面的寒蝉。

随后,几人一同,步进了府邸中。

府邸偏僻,他们鲜少来,平日府中只有一个已经年老的管家。管家今日听说夫人要来,又想着今日恰是冬至,便拖着苍老的身体,点亮了府中的灯。

外面下着雨,老管家原本以为,夫人该是不来了。

正准备将挂上的灯再一一撤下来的时候,远方突然传来了马蹄声。他忙从府中出来,但奈何走的慢,不等他到门外,就看见了已经进来的夫人。

夫人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侍卫,那个侍卫还扛着一麻袋什么,他老了,不太看得清。

见到愈来愈近,老管家忙上前行礼:“夫人,今日雨这般大,怎么还是来了。”

姜婳忙将人扶起来,眼眸在室内通亮的烛光上停顿一瞬,轻声道:“夜已经深了,元叔您快去睡吧。待夫君知晓,如此晚我还来打扰您,怕是要埋怨我了。”

元叔忙摇头:“夫人说的哪里的话,那边,老奴也为夫人打扫好了,老奴这便带夫人去。”

橘糖忙上前,挽住元叔的手:“如此晚了,您老就快去休息吧。那边,我陪娘子去就好。您看,寒蝉这也在呢。”

元叔这才停下来:“夫人也早些歇息,今日是冬至,夫人和公子,有在府中吃了饺子吗?”

“吃了吃了,娘子和公子都吃了十来个。”

橘糖一边点头,一边将老人送出了门。

寒蝉站在暗影处,麻袋被静静地放在地上。

待到橘糖回来,就看见,娘子眸中没有什么表情地,端坐在案几前。她上前一步:“娘子,要先去那儿吗?”

姜婳向着侧后方望了一眼,轻声应了。

府中灯火通明,唯有一处,只在门前亮着一盏淡淡的灯笼。橘糖原想去为姜婳推开门,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我来吧。”

橘糖没有说话,安静地退下。

姜婳眸中已经算很平静,但双手接触到门的那一瞬,还是颤了一下。

“咯吱——”

雨早些时候,已经停了,在这寂静的夜,开门这般微小的声音,也变得明显了。门开的那一瞬,侧前方露出一方青白的石碑。

姜婳呼吸都轻了一瞬。

她像是儿时从学堂回来一般,对着那方坟墓轻声道:“姨娘,小婳来了。”

说完,她眼眸弯了弯:“一月了,姨娘是不是很想我......我也很想姨娘。但是府中的事情,有些忙。”

她温柔看着那方青白的石碑,轻声说着这些日来的所有。

好的坏的,她都说了。

说到姜玉莹的事情时,她顿了顿:“小婳不太想说这个人的事情,如果姨娘想听,就来小婳的梦里面好不好。书上不都是说,一道黄泉相隔的人,能通梦境。姨娘怎么可以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小婳。”

“姨娘好狠的心。”她似乎在抱怨,又似乎在撒娇。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青白的石碑,眼眸红了一瞬,随后又很快垂下眸。她不太知道,为什么来了这么多次,每一次,还是想哭。

平日她夜间来,便会轻声呢喃这些日发生的琐事,待到说完了,就安静伴青白石碑一夜。青山的府邸,是特意为姨娘建的。

里面,埋着的,是姨娘的坟。

元叔,原本是谢府的管家,随着谢家一同流放,后来年老了,就来了这府邸之中,平日替她守着姨娘。

可今日,她应当不能伴姨娘一夜了。

她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

橘糖原本坐在门旁,看见姜婳出来,忙迎了上去。

“娘子。”

姜婳向后望了一眼,关上的门扉,让她再瞧不见青白石碑。她沉默地向姜玉莹在的地方走去,手指颤了一瞬,随后又顿然僵住,再变得自然。

她们去的时候,寒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橘糖正准备推开门,就被寒蝉陡然抓住了手。一时间,三个人表情都有些奇怪。姜婳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她望了寒蝉一眼,知晓他心中所想,便没说话。

是橘糖打破了沉默,挣开了寒蝉的手,疑惑望着他。

寒蝉冷漠垂着眸,没有说话。

姜婳向门望了一眼,对着橘糖轻声道:“橘糖,我有些饿了。”

橘糖顿时没了和寒蝉吵闹的心思,回道:“那娘子想吃什么,橘糖这便去做。不对,也不知这府中有什么,娘子若是没有特别想吃的,我去看看府中的东西,这般深夜,能做些什么。”

姜婳轻点了点头:“麻烦橘糖了。”

橘糖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姜婳抬眸,轻推开了门,姜玉莹被绑在刑|架上,看起来像是又昏过去了,周围被微亮的烛光照亮的,是一排又一排的刑|具。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望向门边的寒蝉。

“橘糖告诉我,方圆十米之内,细微的声音,你都能听见。厨房......应该不止十米了吧,你能听不见吗?”

她声音很温柔,话也没有说的太绝对。

寒蝉沉寂,许久之后,清冷道:“十米可能不太够。”

姜婳手指尖动了一瞬,轻声道:“这件事情,我不想你详实禀告夫君。如若可以,我希望你,无论在门外还是厨房,都听不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姜婳平静地望着那一处暗影,心怔了一瞬。就如那日同橘糖而言,她其实没有什么需要瞒住夫君的。只是,那般灰暗苦痛的过去,她不想借他人之口,告诉他。

暗影中,寒蝉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姜婳欲妥协那一刻,寒蝉将手中的短刃递给她,上面的寒光映出他冷漠的脸。

在她接过之后,寒蝉径直向出府的方向去。

已四下无人,姜婳却还是在旁人身边的神情,短刃映出她的脸,苍白,柔弱,平静。她抬眸,顺着半开的门,望向刑|架上的姜玉莹。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她走进昏暗的刑|室,关上门,将雨声隔绝在外。

姜玉莹依旧昏睡着,恍若喜服的繁复红裙,几番折腾之下,有些发皱,昏黄的烛光映着,像是春日糜|烂的花。

她将寒蝉给的短刃,轻放到桌上。

随后望向昏睡的姜玉莹。

旁边有一桶水,她蹲下身,手探进去,很冷。许久之后,她将手拿出来,还是没有像她曾经所想的那般,直接用水将姜玉莹淋醒。

倒不是怜惜......

就是,似乎,姜玉莹受了她曾经的苦,她似乎也不会快乐什么。她静静地等着姜玉莹转醒,约莫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姜玉莹有了要醒的迹象。

她平静地望着,看着姜玉莹眼神从惊恐到愤怒。

“......姜婳!?”

“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你——”

姜玉莹的愤怒,几乎要冲破绳索,化作刀刃,冲她而来。姜婳依旧平静地望着她,疑惑地想。

好奇怪啊。

似乎这般诡异的环境中,只要始作俑者是她姜婳,她姜玉莹便不再害怕了一般。仔细想想,姜婳又觉得,好像的确,姜玉莹也没有惧怕她的必要。

姜玉莹有权有势之际,对她凌|辱至极。

当她们两人身份地位对转,她几乎随意挥挥手,就能断了姜玉莹的生路。但她没有,更是十年,也未去寻过姜玉莹一次麻烦。

甚至这一次,她在这一刻,其实也没有对她如何动手的打算。

其实,本来有过的。

但是......在意识到那水,同她六岁那年,被姜玉莹推入湖中的水一般冷时,她突然就顿住了。

这般,她同姜玉莹,到底还有什么差异?

她要因为此生最厌恶的人,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吗。她要同姜玉莹一般,借着权势,借着高位,去欺压,凌|辱吗......

即便,她这般对待的人,是姜玉莹。

她平静望着面前愤怒的姜玉莹,轻声道:“我同你,做个交易好不好?”

姜玉莹虚弱地轻嗤一声,望向自己被紧紧绑住的四肢,阴阳怪气道:“妹妹这是做交易的态度吗?姐姐我口中苦涩,妹妹是喂了什么药。如今姐姐四肢无力,妹妹又将我四肢绑在刑|架之上,姐姐不是鱼肉,任妹妹宰割。”

姜婳静了一瞬:“姜府落魄之际,你早就是鱼肉了。”

姜玉莹身前一僵,厌恶转开头,也不再姐姐妹妹地装:“早在城外溪边,我便同你说了,只要你让我做了谢郎的妾,我便告诉你当年的事情。可你是怎么做的,一见面便让人砍晕了我,还把我绑到了这个鬼地方。”

姜婳没有被她的话影响,轻声道了一句:“姜玉莹,我们认真谈。”

姜玉莹似乎发现了什么笑话,刚刚脸上的嫌恶,一瞬间又散去了,她柔笑着望向姜婳:“妹妹想如何认真谈?”

姜婳望着她的眼,平静道:“你告诉我姨娘的事情,我帮你还清王三公子欠下的赌债,长安城中你再无后顾之忧。姜舜和大哥如今在通州,你若愿意,我会将你安全送过去,同他们团聚。你若不愿,我为你置一府邸,聘请奴仆,你亦可安享余生。”

姜玉莹眸怔了一瞬,随后又笑了起来:“我还要五千两白银。”

姜婳没有犹豫:“可以。”

姜玉莹:“一万两。”

姜婳依旧点头:“可以。”

姜玉莹不再说话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望着面色平静无波澜的姜婳,心猛地被刺了一下,随后眸一深,又轻声笑了起来:“怎么办呢,我不可以。我不要银子,姜婳,我要你抢走的,原本属于我的夫君。”

说到谢欲晚,姜玉莹神色变得幽暗:“当年,若不是你,抢走了谢郎,如今你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银钱,便都是我的。五千两,一万两,这算什么,说到底,这些银钱,不都是谢郎的吗,你倒是装的慷慨。”

她虚弱地,控诉着。

姜婳依旧沉着一双眼,轻声道:“不可以。”

在姜玉莹一瞬间的诧异中,她重复了一遍:“姜玉莹,谢欲晚,不可以。”

姜玉莹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可一瞬,就哈哈大笑起来,如若不是被绑住了四肢,当是要笑得捂着肚子。

鲜红的衣裙随着她的笑声颤抖,她眼眸中都有了泪,嘲笑般望着姜婳。

她的声音带着轻蔑,嫌恶,眸光上下在姜婳身上打转。

“呵,我还以为,你真的有多在意你那早死的姨娘。哈哈哈,也不过如此嘛,不过如此,姜婳,我要是你姨娘,知晓你为了一个男人,罔顾自己娘亲的冤死,我定是后悔生下你。哈哈哈,姜婳,你不会觉得谢欲晚是真的爱你吧?太可笑了,那你何故这般装模作样。”

姜玉莹笑着笑着,眸中突然有了泪。

姜婳静静望着,待到姜玉莹稍许平静之后,摇头。

“当年因为你,我没有法子,才将谢欲晚牵连进来,这件事,本就是我对不起他。如今若是为了我之所愿,再私心替他许你一个名分,我便太过分了些。便是姨娘在,也不会许我如此做的。“

姜玉莹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之间,你觉得,是你对不起他?”她笑的满眸都是泪,虚弱地开始不住地咳嗽。

姜婳没听明白。

但是依旧安静地等着姜玉莹的答案。

姜玉莹咳嗽许久之后,一双眸怨恨地望向她,嗓音虚弱:“姜婳,真的不答应我吗?你会后悔的......”

姜婳心怔了一瞬,一股异样涌上心头。

但她还是摇头摇头:“是你不答应我。”

姜玉莹却像没有听她说话一般:“便是应了我又如何,一个妾,入了府,我还不是任你揉|搓。从前我对你做的事情,你都可以一一对我做回来。你不想吗?你想想被我剥了皮的小兔,想想那个被我赶出府的嬷嬷,想想那年冬日的湖......”

她几近癫狂地扯住姜婳的衣袖,似在恳求:“好妹妹,你便是,全了姐姐年少所愿,又如何?我只是爱慕谢郎,你既然觉得谢郎爱你,便是帮他做了这个主,又如何,姐姐求求你了,便让姐姐进府吧。”

姜婳望着这般的姜玉莹,有些惶然。

世间会有这般偏执的爱慕吗?

甚至能让姜玉莹,这般狼狈地,恨不得跪下来求她。

她看向姜玉莹被勒的快要断掉的手腕,向后一步,将自己的衣袖,从姜玉莹的手中拉了出来。

她望着姜玉莹,神情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看着姜玉莹痛苦发狂痴癫,她心中,竟没有什么感觉。

姜婳抬眸,同姜玉莹对上眸。

她似一湖无波无澜的水,眼眸中的情绪,一直都很淡。

她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坚定。

“我不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做。我不会因为厌恶一个人,剥了一只无辜小兔的皮,也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给一个一直好好做事的奴仆安上偷窃的罪名,再将其赶出府,更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去焚了她娘亲的尸骨。”

“姜玉莹,我不是你,也不会是你。这些能给你带来快感的东西,对我无用。如若我因为怨恨你年少之举,要对你报复,这些年,甚至此刻,我何时,又何事不能去做?”

说完,她顿了一下,认真道。

“姜玉莹,同谢欲晚有关的要求,我都不会答应的。”

“其他的,你提,只要我能做到,我会尽力去做。可以吗?”

她几乎就在说,只要姜玉莹愿意告诉她姨娘之死的真相,她便愿意忘却那些年的所有,再不同姜玉莹计较。

她以为,姜玉莹会答应。

但姜玉莹沉默许久之后,只是嗤笑了一声,望着姜婳平静如水的眸,最后眼神停留在自己红肿的手腕。

“你是觉得,你这般仁慈,这般善良,你不计前嫌,我要对你感恩戴德?”

不等姜婳出声,她又疯狂笑了起来,慢条斯理,眼眸斜成一条线,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那个贱人是谁杀的吗?我告诉你呀,告诉你,是我杀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婳怔在原地,在姜玉莹疯狂的神色中,她看见了自己沉默的脸。

她抬眸,望向已经笑得癫狂的人。

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姜玉莹狂笑着望向她,眼角都是垂下的泪:“我说,我杀的,那个贱人,该死,活该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

她的声音夏然而至,因为一道寒光抵在她脖颈间。

姜婳轻声:“再说一遍。”

姜玉莹嗤笑一声,随意地瘫在刑|架上,她眉眼含笑,任由寒刃映出她脖颈间血痕。疼痛瞬间而来,她却不太在意,反而声音更戏谑了起来。

“说,为何不说?”

她对上姜婳的眼,轻声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你敢杀了我吗?怎么办,小白兔要杀人了,适才你信誓旦旦,说你不会成为我这般的人。我怎样的人呀,杀人犯吗,怎么办,杀了我,你也会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姜玉莹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看见姜婳将匕首从她脖颈间移开那一刻,一抹得意之色就浮现在了她眉眼之间。她昂着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之时。彼时她是奉常府人人宠爱的小姐,而姜婳,只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她眨眨眼,声音轻柔婉转,挑衅:“你知道我怎么杀死那贱人的吗?哈哈哈哈可不是我动的手,我只是对那贱人说,三日之内,如若她不死,我就杀了她生下的那个庶女。她一听,直接就给我跪下了,哈哈哈哈她求我——”

“哧——”

姜玉莹低头,匕首刺入了她的胸膛。

“哧————”

姜婳凝着眉,垂着眸,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嫣红的血,顺着匕首刃面向下滑,凝成血珠,滴落在地上。

她抬起头,平视姜玉莹,轻声:“你继续说。”

陡然的疼痛,直接让姜玉莹抽搐了起来,但她还是咬着牙:“她求我——啊......”

“哧——”

又是匕首刺入。

姜玉莹唇都咬唇了血,一字一字从嘴里吐着:“那——贱人,啊——求我......啊——求我,放了——”

“哧————”

“放了......啊——你,这个,小贱人。”

姜玉莹唇间淌着血,眼眸通红地望向持着匕首,面色沉默的姜婳。她声音已经哑了,疼痛几乎要消磨完她的意志,但是她恨,恨的她忍着撕裂的疼痛,一字一字向外吐。

“那个贱——人,是为你......死的。哈——哈哈,可,可笑,我说,说放了——你,她还......给我,磕头,哈哈——哈,真是贱,啊——”

“哧——”

姜玉莹陡然闭了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捅了多少刀。

浑身似乎都是窟窿,在流血。

意识已经要不清,一股恨意维持着她半睁着眼,她不甘......不甘,她伸手,几乎掰折了左手,才拉住姜婳的衣袖。

她怀着这世间最恶毒的恨意,哑声,一个字一个字吐着。

“姜,婳......你多,多可怜呀,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将这个......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吗?从始至终,只有,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谢欲晚,他,也知道。”

说到‘谢欲晚’这个名字,姜玉莹不由得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怜啊。十年,十,年,谢欲,晚都没告诉你,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的爱你吗,不过是,愧疚罢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处,他便,便放过了我。”

“你还,还为了,这么个人,不,不愿用一个妾,室之位,换,换你姨娘之死的真相。太,太好笑,太好——”

戛然而止,姜玉莹四肢被绑在刑架之上,永远地垂下了头。

姜婳平静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匕首“砰——”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像是终于被这一道声音惊醒,恍然想起自己适才听到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姜婳抬起手,满手都是血,她怔了一瞬,出门,在院中寻了一盆水,手颤抖地覆水到另一只手上。

水都变红了,可她的手......还是红的。

她茫然地瘫坐在地上,不知适才发生的一切,究竟哪个让她更......惶然。她用衣裳擦着自己的手,眼眸陡然就红了。

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她被血染红的指尖。

为什么......

为什么姨娘要那么傻。

姜婳放声大哭,门外的灯笼映出她指尖的未被喜掉的红,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她整个人在雨中,茫然地大哭。

姨娘......

她颤抖起身,向那间院子走去 ,大雨中,手一直不停地搓着。

血,都是血,她拼命的搓着手,不住摇头。不能,不能让姨娘看见......姨娘,姨娘不会喜欢的,要洗掉,洗掉——

雨天,路旁的灯笼都被吹灭了,她恍惚间,撞到了一个石灯上,倒下去那一刻,她看见那方青白的石碑。

风吹开了门扉,青白石碑在她的视线中若隐若现。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向姨娘所在的地方走去。

等到抱住石碑的那一刻,她又哭了出来。

“姨娘,姨娘......”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怎么会,十年之后,才知道,你是,是被她害死的。我早该想到,姨娘,为什么要为了我去......是不是很疼,姨娘,我要怎么办......”

漫天风雨,跌坐在石碑前的人,痴言臆语。

风刮着雨,砸在姜婳身上。

她恍然抱着一方冰凉的石碑,试图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一块石头。可风刮着,雨下着,很快,她**在外的肌肤,也变得同石碑一样的冷。

她望着自己的手,被雨淋了数个时辰,上面的血迹,已经淡得看不见了。但她还是搓着手,冰寒的雨中,她的手开始泛红。

姜玉莹说的那些话,恍若诅咒一般,抵挡不住地涌入她的脑海。

“姜,婳......你多,多可怜呀,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将这个......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吗?从始至终,只有,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谢欲晚,他,也知道。”

“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怜啊。十年,十,年,谢欲,晚都没告诉你,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的爱你吗,不过是,愧疚罢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处,他便,便放过了我。”

她怀抱着青白的石壁,茫然地望着连绵不断的雨丝。轻薄,清冷,砸在她脸上,手上,身上。天已微亮,她能看见的,却只是苍茫的一片。

她不知,姜玉莹口中这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只是有些累。

蒙蒙亮的天,映出她狼狈与憔悴,她惶然地望着天空,电闪雷鸣之间,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这十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逃离了姜府,成了婚,嫁了人,有了夫君,也有了心爱的人。她被教导诗书礼乐,被教导忠贞善意,翻阅账本,也翻阅孤本。

她在姜府十几年人生之中,惶然的空白。

在这十年之中,被填满。

可......真的是这样吗?

青白的石碑似在悲泣,她也不由得眼眸含泪。十年间的一切如眨眼,她茫然抬头之际,又是那间小而窄的屋子。

一方白绫,直直垂下。

一同垂下的,还有姨娘冰凉苍白又单薄的尸骨。

在那一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死在春日的花,是不会在冬日再发出芽来的。或许是姨娘信中那场江南的雪,让她又多坚持了数十年。

她独自茫然行走在人世间,惶然面对一切善恶。她的唇尝不出甜,她的手也捏不住一颗小小的糖。她早就该......去寻姨娘了。

至于谢欲晚......

姜婳怔了一瞬,是真是假,其实......很简单。

她甚至可以直接去问他,可她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必要了。小时候为了少挨些打,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观察姜玉莹。

看她因为大哥送她小兔生气的模样,看她对姜禹大哥撒娇的模样,看她为了陷害她在所有人面前扯谎的模样。

姜玉莹有没有说谎,她心中不是很清楚吗?

她颤着身子,走出了这扇门,轻轻掩上的那一刻,眸中无限波动的情绪,开始一点一点,变为沉寂。

被雨淋的有些久,衣裳早就死死贴在肉上。

她没有太在意,只是拖着沉重的身子,脑中空**回旋着几句话。她其实......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对这世间爱的认知,来源于诗文。

来源于......谢欲晚。

姜玉莹说的那些,姜婳其实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无论如何,她为了报复姜玉莹,设计了谢欲晚,毁了他的一生是真。

她此生,都对他亏欠愧疚。

不论这十年他待她尊重温和,予她照料爱护,只因她最初设计了他这一点,无论日后发生了什么,她便不会生起任何怨恨的心思。只是......为什么,她的心会有些疼。

比不上看着姨娘身死的疼痛一分,因为谢欲晚而起的疼和涩,都很温和。

她惶然回望着过去的十年,竟不知,自己是何时动心的。她向来对所有人都收敛自己的情绪,这个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

是那双常年冰凉骨节分明的手牵着她,走出似泥潭的姜府。

还是那一句,最初动了她心扉的‘回家’。

她不知道。

爱意这种东西,她向来连自己都隐瞒。只是,好像......也不重要了。她掰着手指,算着这世间,她还有几件要做的事情。

走到一半,突然遇见了正冒着雨一脸焦急的橘糖。

似乎在寻她。

她下意识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雾蒙蒙的天,橘糖向她跑来。她茫然地将手背得更深,但又在橘糖抱住她的那一瞬,轻声道。

“橘糖,我杀了人。”

橘糖哭得声音都在哽咽:“娘子可有哪里受了伤?让我看看,雨天娘子怎么一个人乱跑,不是说要等着橘糖的夜宵吗,我,我包了饺子的。”

姜婳怔了一瞬,背着的手,缓缓地垂下。

她垂着头,任由橘糖担忧地检查,看她有没有哪里受伤。橘糖牵住她的手,抬起她的胳膊,又看了看她的脸。从始至终,她就那样,垂着头。

像是想起那一句“我杀了人”。

橘糖心疼地将她抱在怀中:“姜玉莹那般的人,死有余辜。只是,下次这种事情,让寒蝉来就好了,莫要脏了娘子的手。”

雨幕中,姜婳安静地望着正在哭泣的橘糖。

她其实不太懂,为何橘糖哭得,比她还要伤心。她抬起手,想安慰一下橘糖,却又在下一刻想起,这双手,今日杀了人,被染了满手的血。

姜婳抬起的手顿了一下,又放下了。

雨还在下着,姜婳被橘糖拉着,向屋子里去,橘糖依旧在哭着,可她却不知该怎么办了。怎么会,连橘糖的悲伤,都开始离她如此遥远。

像是一层薄薄的雾,将她和这世间的一切,都在缓缓地隔开。

她没有抗拒,只是有些想拿帕子,为橘糖擦擦面上的泪。

但橘糖没有给她机会,将她送到了屋中,就立刻,去了厨房。姜婳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门就被关上了。她望着紧闭的门,收回了要说的话。

她垂着头,静静望着地面。

青山很是偏僻,此时天蒙蒙亮,周围都寂静地可怕。她轻声哼起了歌,就像是儿时姨娘清醒时,哄她的一般。

那时她为了让姨娘多唱给她听,每次都对姨娘说,她想学。

姨娘可能此生未见过如此笨的学生,她听姨娘哼唱了数十遍,才能堪堪学会第一句。现在想来,她的心思,如此昭然若揭,姨娘只是,不想拆穿她。

后来......为什么她没有再让姨娘教她了呢?

姜婳怔了一瞬,那些悲伤都变得好遥远。因为,姨娘最后一次给她哼歌的时候,突然吐了血。那之后,姨娘整整昏迷了三天。

她再也不敢了。

她抬眸,望着从房梁之上,缓缓垂下来的白绫。姜玉莹那些话又开始回**在她耳边。

姨娘......是为她死的呀。

从前姨娘常对她说,这世间有神佛,她们虔诚相许,终有一日,神佛能令她们如愿。可对神佛这般虔诚的姨娘,为何得到了如此悲苦的一生。

年少时被山匪屠了双亲,旁系欺她一人,占了家财,孤女投靠姜府,名门世家的大小姐成为了妾室,后来生了她,开始缠绵病榻,数十年,病情终于好转之际,又被人以子女作威胁,逼了她了结性命。

这世间,真的有神佛吗?

姜婳望着那方白绫,许久都未说话。

......

若是真有神佛,神佛未免太过偏颇。

*

很快,橘糖带回了热水和干燥的衣裳,她褪下衣裳时,身上的衣裳还溢着血水,橘糖看了一眼,将那衣服收拾起来,直接扔了出去。

姜婳没有说话,进了浴桶。

温热的水将她紧紧围住,她四肢僵硬,许久都未动一动。等到温热的水渐渐变冷,橘糖像算着时辰一般,将干净的衣裳,递给了她。

她怔了一瞬,接过了衣服。

外面依旧狂风大作,瓢泼大雨,看着,许久都不会停。姜婳穿好了衣裳,轻垂着眸,走到屏风外,看见了桌上那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

不知为何,她眼眸又有了湿意。

橘糖将她带到桌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哄着她:“厨房里东西不多,我见到还有面粉和肉,就揉了面,包了饺子。虽不是在府中,但也是橘糖做的嘛,娘子尝尝。若是好吃,日后橘糖回府了再做给娘子吃。”

她将筷子递到姜婳手中,姜婳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饺子,眼眸顿时红了。

橘糖像是不用她说什么,也不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笑着望向她:“娘子,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姜婳于是动了筷子,试着夹碗中的饺子,可试了许久,饺子在汤中,湿湿滑滑的,夹不起来。橘糖见了,上面从她手中取了筷子,轻松地夹起了一个,轻声道:“啊——”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张开口,一个饺子被橘糖轻柔喂到她嘴中。

她咬了一口,滚滚的汤汁有些烫了舌头,似乎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她还活在这人世间。

依譁 一个饺子。

两个饺子。

她未说话,橘糖手中动作未停。她咀嚼地很慢,橘糖就耐心地看着她,等她咽下去了,再将另一个饺子夹起来,送到她嘴中。

她眸陡然红了,她总觉得,她一生,都未被如此珍视对待。

等到一碗饺子都喂完,橘糖整理好了床褥,为她松了衣裳,将她送到**睡觉。为她压好被子后,橘糖没有走,只是静静地守在她身前。

天已经亮了,窗外有光,透进来。

橘糖却轻声道:“娘子,睡吧,不要害怕,橘糖一直在你身边,睡吧,娘子......”

她静静地望着橘糖,她其实,已经尝不出味道了。但是那碗饺子,橘糖亲手做的饺子,一定很好吃。只是,她应该,日后也吃不到了。

她被橘糖哄着,安静地闭上眼。

橘糖一直安静地守着,待到听到姜婳平稳的呼吸,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地放下。她望着满脸苍白疲倦的娘子,心怔怔地疼。

这不是她做的第一碗饺子。

娘子说饿了之后,她便去了厨房。她其实知晓,这不过是娘子支开她的借口。但娘子想支开,她便任由娘子支开了。

左右,寒蝉还在,姜玉莹被喂了药,娘子如何也不会受伤。

她去了厨房,看见有面粉和肉,又想着娘子应该不想她这般快地回去,索性就用水和了面,揉面,碾饺子皮,剁肉馅,调肉馅。

想到娘子可能不太能吃得出味道,她特意把调味都加重了数倍。

等到饺子下锅,听着水滚滚的声音,她想,这般久了,娘子的事情,也应该做完了。正好,用了饺子,洗漱一番,便让娘子去睡觉吧。

用木盒装好了饺子,路过走廊时,雨丝飘进她的眼睛,她一边垂头,一边望向天空中一直未停过的瓢泼大雨。

看样子,这雨今夜应该是难停了。

她去了原先娘子在的房间,刚走入院子,就看见昏暗烛光之中,半开的门。她心猛地一顿,随后走上前,就看见了......

姜玉莹的尸体,和躺在地上的,沾染血的短刃。

参差不齐的伤口——

不会是寒蝉。

是谁,似乎也就不用问了。

惶然间,橘糖手中的木盒直直落在地上,饺子汤水四散开来。她也顾不得饺子,忙去寻娘子,这府中他们不常来,她想了想,娘子能去的地方,也就一处

季姨娘的坟墓。

她向着那院子的方向去,推开门,却没有看见娘子的身影。那一瞬,橘糖慌乱了,连油伞都未拿,就冲入了雨中。

她一边唤着‘娘子’,一边到处看着。

半个时辰后,才在府中的一角,寻到了满身狼狈的娘子。她无法形容她看见娘子那一刻,心中的窒息。

娘子慌乱地搓着自己的手,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滑入衣襟之中,早晨为了防寒她为她穿的厚厚的衣襟,此时被水泡了,重得似乎要将娘子压垮。

可娘子没有一点在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搓着自己的手。

她眼一下就红了,直接跑上去,抱住了她的娘子。

*

隔日。

姜婳醒来时,就看见了一直守在床边的橘糖。橘糖似乎一夜未睡,见到她醒来,忙甩了甩头。

姜婳静静地看着她,许久,都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

雨声吸引了她注意,她望向窗外,入眼又是灰沉沉的一片。她似乎终于寻到了能说的话:“雨还未停吗?”

橘糖摇头,将她扶起来:“没有,又下了整整一日了。”

说完这一句,两人沉默了许久。

两人默契地,谁都不提昨天的事情。

许久之后,姜婳突然轻声道:“今年秋狩,夫君说要去江南,大抵是要在那边过完年了回来,橘糖想去吗,还是要留在长安。”

“自然是娘子去哪,我便去哪。”橘糖下意识说道。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望向了窗外下个不停的雨,她伸出手,掀开被子。

橘糖上前一步,想搀扶她,却慢了一步。姜婳已经自己从**下来了。

没穿鞋袜,她便那般赤着脚,向着窗边走去。

橘糖轻讶一声,忙拿着鞋袜追了上去:“娘子,昨日刚淋了雨,你身体还没好几日,怎可不穿鞋袜下床。”

姜婳却难得没有听话,她赤着脚,踮起来,倚着窗。

等到橘糖赶到了她身前,只看见了她平静的眸和脸。

像是觉察到了身旁的风,姜婳轻声道:“以前,姨娘和夫君,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姨娘说我身子弱,总这般,日后会留下病根。夫君说,不合礼数,日后便不要了。”

说完,她望向一旁的橘糖:“现在,橘糖也这般听我说。”

她盈盈笑着,却让橘糖心如刀绞。

橘糖直接将手中的鞋袜丢到一旁:“娘子不喜,那便不穿。”

姜婳被逗乐了一瞬,随后,笑意又缓缓地消失了,像是泪,消散在风中一般。

她踮着脚,爬上了窗。

橘糖原想阻止,但看着地上的鞋袜,她又没阻止了,只是上前,搀扶住姜婳,让她不至于从上面掉下来。

姜婳赤着足,坐在窗沿上,望着屋檐滴落的雨。她又是轻声哼起了歌,依旧听不清词,也听不清调。

哼着哼着,她突然转首,望向橘糖。

“留在长安吧。”

橘糖几乎是一瞬间就摇了头,巨大的恐惧感在这一瞬袭击了她。她眼眸顿时就红了:“娘子去哪,我就去哪。娘子在长安,我便在长安。娘子要去江南看雪,我便陪着娘子一起去看雪。”

姜婳温柔看着她,□□的脚背,因为秋日寒冷的空气,被冻得通红。

她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橘糖。

“听话。”

说完这一句,她又轻声道:“卖身契我已经差人放到了你房中,嗯,就在你平日放糖罐的那个地方。将糖罐下的布掀开,里面的木盒子,装的那张纸,就是卖身契了。”

橘糖依旧在摇头。

她无法形容此刻她眼中的娘子。

一身素衣的女子,松垮着衣衫,赤着脚,坐在窗台之上。她望着外面晕沉沉的天空,和天空之下,被雨打着的万物。

像是用一层薄冰砌出的花,光稍烈些,就能融化。

橘糖呼吸一停,就听见姜婳说。

“下了两日的雨,下山的路还能走吗?若是不能走,暂时回不去,我是不是需得同夫君说一声。”

橘糖收回了那些心思,回道:“今日寒蝉去看了路,已经送信回府中了,此时公子应该都收到了。”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随后,什么都没有说。

*

用过午膳后,姜婳依旧坐在窗台边,望着窗外的雨。

雨还是那般,不顾人死活地下着。

无端,姜婳看向了自己的手。

血液温热粘稠的触感,似乎从来没有洗掉。她的眸颤了一瞬,随后不可避免地,想起姜玉莹口中的那些事。

即便已经过了一日,她还是有些惶然。

姨娘已死,姜玉莹已死。

纵使那千般的事情摆在她身前,她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去计较什么。去责问谢欲晚吗?

即便姜玉莹说的都是真的,但她要以什么立场,去责备谢欲晚呢。

那些长达十年的忏悔,将她的爱意,缠绕得几近淡薄。在她终于决定稍稍让自己喘息之际,却又发现,那根她抓住的稻草,从一开始,就是虚无的幻象。

她能责怪那根稻草吗?

姜婳思虑得很慢,思虑了很多次,但是最后还是得出一个答案。

她......不能。

是她如溺水之人,是她被悲痛和忏悔裹挟,是她从许多年之前,就献祭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她用这些去责备旁人,是不讲道理的事情。

即便,谢欲晚从始至终,都知晓害死姨娘的真凶。

又如何呢?

他不是那个害死姨娘的人。他只是,没有告诉她。

姜婳眉蹙了一瞬,似乎不太能理解,心中这陡然撕裂的疼意。思来想去,对这疼痛反复咀嚼,她都只能得出一句。

若真的要怪,也只能怪,她将这世间的爱意当了真。

才会在没有被偏爱和选择时,心中酸涩。

*

黄昏之际,这场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终于停了。

雨停了,天色却还是昏昏暗暗的,看着,明日又是个不太好的天气。

夜来的倒也快,用过晚膳,橘糖问姜婳可要出去走走。

姜婳望着自己拿着汤勺的手指,轻声道:“好。”

不同于天色的沉闷,下了两日的雨,人被闷在屋子中两日,陡然出门,倒给人一种轻松之感。

橘糖有意逗姜婳开心,说着儿时的趣事。

“小姐是不知道,寒蝉小时候,就是个冰块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我高。公子在院中看着书,他就持着一把剑,规规矩矩地站在暗影处。”

“那时我逗上一两句,他便不耐烦了。不过这脾气,这些年,也没有改过。”

姜婳也就随着,一同笑。

只是她的笑,很轻,很淡,像是天边的云。

橘糖说了许多事,她的,寒蝉的,谢欲晚的,说到不知道哪一件时,发现姜婳正向对面望着。橘糖随着姜婳的视线转身,发现是昨日那个院子。

正想着快些走,就看见姜婳推开门,走了进去。

橘糖一怔,里面......只有姜玉莹的尸体,娘子是要干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

在这雨终于停了的黄昏,娘子放了一把火。

火光烈烈,却映不亮她的娘子。

她有一刻甚至以为,娘子要步入烈火之中,下意识上前准备拉住娘子的时候,就发现娘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看着院子内的一切,慢慢燃起来。

火光映亮姜婳的眸,里面,只有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她随意将多的火折子一起丢入远处的火中,含着烈火的风灼烧着她周围的空气,但她就是静静站在那,不曾靠近一步,亦没有走远一步。

这一场火,足足烧了一夜。

姜婳就站在不远处,认真看了一夜。

通天的火,映亮了半边天,火苗噼里啪啦,不知道烧到了什么,格外地热闹。

天公作美,那晕晕沉沉了一夜的天,最后也没下雨。

等到没有东西烧了,人成了风一吹就散的枯骨,火也就慢慢停了下来。姜婳平静地看着,无论是烈火,还是余下的灰烬,都未引起她一丝波动。

只在最后,转身那一刻,她眸缓缓垂下。

*

隔日。

雨停了,自然也该回府了。

橘糖请示时,姜婳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你决定便好。”

看见那一场火后,娘子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橘糖松了一口气。她只能安慰自己,前几日心中的不安和惶恐,是因为自己看见了满室的刑|具。

从暗卫营出来之后,她便看不得这些了。

就像今日,天气好了起来,娘子也好了起来,一切不都好起来了嘛。姜玉莹已死,日后即便再有人作妖,也再不会惹得娘子如此情绪了。

橘糖握紧手,规划着日后。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阳光正好,娘子坐在她身侧的马车上,安静又平常地翻阅着一本书。

等马夫驾驶了一刻钟,姜婳轻声对橘糖道:“许久未去看祖母了,她老人家一个人在长安,当是不易。今日顺路,便去看看吧。”

橘糖不觉有他,对着马夫吩咐道:“去正安府后面的小巷中。”

马夫转了方向。

马车外,摊贩叫卖的声音不断。

马车内,姜婳摩挲书页的手指怔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寻常。

待到马车停下那一刻,姜婳闭上了手中的书,她透过车帘望向外面泥泞狭窄的小路,听见马夫在外面说:“夫人,这巷子中的路太窄了,马车进不去。”

橘糖应了一声,小声道:“娘子。”

姜婳没有多言,被橘糖搀扶着下了马车。

路果真如马车所言,泥泞而狭小,一间间屋子相对建着,此时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前,各家各户都好奇地探着头。

见到那华贵衣裳的夫人,向着巷最里面走去,关上门就开始八卦了。

姜婳没太在意,因为路凹凸不平,橘糖想帮她提着裙角,她摇了摇头,这巷子狭窄,若是遇上个什么人,大抵会摔。

华贵的衣裙,就这样染在泥泞的路中。

等到了巷子最里面的时候,姜婳看着面前矮矮的门。

养尊处优近一生的祖母,何时住过这般的地方。以前,便是姜府的下人,住的地方,都要比这里好上许多。

她敲了敲门,许久之后,一个年迈的嬷嬷开了门。

见了她,很是欣喜:“三小姐。”

姜婳一怔,许多年,她都未听见别人如此唤她了。她望向开门的人,倒也认出来了,是祖母当年的陪嫁丫鬟,一生未嫁,一直在祖母身边。

她轻声唤了一声:“杜嬷嬷。”

“三小姐还记得老奴......”杜嬷嬷枯黄的眼眶都红起来,忙道:“三小姐是来看老夫人的吧,老夫人最近身体不太好,在屋里头歇着呢。三小姐同老奴来。”

姜婳向橘糖看了一眼,橘糖明白,便守在门外。

姜婳随着嬷嬷一同进去。

不等走两步,杜嬷嬷就大声说:“老夫人,老夫人,三小姐来看你了。老夫人,三小姐来看你了。”

姜婳向着左右望了一眼,知晓,这恐怕是说给邻里听的,这些年,祖母过的,应该也不好。

杜嬷嬷推开门:“三小姐,老夫人在里面,同我来吧。”

屋内燃着油灯,能堪堪照亮屋中的全貌,陈旧木制的家具,一架小小矮矮的窗,一个吱呀作响的躺椅,一方黑色的桌子。

这就基本上是屋内全部的东西了。

在那方黑色的桌子前,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即便身上穿的衣服陈旧,也不难看出其气质。

姜婳上前,行礼,轻唤了声:“祖母。”

老妇人遥遥转头,望向她,沉默许久之后,轻声叹了一声:“你还是来了。”

“祖母早知我会来?”姜婳轻声回应。

老妇人用手中的拐杖点了点地,发出些响声,摇头道:“前些日子,你二姐姐同老身说,她同王家那小子合离了,要去寻你。老身那时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天。”

说到这,老妇人声音有些颤抖:“你二姐姐,她,她还好吗?”

姜婳声音很淡,如实说:“死了。”

老妇人神情骤变,一拐杖就打了过来:“你说什么?”

姜婳没有躲,任由拐杖打到自己身上,她淡着眸,望向因为怒气开始咳嗽的老人。

祖母一边咳嗽,一边用失望的眼光看着她:“你,你可还知,她是你亲姐姐?你怎么,怎么可以......”

说着,一拐杖又打了过来。

老人力气小,打在身上并不疼,姜婳也没有要躲的意思。但是最后这一拐杖也没打到她身上,老人咳嗽着咳嗽着,没了力气,拐杖‘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没什么表情地,上前搀扶住了老人,将人安置到了椅子上。

“姜玉莹同我说,是她杀害了姨娘。”

老夫人忍着剧烈的咳嗽,大声道:“糊涂啊,糊涂啊,那女人是自己上尽的,玉莹,玉莹不过说了两句话,那女人自己受不住了,如何,如何能算玉莹,咳咳咳,杀的。”

果然一直都知道啊。

那日姜玉莹,倒是没说谎。

姜婳望向面前的老妇人。

即便早知偏颇,听见如此话,她也还是怔了一瞬。

她已不再年少,不再需要长辈的宠爱才能度日,但她还是有些失望。她以为,比起姜禹大哥,至少祖母,是家中明事理更为公正之人。

只因为是姨娘的一条命,便如此轻飘吗?

为何呢。

老人已经开始哭了起来:“玉莹啊,老身的玉莹,姜婳,那可是你的亲姐姐啊,就算她曾经做了一些错事,你怎么可以直接杀了她。玉莹的尸骨呢,老身要修书一封,送到通州。”

姜婳沉默地立在原地。

随后,轻声道:“祖母您想好,如今父亲大哥都被贬谪,成了庶人。祖母这一封修书,他们定是从通州赶到长安。一路多山,那一带又山匪横行,能够平安到长安,都是难事。”

祖母不可置信抬头,似乎觉得面前这个孙女很是陌生。

“你威胁老身?也是,你都能杀了自己亲姐姐,荒谬,荒谬啊。姜婳,你这般,会遭报应的。”

姜婳轻声笑了一声,突然有些无言。

“报应?祖母,这些年,到底是谁得了报应,您心中不清楚吗?”

老人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随后,一口气虚了下去,像是瞬间又老了十岁,虚弱道:“那你将玉莹的尸骨送到这儿来,人死了,要下葬的,你把玉莹的尸骨送过来......”

姜婳眼眸有些寒,声音却还是很轻:“烧了。”

老人顿时愣住,一拐杖就打了过来。

这一下,倒是很重,让姜婳险些摔地上。但她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重复道:“烧了,放了一把火,烧了。我当着姨娘的坟墓,亲自点的火。那火啊,就和当年一样烈。”

她看着老人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化,最后,老人坐在地上,哭起来:“玉莹啊,玉莹啊......”

哭喊了数次,见她不理,就怨恨地看向她:“那丞相夫人今日何故还来老身这小院?”

姜婳一怔,她是为何来呢?

她听见自己说:“祖母,姜玉莹临死的时候,同我说,这件事,您,父亲,大哥......谢欲晚,十年前便知晓,是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面无表情地说出那个名字,但她吐出口之际,老人昏暗的瞳孔中涌现了痛苦,进而再没了往日的傲气。

老人跪下来,拉住她的衣裙:“丞相夫人,求您,放过我儿我孙,作孽的人已经走了,被夫人您烧得尸骨无存,他们只是知道,此时同他们,并没有关系。”

姜婳手指尖一颤,轻声问道:“父亲,大哥,谢欲晚,从一开始就知道姨娘是被姜玉莹害死的事情吗?”

她将那个名字轻描淡写。

老人颤抖着身体,只觉得前面这个孙女,已经不是她认识的模样了。玉莹已死,死前居然将她儿她孙都抖了出来,她又是心痛,又是怨恨。

事已至此,她再不承认,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老人顺着姜婳的话,颤身道:“阿禹,玉郎,丞相大人,的确最初,就知道了一些内情。但是,夫人姨娘总归是自杀的,是自杀的啊,也不能,不能算玉莹杀了人。阿禹和玉郎知道后,已经惩罚玉莹了......”

丞相大人。

姜婳第一次,有些疲累。

持着匕首,刺入姜玉莹胸膛前的时候,她没有觉得疲累。

放那把火,站着看火从天暗烧到天明的时候,她没有觉得疲累。

但此时,从祖母嘴中听见‘丞相大人’四个字时,一种疲累感,袭击了她,让她有些站不稳。

原来,真的是真的啊。

她以为,她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这人世间的爱意的。

原来,不能啊......

她扶着椅子,望着面前依旧在求饶的老人。她准备走了,转身却被祖母拉住了衣裙,她有些收敛不好自己的情绪,此时不想面对更多的事情。

但老人已经哭诉了起来:“夫人,放过阿禹玉郎吧,看在......奉常府将您养育长大的份上。如若没有玉郎,你也见不到丞相大人,也无法到达如今的地位。夫人您便......放过他们吧。”

“玉莹的过,玉莹已经还了,她也不是故意的。玉莹那丫头,只是觉得,是因为季姨娘,她的娘亲生她的时候,才会难产。所以玉莹那丫头,才做了这些错事。她只是太爱她娘亲了,也不是什么坏人。”

姜婳怔了一瞬,转身,愣住。

什么意思。

她听见自己轻声问:“因为殷夫人难产,所以姜玉莹记恨我姨娘,这些年才做下这些事?”

老人哭着点头。

姜婳垂头,只觉得讽刺极了,她声音惶然,又多了一丝怒意:“殷夫人难产之时,姜玉莹刚刚出生。刚出生的婴孩,还能记住这番事情吗?祖母,为何你能将姨娘那些苦难说的如此轻巧,姜玉莹无辜,她所作所为,还成为正义之举吗?”

“那我今日,为姨娘,杀了姜玉莹,再去通州捕了姜禹姜玉郎,是否也是合情合理。婴孩不曾记事,又是谁,同她说的呢?祖母,你又是何时知道,你在其中,又尽过几分力。”

老人被她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后面断断续续说的东西,姜婳已经听不太进去了。

姜婳只觉得可笑,一切都可笑的可怕。

为何她姨娘苦痛的一生,只是源于这般荒谬的一句记恨。

只因为一个不耐心孩童哭闹的奴仆的挑唆,她姨娘便要承受这世间鲜有之苦痛,她颤抖着身子,逼自己将泪咽回去。

向前走,再没有望后看一眼。

杜嬷嬷迎上来,却发现情绪不太对,一句“三小姐”又咽回去。姜婳没有理睬,提着衣裙,向门外走去。

好恶心。

她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院中了。

她想回家。

想到这,她步子却陡然慢了下来,她惶然望向前方,心中一遍一遍重复适才祖母口中的‘丞相大人’。

轻笑了一声。

她哪里有家呀,那是丞相大人的家。

太可笑了。

这世间的爱,都太可笑了。姨娘爱她,为了她去死,谢欲晚爱她,欺骗她数十年。如若爱是让人赴死,爱是让人痛苦,被诗文描摹无数的爱,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不要,不要了。

荒谬又可笑。

*

回到府中的路上。

橘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知晓自己可能没太控制住情绪,但又觉得,她为什么要控制情绪。

她望向橘糖,浑身尖锐,却在望见橘糖眼中的担忧时,陡然变软。

......橘糖又有什么错。

她迎上橘糖的目光,声音压了压,等到平静些时,才轻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祖母那边,我们以后就不用去了。事情都处理完了,没事了,橘糖。”

橘糖心疼地将她一把抱住,车帘微微掀起,她看见一辆囚车从他们马车身边驶过,囚车上被扔满菜叶子的男子,她认识,是前些天被传派人行刺天子的安王。

她同那男子孤傲的眼神对上了一瞬,随后便匆匆而过。

橘糖不合礼制地将她拥在怀中,她也没有推开,只是,那个从前能让她感受到暖意的怀抱,此时,也变作了寻常。

*

到了府中。

姜婳便去了书房,这几日她宿在青山那边,府中已经堆积了许多事情。过些日子,她要同谢欲晚一起去江南,在那之前,这些都要处理完。

到了日暮的时候,橘糖敲了敲门:“娘子,公子回来了。”

姜婳持着笔的手一顿,轻声道:“前些日的事情,还没忙完。你先去......布膳,等会,我便去。”

橘糖眨了眨眼,也没多想什么。

平日,只要公子回来,娘子都会第一时间去迎公子的。可能是事情真的太多了些,她心想。

书房内,一处暗影中,寒蝉陡然出现。

姜婳将手中的笔放到笔架上,闭上账本,望向那清冷的少年。

她轻声道:“怎么了吗?”

寒蝉一张死人脸,像是从未变过一般,此刻,亦是冷着一张脸问:“今日夫人同夫人祖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姜婳眸色平静:“所以?”

寒蝉声音难得软了一分,只是少年不太习惯这般说话,语气有些别捏:“寒蝉想同夫人做个交易。”

姜婳眼眸垂下,也没听是什么,轻声道:“不做,你大可以按照今日所听到的,直接上禀。”

许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姜婳怔了一瞬,发觉自己有些迁怒了。她因为祖母那番话来的怨气,如今还未发泄,适才迁怒到了寒蝉身上。

思虑片刻,她松开了握着茶杯的手,轻声道:“对不住,寒蝉,你先说吧,不用交易。”

暗影中,向来冷漠的少年第一次声音温柔了下来。

*

“娘子,到用膳的时间了。”橘糖敲着门,轻声道。

姜婳望了暗影一眼,应了声‘好’。

*

食不言,寝不语

姜婳同谢欲晚安静用着晚膳,她照例用了平日的量。

她垂着眸,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向旁边看上一眼。处理了半日府中事务,她的心依旧乱得可怕。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身旁的人。

“小婳。”

是谢欲晚的声音。

她一怔,惶然间,望向了两日未见过的人。他实在拥有一副太好的皮囊,故而当她将这些日发生的事,同他联系在一起时,脑中出现的,便是这张脸。

她轻声应了一声。

谢欲晚定眸看着她,许久之后,温声道:“我已经同陛下说了,这一次秋狩,丞相府便不去了。待到安王这次的事情处理完,我们便去江南。到时乘船而下,应该能短几日路程。待到在那边过完年,再回来。”

姜婳望着他,知晓这一切,只是因为姨娘留的那封小信。

她心中茫然,这些好,谢欲晚,是因为愧疚吗?

也是,他似乎也从未说过一句爱。

或许是她误解了,如若他本就不爱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源于对姨娘的愧疚,那她为爱加的那些罪名,便是污蔑了。

似乎......只要他不爱她,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了。

是因为愧疚,在府中,她自荐枕席时,清冷矜贵的公子,没有推开她。

还是因为愧疚,在她被长老们为难,跪在祠堂半日之后,他持着一盏灯,站在那颗榕树下,同她说‘回家’。

亦是因为愧疚,他挡了那偏了一分......

姜婳心中念不下去了,真的有人,会因为愧疚,做到如此地步吗?她知他守礼法,遵规矩,是一个端方的君子。

但是姨娘的苦难,到底,同他是无关的。可,如若不是因为愧疚,又是因为什么?

姜婳平静地望着谢欲晚,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

夜间。

谢欲晚回到房中时,姜婳正在看书。

她的心太安静了,在这寂静的夜中,令人害怕。于是她打开了案几上的书,顶着油灯的光,翻阅着。

门被轻敲,然后“咯吱——”一声,被打开。

清冷的月色之下,是一身月白袍子的谢欲晚,她抬眸向他望去。

他向她走来,牵住她的手。

她怔了一瞬,是温热的,那应该是适才刚洗了澡。她同往常一般,回握住他的手。他们日常便是这般,很少言语。

等到烛光熄灭,衣衫褪去的那一刻。

姜婳不知晓自己怀着怎么样的心思,轻问了那么一句:“谢欲晚,你爱我吗?”

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未如此直白。

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只是,突然很想问问。就像是她想去看江南的那场雪一般,她也想试着问一问,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惶然地在他的爱中生活了许久,可或许,这爱,本就是一场她为自己造的谎。

谢欲晚语调平静:“为何如此问?”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烛光下,眸色同样平静的姜婳。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将自己投入他怀中,避开了眼眸的相撞。她似许多年前一般,攀上他脖颈,环住他。

如此算。

这十年,本就已经算偷来的了。

心痛吗?

其实,好像也还好。比起姨娘,这世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太淡了。谢欲晚,也不过众生之中,稍稍浓烈些的一笔。

他不爱她......

那太好了。

这世间,她终于,再无什么留恋的东西了。她要去看姨娘信中江南的雪,看完了,便自请下堂,同姨娘一起眠在青山。

一声闷哼声从她贝齿间传出,在昏暗之中,她平静地望向身上的人。

似乎......又在为了什么生气了,应当,也同她有关吧。没事,再过些日子,他就再不用为她生气了,也不用......再愧疚。

太端方守礼的公子,才会被这小小的愧疚,捆绑了一生。

*

又过了一月。

姜婳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一日推开门时,望见了房梁上的冰锥。

......那长安,应该快下雪了。

上次他同她说了去江南的事情之后,这一月,未再提过。宫中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最近,真的很忙,连她都鲜少能见到他。

今日虽然回了府,但也有一贵人一同回来了。

就在这时,橘糖推开门,小声道:“娘子,你上次让橘糖去寻的人,今日给娘子递了拜帖。”

她回眸,淡淡望向橘糖,轻声道了句:“好。”

橘糖捏着拜帖的手指发紧,犹豫许久,还是说道:“娘子,即便要为公子纳妾,也无需......如此家世。虽是庶女,但那毕竟是亲王府。娘子,日后......”

姜婳淡声一笑:“以谢欲晚权势,便是公主,那些大臣又会说什么?”

橘糖哑声,是没有人敢说什么,但是,她的娘子......

似乎就只是一个小插曲,说了一嘴后,姜婳再没有提过。那方拜帖,就那样躺在她面前的书桌上,许久,她都未翻开。

她平静地看着手中的账本,待到橘糖离开,她对着角落的寒蝉,轻声道:“上次你说的事情,我不能应你。不过,我会安排好橘糖的去处,你放心,会比你求我的,要好上许多。”

角落里暗了一分,寒蝉未再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知晓,何是她口中的......要好上许多。

等到处理完最后一本账本,姜婳望向窗外时,发现下雪了。她惊讶地,连笔都来不及放下,就跑到了窗边。

指尖的雪,融成了温热的水,她才有了实感。

是真的......下雪了啊。

今年,怎么来的,这般早。那江南那边,是不是,也已经漫天飘雪。她望向远处谢欲晚书房的方向,轻叹了气。

去不成了么?

因为天子和安王的糊涂事,如今长安中人人自危,稍微显贵些的人家,都避了相聚的宴会。谁都不知道,明日朝堂又是什么局势。

她也不知道,但是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这十年,许多人求到了她这,求官,求财,求官府放人,但她都是摇头。谢欲晚从不会同她讲朝中的事情,依着谢欲晚,她同旁的夫人打交道时,也只有别人同她亲近的份。

她本就不太去宴会,这几日,因为天子和安王之事,原本要去的一个宴会也没了。她乐得清闲,一不小心,就将之前一直没有处理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她指尖一凝,随后望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

真的不能去江南了吗?

想了想,姜婳去了厨房,拿了一盅汤,旁边特意放的江南那边独产的瓷碗。天气这般冷,她去书房,送盅暖汤,应该不过分吧。

谢欲晚看见这瓷碗,怎么也应该明白了吧。

她知道最近朝中事情繁忙,天子和安王的糊涂事,将朝堂搅的一团乱。但忙了这些日,应当也要忙完了,再不能去江南,他是不是太无用了些......

似是说服了自己,姜婳端着一盅汤,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大雪纷飞,橘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为她撑伞:“娘子,怎的不说一声,就自己走了。”说着,她看了看姜婳手中的暖汤,轻笑一声:“是要给公子送去吗,那我,那我将娘子送到门口,娘子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为娘子做。”

不知为何,姜婳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的饺子。她早就尝不出味道了,但是,一直等着,在府中,橘糖为她做一次。

于是她望向头顶的伞,伞撑着,恍若熬走了这四周的风雪,她轻声一笑:“可以吃饺子吗?”

“好,橘糖回去就给娘子做,只做娘子一人的......”

橘糖叽叽喳喳说着,她们两人,在这风雪之中,同行了这一生的最后一段路。

到了书房前,橘糖暗笑一声,就要离去。姜婳无奈将人拉回,将她拉下的伞递给她:“天寒,莫要感染了风寒。”

“知道了知道了,娘子,我走啦。待到娘子回来,便能吃到热腾腾的,橘糖亲手包的饺子啦。”

看着橘糖风风火火跑入风雪之中,姜婳眼眸不由一涩。转头望向书房时,适才那些情绪又都没了。

小院前面,只有两个守门的侍卫,她提起手中的木盒:“天寒,来为大人送盅暖汤。”

守门侍卫恭敬行了礼:“夫人。”随后,其中一个恭贺问道:“要我为夫人提进去吗?”

姜婳摇了摇头:“一盅汤罢了,我自己进去便好。”

侍卫们没再说话,让开了身位。

天寒,下了这会雪,地面上竟然有了薄薄的一层冰。怕洒了手中的汤,姜婳小心着步子,向着书房的方向去。

到了门边,陡然听见了谈话声。

她没有细听,只是想着,这是哪方贵客,谈了许久,还未走?她看了看手中的暖汤,叹了声,倒也没有直接走。

待到里面交谈声小一些,她再敲门,便是了。

然后就听见一道不算熟悉的男声:“谢兄,前些日,我府中来了一位表妹。据说那表妹,儿时同我一见钟情,拜了家家酒。前些日子她及笄了,便吵着要来长安寻我。她父母早亡,自小被哥哥抚养长大。”

姜婳听了一耳,垂下了头。

怎么谢欲晚天天同人谈的,是这般事。

但没有故事听到一半不听的道理,她竖起耳朵,又听见那陌生男子苦恼道:“兄长是不知,那表妹太粘人了。男女大防,全都不忌,还看不得我身边有丫鬟,但凡知晓我身边蚊子是个母的,都要撸起袖子灭了蚊子。”

姜婳淡淡地弯了唇。

那男子似乎有些抓狂:“这些便算了,前些日,她居然给我茶水中下了那种药,那种药!我当时看她殷切眼神,觉得不对,给身旁的侍卫喝了,侍卫不过一刻......就红着脸同我告假。她可是女子,她,唉,我母亲喜欢她,知晓这种事,也让我闭嘴。兄台,你说,你说这种行为......”

姜婳怔了一瞬,这个故事......她提着木盒的手缩紧,茫然地转头,望向门内。她知晓他看不见她,却怀着最后一丝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惶然间,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许久,都未如此有力地跳过。

那道陌生的声音在她耳中自动略过,她待了许久,终于听见那道清冷的男声。她眸怔怔望着,在心中重复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语调清冷,恍若寒冰。

他说:“自毁清誉,小人所为。”

那她也是如此吧。

自毁清誉,小人......

那颗适才剧烈跳动的心,陡然就落下了。姜婳颤着手,眼眸眨了许久。屋内又交谈起别的事情,她轻着步子,恍惚从门外离开。

手中的汤好重,她将汤放在一旁的走廊上,从后门离开了院子。

她眸似乎一下红了,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中流了出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格外温热。

只是几个时辰,雪竟下得这般大。再下上些时辰,应当就能厚厚的一层了。

姜婳垂着头,看见脚下的一片雪,都化成了冰。她茫然地擦了擦泪,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这些......她不是早就知道。

谢欲晚温和守礼,重礼数,重规矩,是这世间难得的端方君子。

她用一杯酒爬了床,在他清冷的眸的注视之下,褪去了自己的衣裳。

她如愿是事实,但做下这些不堪之事,亦是事实。

她又在......委屈什么?

许久之后,姜婳蹲下身,崩溃大哭。

不是委屈。

是伤心。

她就只是突然想到了那日,她问他:“谢欲晚,你爱我吗?”谢欲晚怔了一瞬,什么都没说。那时他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在想,她为何会问如此荒谬的问题。

他听见她这般问,该觉得多可笑啊,姜婳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端方有礼的君子,是不会爱上一个,在他眼前主动褪去衣衫的女子的。

谢欲晚不会爱上一个,他口中‘自毁清誉’的小人。

她同他的开始,从来都是一个错误。她要怎么办,从一开始就不对的东西,日后再怎么做,也无用。

她想起她初学习府中事务时,满眸茫然,一窍不通。她熬了好多的夜,每日每夜都在学习。

她想做的好一些,再好一些,她不想让谢欲晚失望分毫。故而那次送错老夫人的礼物,她才会惶然至此,因为,她本就如此不好,再做错了事情......

姜婳一双眸眨了又眨,最后还是落下泪。

惶然间,又想起这十年发生的一切。

他尊重她,对她温和教导,细心照料,但这些,不是源于爱。是因为他是端方守礼的公子,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因为她是这丞相府的主母。

他在用宽待一位妻子,宽待一位主母的要求,给予尊重,给予爱护,给予照料。可抛开她的身份,抛开她用设计换来的一切。

当她只是那个姜婳时。

矜贵的公子只会用清冷如冰,予她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

不是她,是任何人,只要那人是谢欲晚的夫人,那被她认为是表露爱意的挡箭,就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谢欲晚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无可挑剔,是她庸俗无礼,用爱去妄断。

也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纳妾之事,他不会拒绝,但谢欲晚不是姜禹那般的人,他会告诉她,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夫人,是这丞相府唯一的主母。

她曾经怎么会以为这是表白呢,这明明是,端方君子践行的日常。同他食不言寝不语一般,没有任何差异。

姜婳哭得不能自己,雪落在她眉间,唇间,同她的泪一切,化作苦涩。

是啊,怎么会有人爱她呢。

姜婳轻笑一声,想起那日烈烈的火光,她望着,似乎有些发呆了,一个失神,坠入了一片冰寒中。

她眼眸怔怔地,可能是水太冷了,她浑身都没有力气。

就那样,坠入湖底。

*

橘糖煮好了饺子,一直等到了傍晚。

在门边望了几次,也没有看见娘子的身影,不知为何,她有些担忧。

撑了把伞,寻了个灯笼,漫天风雪中,她向着公子书房的方向走去。从前,娘子应她的事情,没有没做到的。

她实在怕,出了什么事,一边提着灯笼,一边路过了一方安静的湖。

橘糖这才想到,她已经许久未走这条路了,是条偏僻的小路,这湖里面,从前淹死过人,后来下人们嫌晦气,就都不走。

她也不由得脚步快了些,她可是要去见娘子的,莫让她沾了晦气。

她对着湖中拜了拜,忙提着灯笼走远了。

到了书房,橘糖敲门。

莫怀从里面打开了门,见到是她,有些惊讶。橘糖向书房里望了一圈,最后看向在书桌前批改公文的公子,怔了一瞬。

“娘子呢?”

谢欲晚定眸望向她:“什么?”

橘糖一瞬间慌乱起来:“午时,娘子提了一盅暖汤,说要来寻公子。我将娘子送到了小院门口,娘子自己进去了。我,我还和娘子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娘子就可以回来吃饺子了。可我一直等到黄昏,娘子也没有回来。”

谢欲晚怔了一瞬,望向莫怀:“去问当值的侍卫。”

橘糖急的团团转,谢欲晚提着笔,轻声道:“她不是孩童,可能只是在旁院中休息。”

莫怀很快回来了,冷声道:“公子,侍卫说,夫人今日的确来了。从前门来的,说是天寒,要给公子送一盅暖汤。过了半个时辰,又从后门走了。”

谢欲晚声音清寒:“后门?”

似乎想起了什么,谢欲晚按住书页的手紧了一分,却还是没有起身。他今日听闻,她又为了他寻了位王府的小姐......

那般时辰,应当是在门外,听见了他同王意的谈话,闹了脾气。

不是无缘由,他心中那股慌乱,就消失了大半。

橘糖焦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看见一脸平静的公子,不顾礼数,直接跑了出去。

谢欲晚没说什么,对着莫怀吩咐:“去寻寒蝉。”

莫怀蹙眉:“公子,今日寒蝉,被商阳那边唤回去了。在府中,暗卫那边也就没暗卫旁的人。平时,橘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的。”

谢欲晚眼眸一暗:“自己下去领罚,现在让府中的人都去寻。”

莫怀应下,退了出去。

书房中。

谢欲晚怔了一瞬,随后慢慢捏紧手中的玉扳指。为何要同他生气,暖汤都不给他,王意的表妹,同她有何关系。

还为他又寻了位王府的小姐,不懂朝中局势就罢了,这般家世地位,为他纳进来,日后她是要如何。

谢欲晚心陡然一闷,想着,这一次,他不会再如上次一般退让了。

门外突然很热闹,他站起了身,准备去见姜婳。

算了,他同她说,明日他们就可以去江南了,那样,她是不是就不会气了?这些日天子和安王的事情一团乱,他每日都在处理朝中的事情,这些日才终于忙完。

江南那边下雪要晚些,明日过去,乘船,到江南时,应当刚好能看见雪。

他在江南那边买了一处宅子,以后每年冬日,他们都能去江南那边看雪了。她不是,在梦中都念着江南的雪。

谢欲晚一双凤眸中,笑意徐徐。

日后每一年冬日,他们都能一同看雪。他倒是没有觉得江南的雪,同这长安的雪有什么不同。但她喜欢,他们便去。

想到要见到她,他将自己眼中恍若不值钱般的欢喜褪了褪,平静着眸。

他推开门,就看见奴仆全都跪了下来,乌泱泱一片。

橘糖哭得快要昏过去:“公子,娘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