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丁心斋老先生听说杨孟晗有事找他,也一时不等;在第二天下午,就早早到了杨孟晗的办公室。嗯,身后还跟着一位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做儒生打扮;中上等个头,瘦瘦的,眉清目秀的,看着也是一个书斋里的儒生。形象酷似丁老先生,估计是他家中晚辈。

丁老先生进门后,首先介绍了身后的年轻人:幼鸣,此乃犬子丁凤年,字蔼臣,附贡生;今年二十有二,嗯,好像比幼鸣你小一岁。嗯,凤年,过来见过幼鸣世兄。

丁凤年:小弟蔼臣见过幼鸣世兄!

杨孟晗赶紧抱拳还礼,并客客气气请二位坐下,招呼着让英丫头过来冲茶。

杨孟晗笑道:心斋公,这次方子詹去了一趟济南,回来后忧心忡忡的;觉得山东光景,一年不如一年,颇为凄凉。昨日晚间,大家碰了一下;还是想为山东百姓,略尽些绵薄之力,尽量帮助一二。然对山东,我等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所以特意请心斋公辛苦这一趟,还请心斋公不吝赐教,替小子解惑。

丁老先生听了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幼鸣,老家山东的事,说来话长啊,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唉,一句话,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杨孟晗一句话,竟惹得老先生如此伤感;看来,前一段时间,老先生回家办团练,肯定诸事不顺,心还真给伤着了。

杨孟晗:大致情况,我只是浮皮潦草地,略微知道一些;也知道,连续好几年了,鲁豫皖苏四省,收成都不好;本来小子以为,山东和安徽情况,应该大致差不多;没想到,子詹兄回来一说,山东那边,光景还要比南面皖苏严重很多、困顿很多;倒是颇为出乎小子意料之外了,真没预料到的。

丁老先生:山东更靠北一些,一到冬季,外面就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的;南边皖苏两省,冬季,老百姓出去也是能挖到野菜的。而且,南面雨水,再这么干旱,毕竟比山东还要多些,土壤也要肥沃一些,田亩产量怎么着都要高一些。而且,还有就是,这些年,杨家往安徽、江苏运进去多少粮食,运出来多少人?这里外里,就差距大了。山东那边,没人帮手啊,就这么在一亩三分地上干熬着,看不到丝毫指望啊。嗯,就是济宁孙家,家中粮仓,现在也是空空如也。哪像在沪上,普通人家也是顿顿精米白面;呵呵,济宁孙半城孙家也做不到,早晚也是啃窝头,中午才能吃顿白面的啊。

嗯,山东第一世家,日子就这光景;其他寻常人家,日子还能好到那里去呢?草根阶层,那就是提都甭提了,肯定是没眼看了。

杨孟晗:心斋公,两江、两湖的团练,都挺能打的,并不怕长毛的;为什么独独山东团练,看着就起色不大呢?可是,历来都是山东出好兵呐?

丁老先生:幼鸣,实际上山东团练非常多的,比任何一省都多;多到村村寨寨,都有民团;但是,大的、成规模、成气候的不多;以前以济宁孙家为首,好些士绅共同出钱出力,一开始还是比较像样的;有几支团练,如义胜团、忠和团、尚义团、效忠团等,还有些规模,都是蛮能打的,也打过几次胜仗的。

杨孟晗听着这些名字,有些觉得怪怪的;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哦,对头,山东的团练,在另一个时空,后来民团化、草根化,甚至山寨化、邪教化;他们就是后来特别风头火势了一阵子的义和团的前身。

后来,这些多如牛毛的民团,让旗人在背后蛊惑、煽动;利用老百姓反感洋教的心理,以及某些有野心的人,想投机取巧、博出位、走捷径,混官帽子的心理;最后在北方,形成一股声势浩大的,喊着“扶清灭洋”的口号,以驱洋排外为宗旨的义和团运动。

嗯,这里面,讲多一句,义和团运动,不全是民间自发的;是以满清宗室子弟为主,在后面许诺、蛊惑、奋力推动的。所以,辛丑条约后,慈禧太后被迫杀了一百五十多个满清贵族,嗯,都是洋人点名道姓,不杀不行的;同时我大清还要派出宗室亲王,到欧洲挨国去谢罪道歉。(喜欢考据的书友,可以去查资料。)

丁老先生又叹口气:至于为什么形不成规模,原因就是缺粮缺饷,尤其是缺粮;连济宁孙家,把库底子扫空了,都拿不出来足够的粮食来。团练出征打几仗后,抚恤无着,粮饷不继,人心自然就散了,各回各家了。嗯,幼鸣,如果团练集中在府县,有士绅领着,纪律尚可;一旦散到各村各寨,良莠不齐,牛鬼蛇神就出来了。唉,现在,山东遍地的民团,反而成了地方一害。嗯,连当地官府都管不了,还管不过来,也不大敢管;把他们惹急眼了,他们就杀官扯旗造反了,祸事更大。嗯,这几年,山东雨水少,各处各寨、各村各家,为那么一点水源,起争执的时候特别频繁。现在,各处民团,成了每家抢夺水源的主力军了,经常械斗打死人;只要不报官,两下私了了,官府就是听到风、知道了,都不愿插手。嗯,几个拿着水火棍的衙役,根本没胆到寨子里抓人;被敲断腿扔出来,都是给知县大人几分薄面、做人留一线了。

杨孟晗摸摸脸,中国向来就是管理不下县;乡间是乡老、士绅自治社会。这眼下的山东乡村,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和谐气氛,越来越没有影子了;成了赤果果的、道道地地的丛林社会了,谁拳头大,谁嗓门就大,谁就话事了,遍地都是刘阿生了。

丁老先生:嗯,说起来有点丢脸,老夫在老家,办了一年多团练,也有拉起千把人的队伍。可是,一次都没出去打过仗;嗯,出征口粮都筹不到;就是厚着脸皮,四处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效果。一千人几个月的出征口粮,可不是个小数字唉。嗯,办团练不能出去打仗,纾解国难,只是平白多养几只守户之犬;那还办他做什么?不是糟蹋本来就紧张的粮食,养一帮没用的吃货嘛。所以,令尊鸿雁一到,某家犹豫几天,就无可奈何地搁挑子了。

杨孟晗:心斋公,现在,小子有一个思路,你给帮着把把关。济南大营的粮台,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既然山东如此缺粮,对咱们运输的粮食,有觊觎之心的人,肯定是有的;恐怕更会有浑胆大的,惦记着想打劫运输粮食给养的车队。所以,粮道上,一路没有沿途布防,是让人很不放心的。不知心斋公,何以教我?

丁老先生:幼鸣,不是恐怕,而是肯定的;粮道一定要严防死守,不然,肯定会出问题,会出大问题。山东人胆子大的,性子野的,可不少唉;呵呵,当初晁盖晁天王,区区七个毛人,就敢拦路抢劫,智取生辰纲。山东的响马,自古以来就没绝种过;半民半匪的寨子,可不少啊。嗯,如果是道上场面大的大杠把子,发出英雄帖,几天就会乌泱泱招来好多人的。寻个野猪林、茅草岗之类的三不管地带,抽冷子一拥而上;抢完了,分光了,还一哄而散。到时候,你连冤家债主都找不着,成为无头案的。

呵呵,另一个时空中,干掉僧格林沁的;其中主力,并不是老捻子,不少就是这样事的,平时也是我大清顺民呐。嗯,干掉僧格林沁之后,他们大多数也是各回各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还是我大清老实巴交的老百姓的呐;跟着捻子队伍走的,从此仗剑走天涯的,还是少数涅。

嗯,山东捻子,平时多数都是以民团示人的;当流寇的,反而以安徽、河南两省的为主。

杨孟晗:心斋公,看来,来虚的没用;到山东,就是这一招,拿粮食来话事了。

丁老先生苦笑一声:幼鸣,说句有些丢脸、没出息的话,你真要有大把粮食;到了山东,你就是爷,你就是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那些团练,尤其是没做什么坏事的团练,只要你每月补贴些粮食,都会跟着你干的。谁都知道长毛不是好东西,谁都知道外来捻子不是好东西;可是没人把大家聚起来,没人出粮出饷啊。朝庭光给领头的士绅,发顶官帽子,也是没用的;下面各村各寨的团丁,总要填饱肚子才行的。

杨孟晗:心斋公,在山东,如果办团练,粮饷现在,大约是什么标准?

丁老先生:也没具体标准,不用太高的;一个棒小伙子,每月发一担米,就有大把人来了;如果再加一袋面,就肯定抢破头了。就别提说,像两江当兵那样,还移民南洋大夏国,分田安家了。

杨孟晗听着,基本明白了;其实山东老百姓,骨子里还是老实的,还是好打发的;现在,实在是饿急眼了。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杨孟晗:心斋公,朝庭这两年,山东地区,税赋没有相应减免吗?

丁老先生:呵呵,幼鸣,两江也遭灾了,减免了没有?哼哼,我大清,哼哼~~,嗯,也不是一点没有减免的,但轻灾区肯定没有减免;嗯,到底什么算轻灾区,朝庭却没有一个具体标准,就是各地长官凭嘴说呗。好多收成只有七八成的,肯定是轻灾区,税赋一文不少的。所以,各地民团中,总有脾气不好的,看不下去,就肯定带头闹起来了。嗯,有带头的,就有跟着起哄的;在山东,某一天听不到抗粮抗税的事儿,反而是稀罕事了。

杨孟晗摸摸脸:这么说来,说道根子上,还是粮食问题;也就是说,“把粮食运进去,把人口运出来”;对山东任然是有效的。

丁老先生:那肯定是的,自从我来沪上后,日照乡亲,陆续就有不少过来的;嗯,来了沪上后,就再不想回去了。

杨孟晗:心斋公,如果我到山东,派人办团练,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丁老先生:幼鸣,你办团练,待遇好,有田分,这个根本不愁没人来的。

杨孟晗:嗯,心斋公,我们的团练,分成两级;一级是正式编制的,是护粮道的;另一种,是作为友军的,我们只补贴一些粮食的,让他们打下下手的。

丁老先生想了一下:这样,我丁家团练,就有千余;平时由家兄丁守伟丁叔梧,还有犬子凤年带着,现在就可以归到幼鸣麾下;至于哪些民团是靠谱的,那些不怎么样;可以让家兄帮着打听打听;嗯,他在地方上人头还是比较熟的。

杨孟晗:那好,那就请叔梧先生和蔼臣贤弟,多多帮忙;嗯,也请蔼臣贤弟在沪上多盘桓几日;且等一下我们将来负责这一块事务的负责人。到时,他一回来,就会让他上门来找你的。

丁家家教看来挺严的,一如许多书香世家的做派;老父亲在场,丁凤年丁蔼臣,也是一句话都不说,规规矩矩坐在一边老实地听着;有事情,也是一切听老父亲安排、吩咐。对杨孟晗的交待,他也是先看了看父亲的神色,见父亲没有拒绝之意,才笑呵呵地点点头。

丁老先生看了一眼儿子,说道:我家凤年,有心科举;倒是对老夫这西洋之学,兴趣不是很大。

杨孟晗摸摸鼻子,这话不好接;家学不承,往深里说,还是个孝道不孝道的大是大非问题。你丁家家务事,别人也不好插嘴。

也就顺嘴说道:心斋公,当今世道,科举这个敲门砖,还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只有通五经之后,才谈贯六艺嘛;蔼臣兄弟还很年轻,时间有的是呀。

杨孟晗说这话时,明显感觉到,丁凤年闻言神情一松,深有同感的样子;说不定,平时这两父子,就这一点事,分歧不小呐。

是的呐,杨孟晗鼓吹的这一套重实学、不重科举的理论说道,乃至搞卫国军走捷径这个戏法;在科举至上、科举神圣的传统读书人眼里,算是一条邪路,不是人人愿意走的;方家、翁家,对参军博前程,兴趣就不大;更何况风气保守、中规中矩的山东儒生呐。

而且,一般人,就是想进卫国军混官帽子,也是没路子的,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的。

丁蔼臣家世好,儒学功底扎实,一门心思想走“暮登天子堂”的科举金光大道,并不令人奇怪的;说不定,他心里还认为,自己老父亲仕途不顺,就是因为沉迷这劳什子西学,惹人斜视呐;他内心,或许对西学,还有抵触情绪呐。

杨孟晗:心斋公,蔼臣贤弟既然有心科举,平时就在团练里挂个名,得空就帮下手;说不定能混个官身,这样科举之路,无论走得通,还是走不通,都进退有据了。

丁心斋笑着一抱拳,这是记下这个人情了;是的,每一个父亲,都会给自己后辈铺路子的,科举之路何其难也,有谁敢说十拿九稳。

不过,杨孟晗这个,还真是个干嘴巴顺水人情;杨孟晗记得清清楚楚,丁心斋老先生,两个儿子都是中了进士的;一门三进士,可是一时佳话,风光无限的。

山东日照丁家,颇有世家风范,代代有人杰;比另一个时空的定远杨家,可厉害多了,牛叉多多了。

后来,还出了一个无比牛叉的世界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丁肇中;好像就是他们这一房的。是不是嫡系后代,就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