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寂静无声,石阶凄冷,皑皑白雪迷人眼,纷飞白雪凉透心。

谢昀此刻手捧着一堆书籍,身上已积压了几许白雪,平日里那潋滟的红唇此刻被冻得有几分苍白。看样子,应该等了至少有一个时辰。

这人即便捧着一堆书籍,一副书生打扮,也掩盖不住硬汉的气息。

荀馥雅如斯想着,不见得有多可怜他,心疼他,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径自进屋。

谢昀像狗那般尾随而至,站着将手里的书宛如宝贝般捧到她面前,笑容狗腿地说道:“今日开始,有劳嫂子教导我念书了。”

荀馥雅无视他弯着腰献宝的行为,坐在铺着毯子的木椅上,接过吟冬递过来的热茶,低眉浅尝,不由得想到了玄素。

当初在荒漠的西南客栈,玄素替她贴心的斟茶递水,真心实意地关心她,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她,可如今没了玄素在身边,她处处受牵制,生命时不时受到威胁。

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不信守承诺的狗东西!

想起便来气,她怒然将手中的热茶泼向谢昀的脸,站起来戟指怒目:“谢昀,你是瞧不起文人,还是瞧得起你自己,别人寒窗苦读数十载也没能高中,你自己什么水平你心里没点数吗?你这种人去考科举简直侮辱了我们文人!”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皆屏住呼吸。明明室内温暖如春,可他们此刻觉得寒气逼人。

那可是谢家的当家,人人惧怕的小阎王啊,当面向他泼茶,还辱骂他,不要命吗?

然而,谢昀虽面色不善,却没有抬头吱声。

他心虚了。

当初说要去考科举也是立心不良,压根只是想荀馥雅理一理他。他早就打点好了,已花点钱买个名额,一个月后到春闱现场过一过场,没想真的去考个文官来当。

也不想想,他这种脾性,当文官合适吗?

若真的跟一群文官整日呆在一块唇枪舌战,他自己不疯掉的话,必定会砍得他鸦雀无声。

在荀馥雅那双冷傲灵动的明眸鄙视下,他居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羞耻感。

对,他嫂子不留情面地辱骂他,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羞耻得抬不起头。

真他娘的,生平头一回。

为了不增添荀馥雅对自己的厌恶感,他也不瞎扯,真诚地下定决心:“我不会给你们文人丢脸,只要你肯教,我就会学好。”

然而,荀馥雅并不信他。

忆起上一世,她的大师兄容珏死后,这人很不屑地说“你们文人只会给天启丢脸,死了也好”,她的心里又生出几分不爽快,忍不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为了让我不得不理你,连这种损招你都想得出,你真是无耻至极!”

谢昀见荀馥雅气得不轻,甚至带点恨意,心里很后悔当初的决定。

他现在半点不想拿考科举这事当儿戏了。???

他想让荀馥雅看得起他。

他好整以暇,再次将书籍送到她面前,真挚地说道:“我现在是真心想读书的。”

荀馥雅冷笑,坚信这人骨子里头瞧不起文人,一把将书本推倒在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信。”

众人又倒抽一口冷气,屏住呼吸,感觉室内的温度更冷了。

依照谢昀往日的暴躁性子,此刻他定然会揪着荀馥雅发飙揍人,可令人意外的是,他没有。

谢昀神色一沉,幽幽地看了荀馥雅半响,蹲下身来一本一本地将书捡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

发泄了一通,荀馥雅方后知后怕,感觉身后一股凉意,方知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紧张地目送那一道孤影离去,暗自松了口气,软软地坐了下来,而后察觉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她还没吃午膳,肚子快饿扁了。

她抬眸看向丫鬟吟冬,眼神里有几分紧张:“吟冬。”

吟冬以为她改变主意了,伶俐地笑道:“是去叫二少爷回来吗?奴婢这就去。”

不等荀馥雅回应,她赶紧迈步追向离去的谢昀。

“不是。”荀馥雅赶紧拉住她解释,“赶紧上饭菜,过了时辰,厨房不备菜的。”

“……”

吟冬蒙圈了半刻,遂领人到后厨。

谢昀捧着书走到湖边,此刻湖面已结成了冰,清澈透亮,上面细细碎碎地躺着些许刚飘落的雪花,映照出他冷峻暴戾的面容。

他拧着眉,用力一脚踩过去,刹那间,湖面犹如被硬生生地劈开,开出一道裂缝,而被他踩着的冰块碎得七零八落,冰块下的冷水瞬间涌了出来。

小时候他遭人嘲讽,欺辱,除了体弱多病的大哥,亲人不仅冷眼旁观,还恨不得他死。那时他便明白,他只能依靠自己。

此后,无论打不打得过,他都一拳一拳地揍过去,跟对方拼命。渐渐的,没人敢再欺辱他,嘲笑他。

下人们惧怕他,不敢再轻视他;他爹不敢再动不动就揍他骂他;祖母不敢再唠叨他嫌弃他;谢夫人不敢再为难他,骂他小畜生。

他恨所有的人,恨不得弄死他们,可大哥劝他不要去恨,活着就要好好的,活在仇恨里只会毁了自己。

他知晓大哥一向疼爱自己,所以他不恨那些人,试着善待他们。

与人为善,方能安身立命。可如今他百般讨好荀馥雅,为何她越来越厌恶他。

不对,她不过是他的嫂子,为何他非要讨她欢心?

蓦然醒悟,那禁忌的情愫似乎在潜滋暗长,谢昀赶紧狠狠地掐掉欲望的念头,将方才还视若宝贝的书籍全数丢进冰湖里,决然地转身离去。

因不放心过来瞧瞧的谢衍碰见这一幕,喟然轻叹:“看来……咳咳……是时候把一些真相告知这个傻弟弟,他方能静下心来读书啊!”

荀馥雅以为此事就此揭过,谢昀不会再来烦她了。

事实上,谢昀没再出现过。

只是,关于他读书之事,底下的丫鬟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

那日被她赶出来后,谢昀愤然将书丢进湖里,可是后来不知谢大公子对谢昀说了什么,谢昀居然回来将书籍一本一本地捞回去,要读书的眼神更加坚定。

自此,谢昀一改往日浪**子的作风,挑灯夜读,醉心读书,废寝忘食,无论何时何地,别人总会看到他拿着书在看。

这股拼劲,简直称得上拼命十三郎,叫人叹为观止。

起初,众人皆以为他只是做做样,不过是找个由头撵走一直烦扰他的孙眉儿,没过两日便会放弃。因而,谢夫人还为孙眉儿被撵走之事跟谢昀大闹一场,最后还是被谢大公子劝退。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久了,众人开始对谢昀改观,已然相信他读书之心,浪子回头,府里上下开始期待着谢昀高中。

荀馥雅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谢昀,心里多少有些愧疚,那日那般骂他,多少有些将憋着的怒火发泄到他身上的成分。

可谢昀即便这个月多么努力读书,亦不可能高中。读书并不能儿戏,亦非一朝一夕之事。

她没精力管谢昀之事,好不容易得知延边那里的店铺出了点事,谢夫人不想打扰谢昀读书,亲自去处理,她得去说服谢夫人带她一同前往。

这日晨起,旭日东升,纷飞的白雪已停歇,寒风依旧凛冽。

她坐到妆台前,理了理云鬓,收拾妥帖容妆,整体看上去穿戴整齐,容妆精致,得体而不张扬,并不会惹女子反感。

她满意地起身,正欲出发,岂知下人来报,谢老夫人来了。

谢老夫人整日在佛堂敲经念佛,祈求佛祖多给谢衍一些寿命,若无大事,基本上不会出她的佛堂。

她与谢老夫人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每日早上向她请安,便是上回谢老夫人见她誊抄的《女德》字体端正秀美,命她抄了几篇佛经。

如今她老人家亲自前来,莫不是又让她抄佛经?

如此想着,谢老夫人已在丫鬟的扶持下,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坐到她的跟前。

她向谢老夫人行了礼,待谢老夫人喝了口热茶后,从容地说道:“天寒地冻的,祖母若找我有事,找下人来传我过去便是,何必辛苦跑来一趟呢?这可是折煞了辛月呀。若祖母感染了风寒,辛月难辞其咎呀。”

谢老夫人眯着眼看了半响,慈爱地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真是个好孩子。”

荀馥雅微微低垂眼睑,表现出一副谦卑有礼的闺秀模样,静待谢老夫人抛砖引玉。

谢老夫人停顿片刻,考虑到谢韵考科举是光耀门楣之时,不得不慎重,便关切地荀问:“听丫鬟说你如今是昀儿的授业夫子,依你看,他这回考科举能高中状元么?”

荀馥雅的眼眉垂得更低了,这话要如何回复?

谢家不是瞧不起辛月,很唾弃辛月呢?为何会欣然接受她教谢昀读书这事?

教谢昀读书这事究竟有多难多头痛,才让谢家无下限地接受一个他们所鄙夷的女子成为谢昀的授业夫子?

而且,老夫人呀,你孙儿那点文墨你心里没点数吗?认为他能读书一个月便高中状元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