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雨水连成断了线的珠帘,正阳殿门前水花无数,夏日风雨吹得少年天子衣袂飘飘。

他刚沐浴完,迎着风,墨发凌乱飞扬,脸色浮现一丝红晕,显得整个人不如平日里那样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三人瞧见了他,路子峰这只老狐狸在喝酒眯眯笑,而赵玄朗与江骜配合着演戏。

赵玄朗叉着腰,翘着兰花指向江骜怒喝:“谢夫人,你敢欺负我夫君,啪!”

他佯装一巴掌甩过去!

江骜佯装被打,捂着脸,夸张地嗷嗷叫:“呀!要死了要死了!”

赵昀咬牙切齿地笑:“你们两个是来找揍的?”

说着,他抬起脚便要踢过去。

路子峰笑着往后退了两步,自认这个距离相对而来说比较安全,毕竟,前面还有江骜跟赵玄朗挡着。

赵玄朗和江骜立马分开躲闪,赵玄朗吃吃地笑道:“皇嫂这回真霸气!我以后都不敢小瞧她了!”

路子峰难得赞同他的意见,竟点了点头:“的确不容小觑。”

江骜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皇后上来就哐哐哐一通快刀斩乱马,打乱敌人阵脚,甩狠话,真是拍案叫绝啊!”

赵玄朗自个儿琢磨了许久,不解道:“被算计的人是皇兄,你们说皇嫂那么生气做什么?”

江骜不赞同地摇头:“我怎么瞧着,她比自己被人算计还难过呢?”

赵玄朗眼角抽了抽,特没出息地往路子峰身后躲了躲:“刚才我去凤梧宫,远远就瞧见皇嫂抱着皇兄,心疼他心疼得都快哭了,分明是在哄人,哪里难过了。”

赵昀翘着双手靠在门板上,瞥了他们一眼,忍着随时拔剑而起去砍人的冲动。

“说完了?”

见他那个“滚”字就要脱口而出,赵玄朗唯恐天下不乱,连忙笑道:“没说完,我想知道皇嫂是怎么哄的你呢!”

赵昀冷眸半眯,身上的肃杀气味浓郁,揍人的倾向越发严重。

少年天子的气势迫人,连平日最喜欢说笑打圆场的路子峰都吓得不敢乱说话了。

老狐狸不参合这蹚浑水,用“你好自为之吧”的眼神看了赵玄朗一眼,不着痕迹的退开了一步。

原本躲在他身后的赵玄朗,瞬间就暴露在赵昀眼前。

“赵玄朗啊。”赵昀不紧不慢地跨门而出,不怒而威,“你是不是在上京城待太久了?”

“不不不,没有没有。”赵玄朗连连摇头,赔笑道,“皇兄……我觉得我能留在上京城,先帮你解决麻烦事再走。”

赵昀负手而立,嗤笑:“得了吧,你本身就是个麻烦精。”

赵玄朗不悦地撇撇嘴:“容太师都没嫌我麻烦,你这当皇兄的倒是嫌弃我来了,既然你不想管我,就把容太师还给我吧。”

这话中有话,探究之意,十分明显。

看来这小子也不简单。

风雨添了三分凉意,赵昀冷眸微眯,闪烁着危险的眼神:“你这小子,怎么知道容珏没死?”

赵玄朗思忖许久,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问道:“因为我知道皇兄不会让容太师死啊!”

斜风吹雨,把廊下的人衣袖浸透,一抹倩影翩然而至。

荀馥雅来得有些匆忙,身后没有宫女随行,虽然手里撑着油纸伞,身侧边缘的衣裙还是被雨水打湿了。

赵昀第一个注意到,不由得皱眉,刚伸手,却听到急切地追问声。

“大师兄,大师兄没死?”

老狐狸路子峰垂眉摸了摸鼻翼,心想着,这下可不妙,踩到敏感点了,看来清河王不出两日便要滚蛋了。

江骜纵横情场多年,也知晓这下成了修罗场,十分识相地闭嘴不言,只是讨好地笑了笑,随众人向荀馥雅行了礼。

荀馥雅免了他们的礼,步入廊下,正要转身收伞,赵昀便靠近过来,夺过她手中的伞。

荀馥雅由着他去,脸上浮现一丝喜悦,心情愉悦地笑道:“皇上,你是不是也把大师兄藏起来了?”

赵昀垂眉不语,左手放在背后,右手转着描绘着凤凰图腾的油纸伞,完全斜到屋檐外。

若是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愿意提及这人。这真不是他的错觉,每回有这人的存在,在荀馥雅面前,他的存在感便变得非常薄弱。

赵玄朗也是非常心急,完全不去看赵昀的脸色,笑眯眯地催促:“皇兄,你快告诉皇嫂啊,我也想知道容太师现在在哪?嘻嘻!”

赵昀懒得看他,直接别过眼,手里的油纸伞却还在不停的转着,水花飞溅。

此刻他的心情差到难以形容,连手里的伞都随时可能变成杀人利器。

荀馥雅盯着转动的油纸伞,看了一会儿,目光从伞架落到少年天子握着伞柄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

人人都以为这位阎王天子铜皮铁骨,桀骜不驯,性情暴戾狠绝不可亲近,可只有荀馥雅知晓,这人外冷内热,天生一副温柔骨,若他愿意,无数红颜会为他折腰,而他忧国忧民之心,更是足以让万民为其拾风骨。

鬼迷心窍,她上前握赵昀的手。

微凉的指尖在碰触到少年天子的手背那一刻,天子的身心明显为之一振。

方才他还怕自己忍不住捅死这位与容珏异常亲近的皇弟,如今满腔怒火满身的戾气化作了柔指绕。

他站着没动,低头凝着荀馥雅握着自己衣袖的手。

雨滴飘落手背,越发显得少女肤色白皙细腻。

荀馥雅看出他的万般不情愿,想着也许心有忌惮,忌惮这宫中人多眼杂,便抬眸,朝他笑了笑。

“皇上,要不,我们进屋里说吧。”

赵昀抬袖,拂去了她手背上的雨水,放下雨伞,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入殿内。

荀馥雅也不理会天子板着脸,一步不停地走到了他面前。她停步,赵昀也驻足,四目相对。

不看气氛的赵玄朗也没察觉路子峰跟江骜没跟进来,他一门心思地想知道容珏的下落,屁颠屁颠地跟随过来。

那脸上纯良的笑意,看起来特别的扎眼!

赵昀错开视线,表情阴晴不定地看着赵玄朗,阴恻恻地问他:“玄朗啊,你知道什么样的杀人手法让人最痛苦?”

偷偷跟过来的赵玄朗愣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皇兄,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赵昀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他:“朕想让你试试。”

饶是赵玄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忽视魔王,这会儿都变了脸,他可没忘记眼前这位皇兄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

他左右张望,觉得眼下荀馥雅最能保住她,赶紧躲到她的身后,向她撒娇:“皇嫂,皇兄恐吓我,我怕!”

赵昀瞬间眸色乌沉:“赵、玄、朗!”

赵玄朗吓得心神一震,收到江骜的眼神提示后,赶紧溜出去,顺带关上门。

吓死了,这就是修罗场吗?

“皇上,你别这么凶,我怕!”

面对天子的震怒,荀馥雅怯怯地看着他,眼眶有一丝丝的红。

赵昀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柔声说话:“卿卿,容珏的下落是个秘密,不可说。”

荀馥雅天生良善之相,是那种笑起来会让人感觉岁月静好的姑娘,平日里为人和善亲切,没什么架子,可倔强起来也是无人能降服,耍起小心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只见她眼珠子转了转,缓缓靠近,轻轻拉着天子的袖子,撒娇道:“悄悄告诉我,不可以吗?”

赵昀垂眸,看到她眼底里的期待,心头一痛。

这女人当着她的面追问另一个男子的下落,对另一个男子如此关心,就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她是不是忘了,那该死的容珏是他的情敌?

她是不是觉得他不会知道,她上一世跟容珏有过一段情?

他看起来有那么大度,让情敌跟自己的女人继续往来?

该死的女人,就这么没心没肺的,难道他的心是铁打的,不会痛?

“不可以!”

他眼眸意冷,斩钉截铁地拒绝。

荀馥雅被他冷漠的语气吓了一跳,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神来。她觉得有些累,坐到一旁的桌椅上,侧过脸去,忽然察觉眼眸有些不适应。?

方才来得急,雨水进不小心了眼睛,如今眼眸多有不适,遂,她挽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迹。

赵昀不知,以为她被自己弄哭了,顿时慌了神:“那个……卿卿啊。”

“嗯?”荀馥雅抬眸看向他,眼眶有一丝丝的红。

少年天子心都化了,伸手把人拉近,微微俯首,柔声荀问她:“偷偷哭了?”

荀馥雅何其聪慧,一下子猜到她被误会了,便顺势点头,揉了揉鼻尖,小声道:“你以前不会凶我的,有事也不会瞒着我,你现在都变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另一个人了。”

面对委屈的哭泣,赵昀瞬间警惕起来,忙握着她的手,哄道:“朕没变,你想知道,告诉你便是了。”

荀馥雅眼眸瞬间亮起来,盈盈有光地看向赵昀。

赵昀心里泛起了五味杂陈,脸上看上去不太好。

荀馥雅抢在他开口之前就拽住了他的袖子,纤细玉白的手指握着布料轻轻摩挲着,眉眼温温软软,连嗓音都柔到了骨子里:“嗯,我听着。”

这下,赵昀连眉头都皱不了,为了不让荀馥雅质疑他是另外一个人,只好老实交代:“容珏在完颜希宗那里。”

“完颜希宗?”

荀馥雅捂住了嘴,阻止自己惊叫起来。

她知晓完颜希宗是何人。先帝还在世时,完颜希宗作为异族同盟的首席来给犬戎使者助威,是个极度危险的疯子。他是异族同盟的少年盟主,是云黛的主人,也是上一世让异族同盟分崩离析的疯子。

她记得,当年容珏好像还被这人调戏来着……

话锋一转,她不解地询问:“容珏怎么会在完颜希宗那里?完颜希宗这人很危险!”

赵昀见她满目都是对容珏的担忧,心里很吃味,凉凉地说道:“完颜希宗是容夫人旁系的亲族,按辈分来算,是容珏的小皇叔,这人的确是个危险人物,可不会伤害容珏的,你就放心吧。”

荀馥雅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这层关系,心里大为震惊。

那么,如此一来,容夫人和容国公就不可能不知道容珏还没死了。

思前想后,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容府得知容珏的死讯后,闭门不出,闭门谢客,孝贤太后那边也是波澜不惊,原来他们都知道,容珏不会死!

绕了一圈,原来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呀!他们果然是一家人啊,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如此的心灵相通,默契十足!

他们布下这样的局,撒下这样的网,究竟在筹谋什么呢?

荀馥雅张了张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眼睛又感到不适了,她忍不住伸手擦了擦,却被赵昀握住了手,阻止了。

赵昀以为她为容珏担忧到垂泪,凉凉地说道:“他完成任务就会回来的,你不用为他难过”

荀馥雅愕然看向他:“我没难过啊。”

赵昀挑了挑眉:“没难过你哭什么?”

荀馥雅认真地解释:“我眼睛进了些雨水,不舒服,伸手擦擦而已。”

赵昀顿悟,自己刚才是误会了,瞬间哑然失笑:“这雨可真会下啊!”

荀馥雅垂头,挽着袖子偷笑。

赵昀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面红耳热,模样看上去有些别扭。

片刻之后,他清了清嗓子,问:“所以,你冒着雨独自前来找朕,是为了何事?”

经他这么一提醒,荀馥雅打了个激灵,正色道:“我来,是要告诉皇上一件非常严重之事。”

说着,她站起身来,踮起脚,凑到赵昀的耳侧,低声告知。

赵昀一听,面色变得十分微妙,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夏日的雨下得凶猛又急躁,来得快,也去得快。

荀馥雅来时,骤雨倾盆,回去时,已是骤雨初歇,阳光明媚。

赵昀凝望着远去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心乱,也有道不尽的苦痛。

他从未这样恨过一个女人,可香奚公主,让他恨得,恨得想送她进地狱!

众人瞧见他对荀馥雅那百般呵护的态度,见惯不惯,反而赵玄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江骜将这傻愣子拉到一旁,耳提命面地教导一番,让他深深地明白,这位天子护荀馥雅护到骨子里,谁也不能触逆鳞。

在这期间,路子峰斟酌用词,想着尽量不戳赵昀的痛处,上前说道:“我在外游历多年,曾经听过一个叫“鬼衣”的神秘组织,这个组织的首领,无人知晓,亦不知是男是女,但这个组织的势力能够渗透外族各部、天启朝野甚至是马贼流寇。”

他一手拿着酒壶灌了一口,一手搭着赵昀的肩,眸色清寒:“以前不在意,如今想来,是故人的组织。”

“嗯。”赵昀情绪不明。

路子峰察觉他心不在焉,面色不改地问他:“皇后方才跟你说什么了?”

静默了片刻,赵昀不着痕迹的用眼角余光看了正与赵玄朗打闹的江骜一眼,低声告知路子峰:“赵怀淑也是香奚公主掉包的孩子之一。”

此话说得很明白,赵怀淑并非是真公主。

路子峰啧了一声,心里有点佩服那位香奚公主的做事魄力。

一个女人能将自己的势力发展成这般,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多次祸害皇室子弟而不得知,真的是恐怕级别厉害了!

他调侃道:“你打算怎么办?这位公主可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嫁给你的,若她知晓跟你毫无血缘关系,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呢!”

赵昀缓了片刻,语气沉了几分:“朕是阎王,想死的,只会送她下地狱。”

江骜跟赵玄朗走到两人身前,明显感觉气氛有些怪异。

江骜诧异的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赵昀身上:“送谁下地狱了?”

赵昀与路子峰对视一眼,知晓江骜对赵怀淑存着心思,两人默契十足地不提赵怀淑之事,异口同声道:“香奚公主。”

雨后阳光,明媚耀眼,江骜背靠着廊柱,眯着眼,逆光看着眼前这两人,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他们的气势很压人。

站没两下,他的纨绔病又犯了:“就不能进屋里说吗?晒死了。”

赵昀与路子峰对视一眼,认为外头的确不适宜谈事,便一块进入殿内。

四人一同坐下,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江骜开口询问:“皇上,香奚公主安插的细作如今被拔除得差不多,处死她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为何迟迟不动手啊?”

赵玄朗对香奚公主极其厌恶又恐惧,提到这事,显得非常迫切:“对啊,赐她一杯毒酒,以免夜长梦多。”

赵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显得很苦恼:“她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制造今日这场看似愚蠢的闹剧。”

路子峰灌了一口酒,看着众人,神色凝重:“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香奚公主是皇上的养母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如今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若在此时处死了养母,恐怕世人会对皇上这位国君感到心寒,皇上这位皇帝也会遭人诟病。”

江骜恍然大悟,感觉有些后怕:“这妇人的心机还真是可怕。”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真不是骗人的!

听到江骜这一声叹息,路子峰与赵昀对视一眼,似有深意地提醒他:“许多妇人耍起心机来,叫男人防不胜防,所以,小舅子你还是少去招惹女人的好。”

江骜极其不悦地挑眉:“说事就说事,干嘛说到我身上。”

路子峰捂着额头,无奈轻叹,仿佛是一位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谁让你整日混在女人堆里,辜负这个辜负那个的!我这是替你姐为你担忧。”

江骜砸了咂舌,有些受不了他,喃喃道:“行了,比我爹还操心,怪不得越长越沧桑!”

路子峰踢腿踢了他一脚,笑着怒骂他:“我这是男人味,你这乳臭未乾的臭小子。”

江骜不回话,当着他的面翻了翻白眼。

在他们当中,赵玄朗年纪最小,对他们这种成人间的言语调笑听得一头雾水。

他一门心思在香奚公主这边,父皇被这坏女人害死,让他心中愤恨不已。

他拍了一下椅子,站起身来,义愤填膺地表示:“皇上不能杀她,就让本王来毒死她好了!”

面对赵玄朗的冲动,赵昀声音低沉地警告他:“别做傻事,她还不能死。”

声音虽低,但话语无比清晰。

“为什么呀?这种坏女人留在有何用?”赵玄朗不解地询问,神情显得异常激动。

赵昀蹙着眉,声音沉稳有力:“她身上牵扯太多的案件和势力,得查清楚。”

“案件!案件!案件有那么重要吗?”赵玄朗一想到最疼爱的父皇被香奚公主气死,便气得丧失理智。

他歇斯底里地质问赵昀:“皇兄,你可别忘了,这坏女人害死我们的父皇。”

赵昀慵懒散漫地靠在椅子上,瞧着二郎腿,神色极淡,嗓音微凉道:“没忘。”

远在万里之外的胡人部落。

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万里碧空无云,大单于与失而复得的儿子衍哥儿正手持马鞭,在清风白云之下策马飞奔,好生快意!

在抵达终点时,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勒紧了马绳,可差了几厘米,大单于落败了。

大单于满眼欣慰,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狂笑道:“哈哈哈,不愧是孤的儿子,够勇够狠的!”

衍哥儿笑了,那声音比朗月下的风声还动听。

“父汗也是老当益壮啊!”

正当父子二人言笑晏晏时,大单于的得力干将乌黑儿神色慌张地跑来,跪在地上,递上密函:“报,启禀大单于,中原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件。”

大单于看了儿子一眼,虎虎生威的眉眼一凛,从马上跳下来,接过乌黑儿手上的密函。他张开密函,仔细地瞧了瞧,顿时气得将密函怒砸在地。

“岂有此理,天启皇帝小儿,欺人太甚!”

衍哥儿察觉事情不对劲,将密函捡起来,仔细端详,瞬间眉头紧蹙。他并未像大单于那般气愤难填,而是用凌厉地眼神去审视跪在地上的乌黑儿。

乌黑儿瞟了他一眼,不敢正视。

这位衍哥儿长得美若妇人,眼眸清澈得仿佛不沾染俗世的一点尘埃,与年轻时的香溪公主极为相似。

当初他便是吃了这个亏,将他当作妇人看待,结果狠狠地栽了个跟斗,被打得晕头转向。

如今这人被养得身强力壮,身着胡人艳丽服饰,显得有几分胡人的英朗之气,眼眸中蕴着的那股凌厉锐气,更让人无法将他当作娇弱的妇人看待。

大单于发泄了一通情绪后,拍了一下衍哥儿的肩膀,下定决心道:“衍哥儿,天启小皇帝要杀死你的母亲,我们去救她吧!”

衍哥儿不动神色地询问:“父汗要如何营救?”

大单于想到香奚公主在心中提及的方法,毫不犹豫地表示:“自然是召集大军,挥军南下,将天启打得片甲不留,让那皇帝小儿跪下来求饶,将您的母亲完好地送回来!”

“大单于英明!属下这就去召集大军。”

乌黑儿利索地站起身来,带着一副迫不及待的神色转身离开,却被衍哥儿冷然喝止。

“站住。”

这一声怒喝,十分有威势,饶是一向好战的乌黑儿也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衍哥儿将放在乌黑儿身上的锐利目光收回来,转头神色凝重地提醒大单于:“父汗,此举不妥。”

大单于有些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看向衍哥儿:“怎么不妥了?”

衍哥儿冷静地分析道:“如今的天启皇帝是个硬骨头,可不像从前的天启皇帝,若我们贸然跟他们开战,他们将母亲杀了来示威,可如何是好?”

大单于默不作声,低头沉思,越来越觉得衍哥儿的话言之有理。

然而,乌黑儿一向期待着战争,天启杀了他的哥哥,他怎么能错失开战的机会?

大单于一向听从香奚公主的,这些年来,有了香奚公主的主意,他们胡人部落才会发展壮大,成为众多部族里面最强悍的一族。

他深知香奚公主在大单于心目中的地位,迫不及待地表示:“可这是香奚阏氏的意思,绝不会错的呀。”

然而,不等大单于动摇,衍哥儿便怒斥他:“闭嘴。”

衍哥儿一眼看穿了乌黑儿那点心思,用凌厉地眼神狠狠地警告他后,转头冷静地跟大单于分析道:“父汗,如今其他部落与我们是面和心不和,我们若是贸然开战,只怕会遭到其他部族的袭击。”

这个问题,对于胡人部落,是致命的,大单于不得不慎重考虑开战的事宜。

他觉得自己是冲动了点,认为儿子言之有理,心里十分感激苍生将如此聪慧美貌的儿子送到自己身边,因而对香奚公主更加青睐有加。

他想救回心爱的女人,可考虑到部族的生存问题,又不能贸然开战,陷入了两难,让他感到很苦恼。

他担忧地说道:“那,那你的母亲也不能不救啊。”

衍哥儿见父汗已经被自己动摇了心,偏向自己了,便自信地笑道:“要接回母亲,并非只有开战这一选择。”

大单于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了,不解地追问:“那,那要如何才能让你的母亲平安回来?”

衍哥儿提醒他:“父汗莫不是忘了,如今的天启皇帝是我在天启生活时的弟弟。”

大单于测眼看着他,用自己惯常的思维猜测:“你……想亲自去教训他?”

衍哥儿感到哭笑不得,好心地为他解惑:“不,我要亲自去迎母亲回来。”

“不可!”

“不可!”

大单于跟乌黑儿异口同声地反对。

想到先前派出去和谈的使者,一个个都死于非命,大单于便感到心惊肉跳,怎能放自己心爱的儿子去那种地方。

他慎重地表示:“太危险了。”

乌黑儿也趁机进言:“对啊,天启人阴险狡诈,经常出尔反尔,万一他们将王子您也扣押在天启,那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言语中,神色里,无不表露出他对天启的厌恶和憎恨。

对于乌黑儿的刻意抹黑,衍哥儿心里极为不快,却不发怒,反而语气缓缓地反问他:“乌黑儿,你说这话是觉得本王子是蠢货,还是在轻蔑本王子?”

此话说得风轻云淡,可乌黑儿感受到沉重的气压,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垂头表示:“不敢。”

衍哥儿懒得看他,向摇摆不定的大单于,郑重地表示:“父汗,我可是在天启长大的,对天启的一切熟悉,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将母亲平安带回来的。”

面对儿子的自信与坚定,大单于权衡了利弊,便选择相信了他。

“好……好吧,你聪明,听你的。”

话音落下,垂眉的乌黑儿暗自捏紧了拳头,垂下的眼眉下满是不甘和愤怒,但是在衍哥儿面前,他敢怒不敢言。

大单于没察觉出臣子的异动,只是欣赏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满眼的喜欢。

经过两年的培养,他的儿子成为了草原上最出色的战士,既聪明又英勇,这样的人是他的儿子,他真是感谢长生天啊!

想到这,他忽然很好奇,儿子在天启的生活,不由得好奇地询问:“儿子,你在天启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谢衍仰头看了一会天,似乎提到那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许多记忆。

他心情复杂地道出那尘封已久的两个字:“谢衍。”

“谢衍?真是个好名字。”

大单于点了点头。

儿子出落得比花儿还好看,叫草原上那些姑娘的心都**起来,他想,儿子在天启也一定是很受姑娘们的欢迎的。

他颇有心机地询问谢衍:“衍哥儿啊,草原上的姑娘,你一个都没看上,是否有惦记的姑娘在天启?”

谢衍的脑海中闪现出荀馥雅那张娇美如花的小脸,嘴角吟着一抹不轻不淡地笑意。

“也许吧。”

淑芳斋,天色雾沉沉的,暮色悄然降临。

香儿打开香炉,往里头扔了一堆药材,点燃了往软榻边上一放,便恭顺地退出去。

荀馥雅躺在软塌上,脸色有些发白,头很疼。不知为何,忽地,头疾又犯了,脑子变得昏昏沉沉的。

自从那日见过香奚公主后,不知为何,连续几日都做着噩梦。

她闭着眼听雨声潇潇,香气四散之时,困意渐渐袭来。

也许内心的不安情绪太过浓烈,连瓢盆大雨也盖不下。前世那些久违的记忆又不断地涌上心头,入侵了她的噩梦里。

梦里,她梦到了荀况拿了谢昀的军虎符,派人拿着军虎符偷偷去找负责守卫嘉峪关的楚荆,假传谢昀的军令。??G

楚荆拿到真的军虎符,听到西南王意欲谋反,谢昀命他领兵前去攻打西南,将嘉峪关留给陈留副统兵看守,他不疑有他,照做误会。

……

梦里,漫天黄沙,气候干燥。

远处一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传来,风沙蒙住了荀馥雅的视线,待到尘土散去,只见千军万马中,那人就这么直直撞入她的视线中。

少年天子骑着一匹烈驹,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眉眼间的自信和傲然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说:“这是最后一仗,胜了,百姓便会安居乐业,不再遭受战争的困难,所以这一战,要全力以赴。”

天子的语气是斗志昂扬的,充满着热血的自信。

这一场战争,是天启兵马对阵胡人铁骑的百万雄师,战斗很是惨烈。须臾之间,落日似乎被鲜血染红,血腥味熏天,硝烟四起,浑浊不堪。

陌生而惨烈的战场,倒在地上的尸体尽是穿着天启军服的士兵,眼前骑着马的士兵,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倒下,周边没有一个敌人,却犹如被利刃砍过身体一般,淌着鲜血倒在血泊中。

一个个士兵接连倒下,像是被外力所袭击,无法反抗。

她看着远处满身鲜血的少年天子,眼眶泛起湿意。

他的脚步犹如托着千金重般,艰难地朝着她伸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眼底猩红,犹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厉声质问。

“他们为什么死了!”

“他们为什么死了!”

梦里,也是下着滂沱大雨,她不知身在何方,金丝楠木床摇摇晃晃的。

她被压在身下,分不清她到底是欲拒还迎还是抵死反抗,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却能在梦中感受到那股子极致的欢愉。

可后来,窗外电闪雷鸣,有那么一刹那,照清了那男子的容貌。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却发现,自己的簪子扎在那人的心口,鲜血横流。

那人竟然……谢衍!

荀馥雅从梦中惊坐起,一头冷汗岑岑。

她大口喘着粗气,刚才的噩梦宛如真实发生过一般,还回**在眼前,连带着心口都是灼烫一片,呼吸也凌乱不堪。

她突然绷不住了一般哭出了声。

雨声渐渐小去,她的抽泣声越发地清晰,越发的悲痛,惊呆了守在外头的宫女们。

玄素心头大震,赶紧推门而入,以为荀馥雅魔怔了。

很久以前,在清河城时,她也常常见到这样的荀馥雅。

她跑过来,将泪流满面的荀馥雅拥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嗓音更轻:“小姐,没事,没事的!。”

荀馥雅听着她浅浅的呼吸,一时间心情复杂,难以平复。

那些一层又一层的梦,她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回忆。

玄素察觉到她浑身头湿透了,温声问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荀馥雅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朝她笑了笑,“没事,出点汗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