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好不容易拿到了酒,还是神族赫赫有名的佳酿太清红云,也便满心欢畅。还在云头上,她就已经忍不住揭开封盖,就着香甜的沙棠果,喝下了大半坛。

太清红云入口极柔,劲头也不大,是适合细细品的一种酒。神族常以此酒作为行宴时的宴酒,但因为酿造太难,数目甚少,故而只有在神族明君举办的宴会才能见到。但瑶姬觉得这酒用在宴会上不合适。

虽然她这一千多年都没有说和某位神君仙君谈一下情说一下爱,对这方面的事情没有半点经验,但是她总觉得太清红云该是一对有情人一起饮的。他们该是并肩坐在太清之境,高山之巅,流云在他们的眼前聚拢,又被风吹散开,有神鸟比翼飞过,白羽红喙,红羽白喙,再撒下一阵如乐轻啼。

日光在他们面前投落再散开,形成虹柱与光柱,其中浮动着微小的尘埃。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计划着两个人的将来,酒的淡香尽染上衣襟。只要他们在一起,天地之间其他的一切事物,甚至包括恒久的时间,也都**然无存。

瑶姬坐在云头上,半坛酒喝下去,更是激起了她嗜酒的本性。然而瑶姬忽然想到,自己该分些酒给自己的师兄们,也便忍着馋,直向何得开明而去。

涒涟带路过来时,本不认路的瑶姬特意记下了周边的景物。

瑶姬的云头降得较低,速度也不快,在经过某处山湖时,她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陆吾神在何得开明预备重造当年礼魂台,说是为了抵御魔族,我看也不过是怕‘她’回来。”

瑶姬听见“陆吾神”与“何得开明”几个字眼,也便直觉地低下头去看。入目一汪银波**漾,碧水边坐着两个白发老翁,他们正在垂钓,身边摆着竹编的鱼篓。

瑶姬低头看的时候,也便顺势停了下来,这时,另一个老翁叹了口气,道:“这‘她’若是回来,只怕神族又要有百年的祸乱啊。”

瑶姬坐在云头上,知道这两位老翁正谈论的“她”乃是一位名叫朝云的神女。那位神女上古降生,术法精进,一人一剑,撼动天地。身后更是跟着名为“云中君”的百位客卿,那些客卿与她并肩作战,是导致神族百年战乱的究极缘由。

与朝云齐名的还有一位名叫花灼的神女,二人吃住皆在一处,是关系极为密切的挚友。如今,朝云陨灭,花灼成魔。

而从那段时光走来的神族虽说对朝云咬牙切齿,也对花灼畏惧不已,但他们无可否认的是朝云的剑与术法,更无法否定花灼的曼歌妙舞。

如今神族中许多法术与剑法都由朝云首创,或是受朝云启发,神族中人深受其益,但大多并不愿意提及。花灼善歌舞,三界见过花灼舞蹈的人总在梦中不经意地回忆起她的身影,也便可得一夜安眠。神族中甚受欢迎的歌舞多半是花灼所制,最为高雅的一支舞名为《花灼》,说是花灼的呕血之作,实际上不过她闲来空想罢了。唯一能够肯定的一点却是,后来这神族的千千万万神女仙女,都再也无法重现花灼之姿。

这两位神女,是天上地下绝代的风华。

瑶姬自云头上微微俯身,朗声笑道:“仙人何必担忧,天命自有安排。若是有朝云再临,也便会有能与之对敌的强者降生。天地之间,正邪与善恶必然是平衡的。”

闻言,两位老翁纷纷抬头看向瑶姬。

其中一位黄袍的老翁笑道:“你这个小娃娃,年纪轻轻,浑身俗气,说的话倒还有些道理。”

瑶姬拱一拱手,轻声笑道:“谬赞,谬赞了。”

另一位老翁着的青衫,神情肃然,道:“这哪里是小娃娃?你我相加也不过两百岁,这位神女却是年过一千。”

他接着站起身来,向着瑶姬拜上一个周正的礼数,道:“小仙容虚,新近飞升成仙,入我神族,如今在昆仑山上修行。”

黄袍的老翁见他这样庄重,似乎也领略到面前这位云头笑嘻嘻的所谓“女娃娃”绝非常人。他也便起身,拜上一礼:“小仙赤熏。”

瑶姬俯着身,双手搭在云彩边沿,瞧着下端两个面带恭敬的老翁,心觉好笑,道:“仙人有礼了,我不过无名神族,籍籍之辈,何得此等大礼。”

容虚保持着审慎,道:“神族经五百年祸乱,死伤甚重,终有定时,天帝亲封百位明君,刻君纹于昆仑山四座山门之上,以作铭记。而也只有这百位明君,才能千百年保持焕发容颜,不老不败。想必神女也是明君之后,如此谦恭,小仙确是敬服。”

确然如此。

神族虽说日渐昌盛,三界各族惟愿发奋苦修,入得神族去,说是可寻得天地大道,由此不死不老,实则不然。

即便是天地生化的神君,若非明君之后,大家大族,也会随时间逝去而苍老,不过延长了寿命罢了。倒是诸如姜氏这样千年前受封过的明君之族,能够千百年保持年轻的容貌,勤加修行,活过万岁,甚至与天地同寿,也未尝不可。

他族之中的修者,若是在年轻时候飞升成仙,或可保证百年内年轻容颜,但若是年老再飞升,除非刻意修习易容之术,否则便将长久地保持苍苍白发。

瑶姬笑道:“方才你们所说,可是陆吾神?”

容虚道:“是。陆吾神昨日去了一趟九天,受天帝所邀,归来之后,便开始着手重造当年杀灭了‘她’的礼魂台。小仙闲来无事,也便议论起了此事。”

瑶姬点一点头,道:“如此。”

然而她紧接着愣了片刻,问:“你是说他昨日去了九天?”

就瑶姬所记得的,她和青绝、涒涟一道来西昆仑摘沙棠果的前一天,陆吾神一直待在何得开明,并未去九天。

那一天瑶姬和纷尽打了一架,陆吾神给他们两个讲了一番大道理,再罚他们两个抄十遍《天之九部》,为了防止瑶姬使法术诀偷懒,便一直蹲在边上看着。

容虚点头道:“正是。”

瑶姬皱了皱眉头,心想,莫非自己晕倒之后在西昆仑睡了一天?陆吾神每日都要领着六个关门弟子一道修行,那样说来,他岂不是早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那可真是好运气。

匆匆告别了那两位仙人,瑶姬加快了速度,一直行入何得开明,不敢直接回石宫,倒是落在了闲池边上。

闲池边只有一个纷尽盘坐着,双眼紧闭,额头上还留有瑶姬打出来的一块红印。瑶姬落地,正在纷尽边上。她左右看看,悄声问道:“师父还在何得开明么?”

纷尽点点头,眼皮也不掀一个,只淡淡道:“在开明堂。”

瑶姬“哦”了一声,再说一声“那日比试,不小心伤了你,抱歉,抱歉”,也不等纷尽回话,她便祭得远邪长剑在手,开始在一棵珠树底下刨坑,打算把太清红云给藏起来再进石宫去找陆吾神。

纷尽刚说完“不要紧”,听见奇怪的声音继而睁开了双眼,他看见瑶姬的举动,着实愣了一下。

一把上好的神兵长剑被她用来刨坑,纷尽想破了脑袋也不能理解,他忍不住道:“我说,瑶姬神女,你这样未免太不讲究了吧……”

瑶姬专心致志地刨着坑,一边掘土一边估计酒能不能放得下,听见纷尽问话,随心道:“剑不就是拿来用的吗?打架和刨坑不都是一样地用吗?”

纷尽默了片刻,道:“我要是你的剑灵,会很难过的。本来是可以杀人无形劈骨碎肉的,结果被用来挖土坑。”

瑶姬哈哈笑了一声,并未回话。她用剑身比对了一下酒坛和土坑的大小,感觉差不多了,也便蹲下身来,把两坛太清红云都给埋了进去。她很细心地用泥土和青草覆盖好土坑,尽量做到与四周没有特别大的差异。

纷尽接着又是一愣,道:“何得开明不准喝酒,你这两坛太清红云,哪来的?”

瑶姬已经藏好了酒,再起身走到闲池边上,把染了泥污的远邪剑放进池水中漂洗干净,再重新收入神思体内。她回头看纷尽,笑眼答道:“一位神君送我的。我知道你很想喝,但是现在师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来了,我先藏好,晚些时候找你们一起来喝。”

纷尽无言以对,瑶姬倒是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瑶姬问道:“今日我不在,师父说什么了没有?或者说,有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表情?”

纷尽还没有说话,瑶姬便听见了自己身后一阵严肃的声音:“你岂是仅仅今日不在?”

瑶姬回过头,看见面色带着微微愠怒的陆吾神。瑶姬还看见抚昭站在他的身后,神色清冷地看向瑶姬的方向。再后面,便是狐子温、青绝、涒涟和近山几个。

陆吾神道:“你可是离开了三日,整个何得开明都找不到你。”

瑶姬一下子站起身来,嘿嘿笑道:“师父!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弟子可很是挂念。这回我需要抄多少遍《天之九部》呀?”

陆吾神哼道:“你倒是知道我的规矩。”他再问道:“这几日你去了哪里?”

瑶姬本想说自己是去了西昆仑,中了陆胥剑灵的昏睡诀,昏了这些天。但她又觉得,陆胥的事情,陆胥这个神仙,她都不太想跟别的人分享,这是一种有点奇怪的情感。于是她在短暂的停顿与思索之后,一脸坦然道:“弟子下山去了。”

陆吾神道:“未经我允许,不得私自下山,这规矩,我曾经提过数次了。”

瑶姬垂着眼,脸上还是带着坦然的神情,并不以此为意,淡淡道:“弟子知晓,也甘愿认罚。”

陆吾神道:“好。五十遍《天之九部》,三日之内抄好了交给我。”

瑶姬应声:“是。”

陆吾神再道:“接下去三天,你不必随我一道在开明堂中修行。但我会在你身上下一个禁足的法术诀,你便出不得开明宫,也出不得你自己的房间。”

瑶姬点头:“是。”

瑶姬心想,三天就三天,我都已经要抄五十遍《天之九部》了,还怕什么出不去难受。反正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事了罚完,不还是自由一身轻,想去哪去哪。

但话是这样子说,当时感觉自己也真是非常之潇洒,但当真的一个人坐在案前抄书的时候,瑶姬还是感觉到了无尽之痛苦。

她苦着一张脸,装着沙棠果的乾坤袋放在脚边,已经被吃了大半。待在这个地方不能出去,唯一可以宽慰她的,也就是这袋果子了。幸好当时她把乾坤袋藏在怀里,也没被陆吾神发现扣下。

等到入了夜,瑶姬才刚抄完三遍《天之九部》。但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用尽了,长叹一声,趴在案上,仿若垂死。

忽然,瑶姬听到房门被敲了三下,她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一声:“进来吧。”

脚步声响起来又停下,瑶姬还是趴在案上,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坐了下来,她没吭声。只听见那个人开口道:“怎么,被罚了?”

这个声音非常之熟悉,瑶姬这是第二次听见。她对很多事情都选择了过目即忘,不肯记得太多,但是对这个声音,以及这个声音的主人,她展现出了非凡的记忆力。

瑶姬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对面,一脸的惊讶:“陆胥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