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胥看见瑶姬的脸时,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抬手过来,替瑶姬擦去了不知何时沾在脸上的一点墨汁,接着拿起瑶姬所要抄的《天之九部》看了几眼,再有点嫌弃地随手放下,道:“陆吾神这篇心得写得乱七八糟,破绽百出,也好意思叫自己的徒弟抄写。”
瑶姬也不是特别沉浸在陆胥替她擦脸的那个动作间,她倒觉得那是挺寻常的事情,便只是道:“道君,这是我师父自己的剑法,你怎么就知道乱七八糟、破绽百出了?”
陆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他自己的剑法?这不是朝云给了他一个大致的灵感,他才能创出来的吗?”
瑶姬像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兴致勃勃地追问道:“那这样说来,师父该很是感谢朝云才对,为何他却下令伐去了昆仑山上所有的沙棠树?”
陆胥道:“朝云被认为是神族的罪人,抹去她曾存在的印记是天帝的命令。”
瑶姬微微点头,皱着个眉头,好像还想要再问什么,陆胥却先问道:“我送给你的果子吃完了么?”
瑶姬摇头,拿起脚边的乾坤袋放在案上,打开了袋口给他看:“还没有吃完,我打算留一些给师兄他们吃。”
陆胥笑道:“那么酒你大约也想分享了。”
瑶姬道:“嗯。在何得开明常年喝不到酒,想来也不止我一个人馋得很。我父亲常说,在昆仑山修行,碰上的同门多半也是离家多年,要多关照一下。”
陆胥道:“很好的想法。”
瑶姬终于想起了自己最该问的一个问题,她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道:“道君,你怎么会来何得开明找我?”
陆胥转头看看瑶姬有点凌乱的房间,淡淡道:“我和你有缘,今日闲得没事干,便来找你说说话。”
发现陆胥在打量自己的房间,瑶姬有点不好意思,道:“那你说话,别看房间,你又不住进来。”
瑶姬来到何得开明不过数十天,但已经把自己这个房间搞得很有家的味道。她不擅长收拾,连收拾的法术诀都懒得施加,于是屏风便随意靠在边上,隔开里间和外间的那道帘子半挂起半垂落。
瑶姬这几日一直穿着何得开明统一的牙白色袍子,而她从姜氏城穿来的黛色长裙便随意丢弃了,现在可以看到的是,那套裙子的三个部分在地毯上分三个地方堆放着,外衣边上还摆着一双沾了泥的鞋。瑶姬记起来了,这是她和纷尽打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弄脏的。
另外,一张画着个圈圈的方形纸张贴在一边墙上,右下角写着“瑶姬”两个字,几滴墨汁低落在下方的地毯,晕染开一片黑色。瑶姬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想到画这么个东西。
对此盛景,陆胥却是面不改色,听见瑶姬说的话,也便从容应道:“说不准会住进来。”
瑶姬怔了怔,接着正色道:“虽然我不太学神族那些礼法,但我也不是一个什么规矩都不讲的神女,你如果要住进来,可能不太好……好吧,你的确长得很好看,你要是实在想住进来,那也就住吧,我可以睡在地上。但我恐怕此事若是被我的父亲知晓了,他会打断我的腿。”
听到她这么一番话,陆胥似乎觉得很有趣,清冷的五官也带出一点活泼之色来。他看着瑶姬,道:“一起出去走走吧。”
瑶姬听说出去,一下露出雀跃的神情,接着又想到了什么,唉声叹气道:“不行啊,师父给我加了个禁足诀,把我限定在这个房间里,走不出去。我修为在我师父之下,没办法。”
陆胥却是站起了身来,垂下眼看向瑶姬,道:“你当我说这话,不做准备的吗?”
瑶姬一愣,陆胥接着说道:“我早已经替你解了。”
瑶姬会意,站起身来,摩拳擦掌地问陆胥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转转?”
陆胥道:“你比较想去哪里?”
瑶姬很认真地想了想,继而道:“有没有什么地方有很多好吃的,而且还很好玩?”
闻言,陆胥很轻地笑起来,接着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一把揽住了瑶姬的腰。他的足尖点地,搂着瑶姬腾飞出窗,脚底流云现出,带着他们两个飞出何得开明,直向九天而去。
瑶姬站在云上,却还是被陆胥揽在怀里。
他身上的味道一直是她最初闻到的白檀香,很常见的一种香气,瑶姬觉得闻着很舒服。她有一瞬间甚至觉得现在这一刻似曾相识。
夜风迎面吹拂而来,瑶姬抬手把落在额上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歪着脑袋看看边上陆胥,只看见一个圆润的下巴和半张明俊的脸。她笑了一下,说:“道君,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陆胥低眼看她,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九天上有一位食神?”
瑶姬点点头:“听说过,还见过。我一千岁生辰的时候,父亲给我举办了生日宴,我不肯辟谷,父亲便请了这位食神来给我做一顿饭菜。实不相瞒,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
陆胥笑道:“我现在便带你去食神的行宫。”
神族中出过许多专攻某一术业的神仙,因而能够获得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号。比如古浪河附近一座南山上的山神欢伯,便是神族上下乃至三界各族都十分有名气的提壶氏,因为善于酿酒,常被称为酒神仙,“提壶氏”这个名号倒是渐渐被人遗忘了。
欢伯的神居建在南山,三界中慕名前往求酒的不计其数。而南山便是一座传说全年飘**着酒香、随地翻开泥土便能挖到美酒的世外桃源。
当然了,关于南山是满山美酒的世外桃源这一点,瑶姬早已经亲身实践测试过了,事实证明是假的。她在南山上刨了数十个坑,一坛酒都没捞着,反倒是被姜石年罚了三十日的禁闭。
后来炎居因为这件事嘲笑了她很多年。精卫就温柔很多了,揉着瑶姬委屈的小脸,告诉她说:“酒当然都藏在独特的地窖里了,若是满山的土地底下都埋着酒,那整座山早就被挖空了。对不对?”
而现在陆胥所提到的这位食神,瑶姬记得自己父亲常称呼他的名号,是为“邓仓氏”。瑶姬看书得知,食神原名咸祖,曾是名巫者,后来对卜筮之术没有兴趣了,倒是开始研究天下美食。说起来,食神咸祖神君和神农氏姜石年之间倒是有许多联系。
都说咸祖的神宫名为一勺楼,是食货的圣地。
在那里,见不到什么金碧辉煌的宫殿,只是一座竹楼。竹楼中有一面玄光镜,这玄光镜连通了竹楼与一个园子,所有食材都可以经由这面玄光镜取得。
园子里栽种有天下蔬果,仙气氤氲之间,蔬果常年成熟可食;园子里头放养有兽鸟千百种,皆在园中行;园中辟出了一方池塘,内养四海多种鱼虾。那座竹楼分有三层,最底下还有一层地窖,地窖自然藏酒,以上三层,则是用以放置各类烹调所用器具与调料。咸祖闲来无事便是在自己一勺楼中研究新的菜式,自得其乐。
瑶姬一开始并不理解为什么咸祖要给自己的神宫取名字叫“一勺”,在一千岁生辰那一天也便向本人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咸祖笑道:“天地食精,烹饪巧工。或采集之蔬果,或渔猎之兽禽,或在沧海,或在耕田,皆在一勺。”
而此时,他们两个站在云上,虽然分开了一些距离,但还是能够闻得到彼此的气息。他们飞掠过夜空,明月遥远而清朗,星辰在头顶不停闪烁。
忽然之间,云彩泛出一圈淡金色的光芒,接着两个人似乎进入了某个结界之内。云仍在漂浮,眼前仍是天朗气清,夜色如墨,但星辰却出现在了他们的脚底下。
这一方结界,便名为九天,乃是神族创世祖师神君一手打造,依流云之形而建,四下通透,未入结界者却并不能见到内里的事物。夜晚时,漫天星辰光辉投射而下,是九天最美的时候。
原是地有九州,天分九野。这是神族对于天地的大致划分。而九野之中,神族又有细分。中央为钧天,东方为苍天,东北方位变天,北方为玄天,西北方为幽天,西方为颢天,西南方为朱天,南方为炎天,东南方为阳天。
咸祖的一勺楼在南方炎天,现在瑶姬与陆胥正是往那边而去。
正行时,只闻陆胥淡淡开口,声音带着磁性的低哑:“你在想什么?”
瑶姬的思绪被拉回,却不肯立即回话。
她特别喜欢好听的声音,现在满心觉得陆胥的声音真是好听,又有点担心今后听不见了,也就想要多听一遍。她装作没有听清他问的是什么,道:“嗯?”
陆胥看了她一眼,道:“我问,你在想什么?”
瑶姬慢悠悠地,还是“嗯”了一声,结尾音调上扬,是个疑问的字眼。
陆胥对她两个“嗯”并没有感觉到奇怪,道:“我的印象里,你一直都有很多说不完的话,刚才一直没有说话,便觉得有些奇怪。”
瑶姬听他说了这么一长段的话,心里很是满足,随即笑道:“因为我在想事情啊。其实我不止很会说话,也很容易想事情想很久。而且,道君,你不会觉得一直听我一个人说话说啊说啊的,很烦吗?”
陆胥摇头:“不烦。”
瑶姬道:“不烦就好。”
陆胥问:“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瑶姬眨了眨眼睛,道:“我跟你说一个故事。以前我还在我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我父亲便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位很有名的神君,西方七宝金门皓灵皇老君的儿子,寒狄君少鲸。你应该听说过他,他如今是镇守西天的大将军。这个寒狄君与我相同的年纪,我们都还未出生时,我父亲便与皓灵皇老君约定说要定亲。等我与寒狄君都长大了,他来我姜氏城小住,顺便听除尾讲一些大道之理。那时候我把他当好朋友,跟他说了一大堆话,他倒好,嫌我烦,没几天就住不下去了,吵吵嚷嚷地回了家。后来我父亲还质问我是不是欺负寒狄君了,你说我敢吗,寒狄君小时候可是个小胖子,一撞能把我撞老远。”
陆胥听她说的时候似乎皱了一下眉头,听到最后却是露出一个笑来。他道:“这位寒狄君曾来过我雲刻宫,说要向我拜师。”
瑶姬一愣,道:“我听说你可是从不收徒弟的,你应该没有答应他。但我又听说这个寒狄君可不是一般地执着,他一定求了你很久。”
陆胥点点头:“很久。他跪在我宫门外,说我若是不收他为徒他就不肯起来。”
瑶姬面带鄙夷,道:“这么老套的招数,能求得了谁?小时候我看他不喜欢吃蔬菜,只知道偷偷地倒在花木根上,我就知道他这个神仙不知道变通,太死板了。要是我,我能有十种办法把那些菜给解决了。”她再笑嘻嘻向陆胥道:“那最后你是怎么把他给劝走的?”
陆胥道:“我没管,也对我仙侍说不必管,大概是三百多个日夜后,仙侍上禀,他被皓灵派来的仙人抬回去了。”
瑶姬睁大了眼睛看他,道:“那么三百多天,你都一点没出门看看他什么样子吗?要是他死在那里怎么办?哈哈哈,那皓灵皇老君还不得气死了。”
陆胥一脸坦然,道:“气死没气死我是不知道,但少鲸被抬回去之后没几天,皓灵带着他来我府上道歉,我正在睡觉,仙侍不敢叫我,他们父子俩便在我宫门外候了几日。”
瑶姬笑得不行,道:“你这个神仙好烦啊!哈哈哈!”
她能够想象皓灵皇老君带着少鲸等在那里想走不好走,进又不能进的样子,几乎笑出了眼泪,笑歇之后,她擦了擦眼泪,道:“但你这样是得罪了皇老君,日后只怕不太好吧?我父亲说要与人为善。”
陆胥道:“与人为善,前提该是自己舒服。若是你做着让别人舒服的事情,但是自己觉得难受,那又有什么意义?”
瑶姬颇为赞许地点点头。
陆胥接着说道:“再者,我醒了之后,也请了皓灵入我府上。少鲸还是想拜我为师,我便送了他一本记述修行心得的书。”
瑶姬微微一愣:“那本书的名字是不是叫《明心玉格》?”
陆胥道:“怎么,你知道?”
瑶姬道:“知道啊,因为我和寒狄君切磋过,他输了,那次是三招。后来过了一百年,他又来了,那一次他虽然还是输了,但却是接了我七招。这是个很大的进步。我问他怎么进步这么快?他就给我看了那本《明心玉格》。那时我还笑话他来着。”
陆胥一挑眉毛:“为何要笑话他?”
瑶姬正色道:“法术修为,明心炼性,内修精气,外化阴阳。最基本的是攒簇五行,和合四象,再修得高深一些,天上地下,日月山川都能为己所悟所化,气泽凝于心神之中,再作无限用途。这些都是自己的修行,如果觉得多看看别人的东西就能够有大进步,未免也太天真了。他不过是因为拿着那本书自己非常自信,每日再勤加修行,才能有这样大的进步,我笑他不知此故。”
陆胥默了片刻,道:“你有天赋,生来便能许多种法术,但像少鲸不同。他们除了需要自己修行,旁人的提点也不可或缺。”
瑶姬道:“说起来,道君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些天赋吗?我没有什么前世的神女,也并非偶得他人修为。那些法术修为天生便藏在我的脑海中,与生俱来。若是外人的修为,我定然是可以感觉到的。”
陆胥看了她一眼,道:“或许天命如此。而你有这些天赋,日后便要承起很多责任。”
瑶姬道:“比如说抵御外族的入侵么?”
陆胥道:“嗯。但你现在年纪还小,神族也并非无人,现在提起这些未免言之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