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婼仙子痴恋陆胥道君这件事情,是瑶姬近年来和姜氏城内修者最主要的谈资之一。

话说那位休婼仙子乃是九天玄女门下的女弟子,也是个很难得的美人,年纪到了,也便有神君仙君上门去说要提亲。休婼仙子眼界高,说喜欢一人可当百万师的英雄,若是嫁不成英雄,也便此生孤独,不肯相嫁。凭着这个缘由,许多神君仙君兴致勃勃前去提亲,却又被拒门外,郁郁而归。

一次,天帝喜得金孙,也便在金殿行宴。期间,有仙人上前献礼,献的是一方红色玛瑙,在玛瑙石中,严实封存着一只完整的上古鸾鸟。这只鸾鸟的外表与现在的鸾鸟完全不同,它的每一根羽毛都闪着灿金色的微光,睁着眼,眼底流淌着暗红之色,像是熔铸的铁水。这是极为难得的、完整的上古神鸟。

天帝高兴得很,叫那仙人呈玛瑙石上得御座来,让他身边的孙儿伸手摸摸。

谁知,就是这一摸,摸出了事端。

天孙肉嘟嘟的小手刚触碰到玛瑙边缘,那看似坚韧无比的石块登时开裂,鸾鸟展翅飞出,周身闪耀着璀璨的光华,眼睛却流淌下鲜红的血,血液滴落之地全都绽放开曼珠沙华,来自地狱的妖花。

鸾鸟上下扑腾,今次来此殿内的神仙多是悟道飞升,他们参悟了天地大道,脑子灵便,斗法降妖却是不行,更是第一次见此奇景。神仙们一时之间无力抵抗,只能任这鸾鸟抓乱头发,扯破仙袍,惊叫连连,四处躲闪。不过片刻之间,宝殿便被一只鸾鸟搅了个乱七八糟。

赴宴的神仙中就有休婼仙子,她瞧着一群被一只鸾鸟吓得不轻的神仙们,摇了摇头。

突然,殿内闪过一道微冷的光芒,一身白衣的陆胥走进殿内。

他也是被邀请来赴宴的,但他并不喜欢这类的宴会,一开始并不打算过来。他跟青华大帝一起闲行漫谈,偶至金殿外,忽闻此异动。

青华大帝看一眼金殿,再看一眼陆胥,眼底带过一阵情绪的波澜。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并且看样子,他根本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

陆胥“哦”了一声,道:“看看。”

殿门在他靠近时已然缓缓开启,他也便抬腿走进金殿。那鸾鸟对他似乎尤其地感兴趣,扑上前去对着他扬爪长啼,陆胥神色未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空气中对着鸾鸟化出一连串的花纹,他从殿门一直向着天帝御座走去,步伐稳当,面容沉静。

那鸾鸟愤怒的啼鸣声渐渐变成了悲鸣,最后归于沉寂,最后的声音是带着不甘的沙哑嘶叫。

陆胥把它封入玛瑙石中,御座上的天帝怀抱天孙,面无表情俯瞰满堂天神。陆胥看一眼那玛瑙石,转而对天帝道:“鸾鸟修行过火,失了本性,封入石中千年。今日天孙有召唤亡灵之异禀,故有此乱。”

休婼仙子盯着陆胥看了很久,从他进门来,她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

陆胥转身离去之前,察觉到了异样,也扭头来看了她一眼。休婼脸上瞬时飞红,感觉自己的胸膛深处开始有一连串猛烈的撞击,久久也未停歇下来。那时她就知道了,自己这是动了心了。

陆胥不过瞥了她一眼,青华还在外面等他。他很快便转身走了,很快也便将此事忘于脑后。休婼却捂着胸口陷入了长久的回味。

当时休婼身边坐着她的师姐夏衢,保持着一脸看戏的表情看着全程乱局,再侧着脑袋看看边上的休婼。

夏衢喝下一口酒,嗤笑一声,道:“不就打个鸟么,也能把你迷成这副样子?”

休婼没搭理她。

而瑶姬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休婼喜欢上陆胥,可以说是十足的痴恋了,她想方设法问到陆胥所喜所好,再自己培养这些喜好,希望能够建立起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比如她在古籍上看到说陆胥喜欢饮酒,也便学会了喝酒。她费尽心思,求得了酒神仙欢伯所藏佳酿秋露白,再上雲刻宫找陆胥说要一饮欢畅,却是被仙侍拦在了门外。仙侍很有礼貌地说,我们道君今日休息,不愿见客,仙侍还说,陆胥道君戒酒已经有数百年了。

陆胥是不喝酒了,休婼却是再也戒不掉了。

当下,陆胥的目光落在瑶姬脸上,停顿了片刻,随即转开了去。他道:“不止她一人痴恋我。再者,那样就叫痴恋了吗?”

他的回答有点出乎瑶姬的预料,她便露出个有点惊讶的表情来,陆胥却先行开口阻止了她再说话。他道:“感觉好些了吗?”

瑶姬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做出一个无谓的举动,继而点一点头,道:“已经全好了。”

陆胥道:“听说姜氏的小女儿在何得开明随陆吾修行,怎么倒来我西昆仑摘果子吃?”

瑶姬露出一个悲痛的表情,道:“说起来我就难过,道君你是不知道,何得开明什么山果都没有,酒也不准酿,好不容易有个会做菜的漂亮仙女,做出来的还不好吃。我饿了几十天了。”

陆胥道:“你还未辟谷?”

瑶姬倒是一脸诧异地反问道:“天下有这么多好吃的,为什么要辟谷?”

陆胥默了默。

瑶姬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道君你已经戒酒了,比起吃沙棠果,我倒是更想喝酒。”

陆胥道:“我虽然戒了酒,但还有些佳酿藏在家中,你要不要?”

瑶姬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要啊!要啊!”

瑶姬站在云彩上,脚边放着两坛太清红云,虽然玉质坛口都封着,却还是能够闻到醉人的酒香。瑶姬催动个法术诀,脚下的云彩慢悠悠飘浮起来,自知方位。

陆胥忽然开口,唤了一声:“瑶姬。”

瑶姬看向他,只见陆胥抛来一个布袋,上面有雅致的流云花纹。袋子正落在瑶姬面前。她在云彩上蹲下身,发现原来是个乾坤袋。瑶姬盘腿坐下来,打开袋子,伸手进去,摸到一把手感微凉的果子。

瑶姬前脚刚走,一侧沙棠树上便翻下一个少年来。他的身量高挑,着一身黑衣,腰上系着红色玉带。少年瞳色火红,带着些许妖异,眼角有一颗泪痣。少年满脸的笑容带着很明显的轻慢,嘴角一抬,睥睨苍生。

少年走到方才瑶姬就坐的木凳上坐下来,手肘撑着桌面,低下眼睛看看那杯没有喝过一口便已经凉透了的茶水,笑道:“真是可惜了这杯金盏银台,这可是你陆胥道君亲手煮的,她竟然一口都没有喝。这可是好东西,凡人喝了延年益寿,神仙喝了也能增进修为。她居然一口没有喝。”

陆胥屁股下的凳子早已化作躺椅,他侧身躺下,闭着眼睛,道:“神农氏的女儿,还在乎这点修为?”

斩仙嘻嘻笑道:“你送了她半树沙棠果,还送了她两坛太清红云,我可从来没见你对谁这么大方。道君,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

陆胥仍闭着眼,道:“你没有察觉到瑶姬身上有一种故人的感觉吗?”

斩仙道:“朝云呗,我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有点印象。但她和你不熟,况且瑶姬身上带着朝云的感觉,又有何关?如此照拂,没有道理。”

陆胥道:“前几日天帝多办私会,商讨对抗朝云的事宜,你知不知道?”

斩仙点了点头,道:“知道,知道。三百年前那群巫者的话应验了,朝云陨落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要回来了。那时候我就知道那预言是对的,朝云怎么可能说陨落就真的陨落,不回来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她这么能打的神女……哦,不对,魔族的花灼也是一个。神族的很多神仙不过庸碌之辈,尤其是许多神女,满脑子都只想着嫁给什么得道明君。我很瞧不起这样,所以我对朝云和花灼她们两个印象最深。”

陆胥道:“嗯。如今百位明君已经开始准备预防之措,更有特派的神君仙君天上地下,追寻朝云的踪迹,天帝之命,若是寻得,即刻杀灭。不知何故,瑶姬本是没有前世的神女,但我总感觉她和朝云有某种联系。”

斩仙笑道:“说不准瑶姬就是能够杀死朝云的神女呢,不是说现在神族里比较能打的神女就是瑶姬么?朝云若是真的再登临归来,想必携有一身的怒气,纵然是青玄在,也很难抵挡。更何况青玄已经不在了,化的个青华又受情所困。若是瑶姬正是天命安排的那个对抗者,也算是神族与三界的幸事。”

陆胥冷哼一声:“幸事?”

斩仙“嗯”道:“可不是幸事吗?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朝云吗?当年你与朝云虽也并肩作战过,但后来她发疯了,和你一刀两断,你着实没必要这样挂心。”

陆胥默了片刻,睁开了眼睛,缓缓道:“瑶姬与我有缘,我挂心的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事。”

斩仙叹了口气,道:“你岁数很大了,还为了这些事情困扰,不稳重,不妥当。”

陆胥道:“斩仙,我登临世间已有千年,见过盛衰兴亡,诸生百态,无趣太久。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时在天宫,仙娥端庄落座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蹦跳欢笑的神女。那个时候我想起我的从前。”

陆胥的父亲要求严苛,陆胥生性却不羁。宴上,其他兄弟都正襟危坐,不敢高声语,偏偏他仰脖饮酒,笑谈不止。因为这,陆胥没少挨罚,每次罚完,他便接着我行我素,根本没把父亲的教诲放在眼里。

后来加入神族,他见多了循规蹈矩者,非常不以为意,很少有兴趣参加神族的宴会。一直到他遇见了瑶姬。

瑶姬很不同。正如陆胥所记得的,其他神女仙娥在座上缄默不语时,她正一口一口喝酒,和她的大哥炎居、姐姐精卫讲话,笑声轻扬。那时陆胥便已经注意到她。

散宴时,陆胥刻意留得晚一些。他站在边上,看见瑶姬向他飞奔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他。那个时候,陆胥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瑶姬的确是为了过来拥抱自己,她抱着自己,这样的动作并不陌生,倒像是时隔多年的重逢。

陆胥垂眼看着把脑袋抵在自己肚子上的瑶姬,没有说话。瑶姬扬起脸来看他,脸微微一红,道:“你怎么在这里拦路?不晓得有人要从这里走的么?”

陆胥挑挑眉,急忙赶来的炎居拉回瑶姬,再向陆胥致歉。

陆胥从前不羁,因形势所迫,到如今却还是收敛了不少。他多年未见瑶姬了,因为瑶姬也难得赴天上的宴会,虽然瑶姬不赴是因为懒……

总之,他们在那之后便很少碰面。一直到如今。陆胥从九天回来,正撞见来府上摘沙棠果的瑶姬。

陆胥近日一直因为天帝所唠唠叨叨的关于抵御朝云的事宜烦心不已,回下界来想要放松一下心情。在此之前,他听帮忙料理下界房屋的仙侍说,不知何故,一个月之前,沉寂了许多年的沙棠树满树的香果在一夜之间都开始继续生长,并且纷纷成熟,随手可摘可食。那时陆胥觉得心有诧异。

这沙棠树似乎是为了迎接谁的归来,而凭着记忆推断,陆胥想,那个人多半就是朝云。当年整座昆仑山上的沙棠树都是朝云所手植,因为她最爱吃的果子便是沙棠,昆仑山曾是她的家,在家里种自己喜欢的树,无可厚非。后来朝云一意孤行,导致了神族上下百年的战乱,许多神族成员深受其害,在击败她之后,陆吾神接管昆仑山,也便下令毁去了昆仑山上的所有沙棠树。

但是这间专属于陆胥的院子里却留下了唯一一棵沙棠树,神族念在陆胥的威仪,不敢擅自伐树,陆胥也并不想毁掉院子里的这棵沙棠。

他的剑灵斩仙尤其地喜欢这棵树。他每日精心料理,比哺育自己婴孩的母亲差不了多少。但沙棠树在结出果子之后,便再也不肯生长了。它并未枯死,木叶都还生机勃勃,只是空挂着满枝未熟的青色果子。

斩仙用尽了法子,希望看到它继续生长,最后却是垂头丧气地跟陆胥叹着气说:“我没有办法了,这树有灵性,我把它当成自己的树,它却一直不肯把我当成自己的主人。只怕我们几百年都吃不着沙棠果了。”

陆胥料想,沙棠果纷纷成熟,是树木所认的主人归来的讯息,但他等到的人是瑶姬。这便是他跟斩仙说瑶姬与朝云有联系的原因,这一点,斩仙自然也有同感。

停在云端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瑶姬了,他也记起了这个不讲礼法的小神女。他有些惊讶,同时也有些好奇,惊讶的是瑶姬怎么会与朝云有联系,好奇的则是他不知道瑶姬的性子是否还像多年之前一样。

等他立在树下,瑶姬栽在他跟前时,他就知道了,瑶姬还是从前的那个瑶姬,甚至更为出尘。

他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