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昭是跟寒十四一起来参加蟠桃会的。
紫微大帝行过金殿,委托仙侍去叫一声抚昭,说有要事相告。抚昭也便去了。紫微大帝跟抚昭说的是一些关于那位“她”的搜寻近况,抚昭垂着头,仔仔细细地听完了。
送走紫微大帝之后,抚昭在瑶池边上多留了一会儿。
实际上,他觉得蟠桃会是非常无趣的时候,相比起来,抚昭更喜欢一个人待在瑶池边上望一望风景。也正是在望风景时,抚昭望见了瑶姬。瑶姬坐在栏杆上,散下的长发被微风吹起来,很是美观。
抚昭生平不善交友,甚至连与人交谈都不是很擅长。很多人都觉得抚昭太冷淡,也自然而然地认为他难以接近,因此极少会主动前来攀谈。
寒十四是极少数中之一个,瑶姬也是。
对于抚昭而言,瑶姬一直是一个有点特别的神女,她和抚昭曾见过的神女仙女完全不同,从品性到志向,全都令抚昭惊讶。抚昭很自然地把瑶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有一些他长久地藏在心里的事,他也会选择对瑶姬**。这等际遇,连寒十四都没有过。
不过,在更久之前,在抚昭仍旧是有父有母的小神君时,他还是一个很阳光的男孩子。
一切的改变都源于朝云挑起的神族祸乱。在那百年之间,抚昭跟随着父母四处征战。他所认识的人,甚至是他曾有过好感的姑娘,都在战争之间流亡,或死或伤。
在这之间,抚昭学会了不露声色,所有的悲哀全都往自己心里头咽,不表现出来,不让任何人担忧。而他最终变得十足冷漠,这还得归功于朝云。
若非朝云当着抚昭的面杀死他的父母亲,抚昭并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抚昭的父母亲死于一个清晨。
那一天,抚昭的母亲女厌很早地就醒了。她为抚昭准备了几个香甜的山果,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抚昭边上,注视着他的睡颜。抚昭醒来,看到自己的母亲,微笑了一下。
女厌说:“抚昭,我和你的父亲要上战场去了,你留在这里,跟着紫微叔叔。”
抚昭坐起身来,乖巧地点一点头:“好。母亲不必挂心,抚昭会很听话。”
女厌很轻地抱了一下抚昭,起身走出房间。
抚昭的父亲玄股早便整装待发,站在门口,等待已有多时了。女厌走到他的身边,停了下来。两个人低声地交谈了一句,然后一起离开了。
抚昭在他们走后又躺下来眯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尤其是想起了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神女弄棠。
弄棠生活的地方被云中君袭击,神族拼力挽救。最后,云中君撤退,弄棠的父母双亡,弄棠被找到时正昏迷着,全身都被烈火灼伤。
抚昭小的时候很喜欢弄棠,他觉得弄棠笑得甜甜的,眼睛也水灵灵的,很好看。第一次见弄棠时,抚昭就想着,自己长大以后可以把她娶回家。
弄棠在十多天后醒来,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趁着所有人没注意,一头跳进了水中。这一回,她没有再醒过来。灼伤弄棠的是三昧真火,纵然是法术高超的上古神君,也无法消除这些伤疤。这些弄棠心知肚明。
抚昭忽然睁开了眼睛,因为他能感觉到,有一个谁正站在他的床前。
当他看清时,站在他床前的女子咧嘴一笑:“抚昭是么?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父母。”
抚昭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床很快地穿好鞋子,牵住了那女子的手。
这个女子腾起而云,带着抚昭来到了战场之上。战争已经结束,所谓的战场,只可见到四面的熊熊烈火,而神族的尸身遍布荒原。
女子落在地面,动作粗鲁地把抚昭推了出去。她的神情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拥抱着坐在地面上的女厌与玄股,道:“你们的儿子,我替你们带过来了。”
抚昭扑进了父母怀里,闻到一股非常浓烈的血腥味。他红着双眼,望向自己浑身是伤的父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厌抱着抚昭,发出了轻声的呜咽。
玄股坐着,他的神兵惊空戈插入地面,而他正抬起了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长戈上的花纹,保持着身为将军最后的尊严。他的脸上满是疲倦,抬头看向那女子,声音轻缓:“多谢神女成全。”
那女子狠狠一皱眉,厉声道:“你们分明背叛了我!为何我还要成全你们?你现在就快要死了,还是这副委屈的模样,是希望我愧疚终生吗?”
玄股道:“神女误会了。除惊为了妻儿背叛云中君,本就料到了今时今日。神女要惩罚,也便惩罚吧,除惊绝无异议。只是希望神女能够留我这孩儿一命。”
那女子冷声道:“你希望我留他的性命,我便会留了吗?因为你的背叛,我的云中君损失了五十余人!你现在知道心疼妻儿,当初就没有心疼过你昔日的友人?听说你现在叫做玄股,你这个名字愚蠢之极,就像你一样。”
玄股转过头去,看了看默默流泪的女厌和整个人都埋进了女厌怀中正瑟瑟发抖的抚昭,叹了一口气。
那女子走近几步,忽然笑了笑:“我倒是想到了更为严厉的惩罚。”
玄股看向那女子,正欲出声,却见那女子伸手一把提起抚昭的后领,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继而扬起了手中长剑。
玄股仰面望向苍天,女厌擦了一下眼泪,笑着看向已经离开了自己怀抱的抚昭,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女子脸上分明带着笑意,语调却十足冰冷。长剑落下,杀伐果决。她道:“这是为了祭奠云中君数十英灵,也是我对背弃者的惩罚。我要让你的儿子看到父母的死亡,从此以后仇恨缠身,再也无法忘却。”
女子的剑先是刺穿了玄股的胸口,抽出时,带着淋淋鲜血。
那些鲜血溅到了女厌身上。她看着丈夫的尸体,没有哭,只是看向抚昭,微笑着说道:“抚昭,闭上眼睛。”
女子冷哼一声,再度举起剑,挥下。
女厌脸上的微笑还未散去,她倒在自己丈夫身上,两个人的鲜血混合,难舍难分。正如多年之前,云中君的除惊与女娲门下女弟子女厌相恋,他们一起离开了所在的神宫,在水中,在山巅,在茅舍,他们相拥,亲吻。他们早已难舍难分。
抚昭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四肢僵硬,也难以言语。
那女子蹲下身来,看着抚昭的双眼,微笑着说道:“抚昭是么?你要记住我,记住现在的一切。你的父母是我所杀,而我的名字是朝云。”
抚昭木然地看着面前的朝云,还是没有说话。
朝云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真想看看你以后的样子,那应该会很有意思。”
这样的几句话,抚昭记了很多年很多年。再次听见,是方才在瑶池边上,醉酒的瑶姬说出了那一句“真想看看你以后的样子,那应该会很有意思”。这令抚昭回想起了那个清晨和那个战场。
寒十四见到抚昭回来,高兴得很,但在注意到抚昭的表情之后,却也十分诧异。抚昭在寒十四身边坐下,寒十四凑上前去,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抚昭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寒十四皱着眉头,道:“那么紫微大帝跟你说了些什么?”
抚昭淡淡道:“何得开明的捧沉仙人几番查询,最后得出结论,‘她’的气息在巫山最为强盛。也许‘她’正隐匿在巫山。”
寒十四道:“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我记得从前巫山的山神巫咸神君与‘她’关系非常不一般,巫咸更是五百年前提出‘她’将归来的十位巫者之一。”他看一看抚昭,问道:“你是不是要去巫山?”
抚昭缓缓点头:“是。”
寒十四笑眼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抚昭道:“你与‘她’也有深仇大恨吗?”
寒十四点头道:“我的弟弟寒七,就是在对抗‘她’的一次战争中死去的,你说,这是不是深仇大恨?”
抚昭略加沉吟,道:“可我记得,你是家中独子啊。”
寒十四哈哈一笑:“寒七是我的坐骑啊,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
抚昭默了默,没有说话。
寒十四再笑了一阵,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此时,两位真人从二人桌前走过,其中一位真人说道:“你说,陆胥道君与瑶姬神女真的有可能会成婚吗?”
另一位真人低声道:“自然!我有一个表兄,正是在姜氏城中修行,据说,陆胥道君总在夜半造访姜氏城,还有仙人曾见到陆胥道君与瑶姬神女坐在院子里赏月的……”
寒十四听到了这番交谈,他知道自己身边的抚昭自然也听到了。寒十四还知道,抚昭一直都很在意这位瑶姬神女,因此,在两位真人远去之后,寒十四转头看了一眼抚昭,道:“姜氏瑶姬曾与你一道在何得开明修行,后来怎么去了西昆仑?”
抚昭神情淡漠,道:“她的意愿。”
寒十四笑道:“你是不是挺喜欢瑶姬的?”
抚昭头也没抬,只是在须臾的沉默之后,开口道:“挺喜欢。”
寒十四满目的笑意,使劲拍了拍抚昭的肩膀,道:“喜欢的话,那你倒是可以跟陆胥道君抢上一抢,你样貌品性都顶好,将来成就不可限量,不定便能超越了陆胥道君。可别等到瑶姬嫁给陆胥道君了,你才后悔。”
抚昭有点惊讶地看了看他:“什么?”
寒十四哼声道:“你不是说了,你挺喜欢瑶姬的吗?难道你愿意让自己喜欢的神女嫁给别人?”
抚昭默了默:“你误会了。”
寒十四也是一愣:“我误会了?”
抚昭点头,道:“我所谓的喜欢,不过欣赏。瑶姬术法精进,品性出众,是神族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那位‘她’若是归来,我是该与瑶姬一起并肩作战。而她喜欢上了谁,要嫁给谁,都与我没有关系。”
寒十四叹息道:“你这是心性太淡了,连最基本的喜欢,最基本的感情都没有了。”
抚昭没有说话。
寒十四低头斟酒,端起酒杯后再补充了一句:“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个人,让你不那么冷冰冰的。纵然是神族,放下那些情感,也未免太没有味道了。不谈情说爱,不就等同于死人了吗?”
抚昭还是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