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多苦闷,不如谈天,不如喝茶。

瑶姬闲暇时候与青绝、涒涟和近山他们聊一聊天,狐子温修行刻苦,却也常与瑶姬一处说些专属于神女的悄悄话。抚昭的话确是不多,但是瑶姬很以逗他为乐。

一日,瑶姬正在闲池边上与青绝一起喝日前委托除尾送上山来的薝卜花茶,青绝喝得开心,瑶姬眼尖,见了边上抱着一堆红橘走过的坠红。

她笑着叫了一声:“坠红仙子!”

坠红回头看了瑶姬一眼,笑道:“瑶姬神女。”她向瑶姬走了几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瑶姬嘿嘿道:“好久不见你了,不晓得你去了哪里呀?”

坠红道:“去了一趟巫山,采了一些甜橙和红橘,神女你要不要吃几个?”

瑶姬正想点头说要,转念一想,再道:“不了,我们自己去采摘。”

瑶姬转头看一眼青绝,道:“傻瓜,要不要一起去巫山转悠一圈?”

青绝喝茶到一半,闻言露出一个十分赞许的表情:“好啊。”他放下茶杯,道:“我听说你的神兵远邪就是从巫山得到的?”

瑶姬点头:“是啊,难为你还记得。”

当年瑶姬在巫山得了神兵远邪,实是一个巧合。

那时她想吃月饼想疯了,便求着姐姐精卫,要姐姐带她去月宫。精卫心软,受不住她的撒娇请求,便只好作法腾云。行到半路,正在巫山顶上,瑶姬开心,忍不住唱起歌来。就在那个时候,远邪自行飞上云端,来回盘旋一阵,最后停在瑶姬面前。

瑶姬转头向精卫:“姐姐,这是什么?”

精卫道:“自然是你的神兵,你不是一直羡慕大哥的定骨么。现在你也得了自己的神兵,快给它取个名字。”

瑶姬想了想,方才自己哼唱的歌里有几句词,她颇是喜欢,说的是:“水澈天明,鳞游凤翔。正年少兮,抟风纵云。疾丧贼乱,万物毕杀。正少年兮,除奸远邪。”于是瑶姬取了最后二字“远邪”,以作神兵名。

因为得了神兵急于向大哥炫耀,瑶姬连月宫都不想去了,便直接回了姜氏城。后来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此后百年时光,瑶姬不仅月宫没去成,就连巫山也许久不曾到过了。

今日打算故地重游,瑶姬心间倒也颇多感慨。

一番商议之后,瑶姬、青绝,再加上一个纷尽,三人一道腾云赴往巫山。路途上并未花费下太长的时间,而到了巫山之后游山玩水,瑶姬等三人玩得着实尽兴。

巫山山水尤美。峰峦上入霄汉,山脚插进江中,桃花飞绿水,晓风追细雨,瑶姬、青绝,还加上一个纷尽,三人边行边瞧,时也**舟江上,时也对坐山巅,他们兴起赋诗,即时高歌,声过幽谷卷花香,一阵清啸随风远。

这巫山曾为当年尧帝赐予神族御医巫咸神君的奖赏,纷尽道自己曾与巫咸是为旧友,他们也便决计入行宫拜会神君,在此小住几日。神宫易寻,待在山中行得深了,虽是见着了结界,却是不见神人。

巫咸的行宫坍圮,已有很久无人居住。

叹惋了一阵,瑶姬一行入了宫中,几番寻觅后竟也找到了一个完好的房间,那房中地面有暗格,摸进去竟是一处酒窖,藏了好几坛子花酒。他们如得至宝,即刻便在房中设了个筵席,觥筹交错,醉生梦死。

瑶姬过于贪杯,比青绝和纷尽都要多饮了半坛,直是醉得脚步不稳。青绝与纷尽都醉倒了,瑶姬脑子里却还想着要沐浴,她独自出了神宫,循着模糊的记忆要去后山清溪。

神仙浮于太清,在下界的居所多半捏了结界,以碍凡夫俗子视听。瑶姬喝醉了酒,出了结界还不自知,她记忆不甚清晰,早已不认得路,最后竟是走进了凡人修建在此的一处行宫。

且说那时行宫此时住的是一位国君,本欲就寝,而瑶姬贸然闯入,还带了一身酒气,着实吃了一惊。他本要传唤侍卫,因了当下正值白昼,国君看清了来人,故而便未出声。

瑶姬是神女,样貌与凡间的女子自是不同,国君的神情却并不仅仅是惊羡。他知道自己曾见过瑶姬,就在数年之前,在古浪河边,老柳树间。

那些往事他一直没忘。

国君只着了单薄轻衫,坐在床榻间,向着瑶姬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瑶姬意识混沌,眼神也朦胧不清,只是笑道:“不妨猜猜看?”

国君沉默了片刻,目光流露出些许悲戚:“我不知道。”

瑶姬正朝国君走去,闻言脚步一顿,似有片刻的思索,随即咧嘴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她几步走到国君跟前,身形无限欺近,直接将国君给扑倒在了床榻间。

一阵清凉的气息喷吐在面上,国君微微一愣,瑶姬却笑道:“你脸红什么?”

国君眉头紧锁,道:“你,你如何对我使这等魅惑之术?”

“魅惑之术?这就叫魅惑之术?”瑶姬笑了一阵,醉意翻涌上来,同时还伴随了困倦,她往边上一滚,拉过锦被就往身上盖,“我是神女。”

国君见她动作,一时不知所措,坐起身来看着裹着被子睡觉的瑶姬,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只是不知神女来此,所为何事?”

锦被里舒服得要命,瑶姬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朝里面滚了滚,让给那国君半个枕头和席子,迷迷糊糊道:“你瞎了吗,睡觉啊。”

国君微怔,不知其所云,被子里的瑶姬却是很快便睡着了。

国君见瑶姬睡熟,伸了手过去想要叫醒她,怎料他的手指离瑶姬还有好些距离的时候,一道银白色屏障忽的出现,刺得这国君指尖发麻,而把瑶姬护得严严实实。

国君无奈,只得在瑶姬空出的那点枕席间睡下,又因了那层屏障,不得已与瑶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等到日暮时分,瑶姬悠然转醒,发现此处不是姜氏城,也非何得开明。她的脑海里隐约浮现出喝醉酒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她坐起身,见到了蜷缩在自己身侧的国君。

那男子衣衫单薄,有一张很年轻的脸。但瑶姬早已经不认得他,只是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并不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有些木讷也有些害羞少年。

瑶姬伸出腿踹了那国君一下,国君惊醒过来,见了瑶姬连连闪躲。见状,瑶姬哈哈笑道:“你那么怕我做什么?”

国君皱着眉,盯着瑶姬没回话。

瑶姬料想自己多半是干了一些坏事情,可能吓到了这男子,有点惭愧,便起身跨过国君跳到地上,向窗户走了几步,同时还不忘较为耐心地解释道:“我是来巫山游玩的神仙,喝醉了酒闯进你这里非常不好意思,我这就走,这就走。”

国君本坐在**,闻言忽然站起身来,开口道:“你等一下。”

瑶姬回头,见了那国君皱眉深思的模样,笑了笑:“我还未封神,没法庇护你们国家什么五谷丰登,而和我这样的神仙在一张**睡了那么几个时辰,赚的人是你,我觉得应该是你给我点什么报酬吧?但我不缺什么宝贝,所以就算啦。”

国君被瑶姬说得一头雾水,道:“孤王所指并非报酬。”

瑶姬一撇嘴,无奈道:“那你叫住我干什么?”

国君正色道:“不过是要问你是何方神圣。”

瑶姬“哦”一声,一摊手,道:“翠花仙子。”

国君:“……啊?”

“我开玩笑的,”瑶姬笑得不行,走到窗前轻轻一跃,站在窗棂上,转了头去看那国君,“巫山之上最美不过云雨,朝朝暮暮,变化万千,你就当我是巫山上的云烟和细雨好了。”

她蹲在窗间作势要走,国君正心下叹息,瑶姬忽然又钻回半个身子,道:“但报酬的话,我觉得你如果给我建个楼啊什么的,就挺好的。”

国君问道:“敢问神女名号?”

瑶姬本来想说出自己的名字,然而转念一想,又有了别的念头。她嘻嘻笑道:“朝云。”

国君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瑶姬已跃下窗去,凭着记忆回去找她的朋友们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一位国君,便是楚怀王,也正是数年之前的少年熊槐。

后来人世间常传言,楚国怀王在巫山时邂逅了巫山神女,此后念念难忘,便为神女在巫山建造起庙宇,起名“朝云”,更命人作赋记之咏之。此事在人世间传为佳话,口耳相传与文载歌颂的时日久了之后,就连神族也知晓了一二。

传到炎居耳边时,炎居正在院中看书。

炎居端坐案前,看完了手中竹简,放好重新拿一卷新的来,望向下方告知他此事的虚舟仙人,嘴角带出一个极淡的微笑。

虚舟立在炎居前端,道:“神女莽撞。”

炎居笑道:“她与那熊槐有缘,多年之前在对岸便已见过面,此事你并不知晓。但他们之间缘分不深,国君有情,神女无意。此事不可说是鲁莽,说到底,也是瑶姬性情使然。”

虚舟道:“若是先帝得知,怕是要动怒惩罚。”

炎居沉吟片刻,皱起眉,道:“最好不要叫父亲知晓此事。”

虚舟应声称是。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在当时,瑶姬却是未曾料到这些,她与青绝和纷尽在巫山待足了七日,做的是回去之后直接受罚的打算。

回得了何得开明,三人虽知要受罚,却也都是满心欢畅。

正是即将到了闲池边上,青绝与纷尽并肩走着,瑶姬便在他们两个前边倒退着走路,一边走一边写嘻嘻笑着,说道:“你们一定不晓得吧?我在巫山醉酒之后,遇见了一个人间的君主,我现在才回想起来,我在这之前倒是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的年纪还小,现在倒是长大了不少,说起来,这少年生得还挺好看,不过留着胡子,令我有些不太喜欢。”

“若是他没有胡子,你岂不是还要嫁过去?”

听得身后的一阵声音,瑶姬微微一怔,腿脚也跟着一哆嗦。她颤颤悠悠地回过身子,见了立在自己身后面色严肃的姜石年,垂下了双眼:“父,父亲。”

青绝与纷尽也上前来行礼:“神农大帝。”

姜石年反背着双手立在瑶姬面前,冷冷看了她一眼,继而对青绝与纷尽点头道:“你们自己去寻陆吾神,我与阿瑶有话要说。”

青绝与纷尽点头称是,经过瑶姬身边的时候面带同情之色地看了她一眼。瑶姬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们两个一眼,再瞥了面前的姜石年一眼,姜石年还是沉着一张脸,这令瑶姬开始有些担忧事情的严重性。

待得青绝与纷尽走远了,姜石年方开口道:“说说,在何得开明如何?”

瑶姬低着头,闷声道:“不如何。”

姜石年冷哼一声,道:“你也晓得自己这段时日来不如何了?”

瑶姬撇了撇嘴,抬头道:“可是,陆吾神能教给女儿的东西着实不多,这些时日,女儿多是自己修行,多亏了有陆胥道君指点,方有所成。”

姜石年厉声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当得起是神族的最强者了?”

瑶姬这下子晓得了,那些事情,包括她与陆吾神起的冲突,陆吾神对她的每一种评价,她的父亲姜石年都已经知道了。瑶姬却是觉得有些不忿,道:“女儿仍未有大成,难道不是师父没有找对的缘由吗?这该是父亲的过失,而非女儿。”

姜石年道:“你的意思是,我送你来此何得开明,是大错?”

瑶姬一皱眉头,再度垂下了眼睛,却是没有说话。

姜石年道:“你以为我送你来此昆仑,全是为了学些法术、学些剑术?你以为身为神族,仅仅是靠着无上修为,便可以横行三界,得天地敬仰?”

瑶姬看着自己的鞋面,道:“父亲,你是如此以为,女儿却并非秉持如此的看法。”

姜石年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如何的看法?”

瑶姬道:“女儿曾读人间良卷,方明晰往日一些模糊看法。如今神族之中,仍存有神与仙有别无别之争,更是有神族低看他族。神族的礼法规矩破绽百出,若是需要改善,那便需要有改善的能力。我姜氏远离九天,却也当着明君之名,若是明君,享千年荣耀,为何不为神族出力?”

姜石年蹙眉道:“你是如此想的?”

瑶姬道:“正是。女儿不甘于寻常神女仙女所为,居于闺中刺绣织花,而要做一些惊天动地之事。要做就做得最好,我们姜氏也沉寂了太久。巧的是,传言那位‘她’将会归来,女儿倒是想与‘她’来一番比试,若是能够胜了‘她’,便是对女儿的最大承认。此外,父亲你也晓得女儿一贯不喜欢神族的礼法规矩,神族如今虽也日渐光耀,却没有想到未来。若是照着现今的礼法继续向下走去,日后只得败落。女儿既为神族,便是为神族而生,所做必然也是为了神族。”

姜石年冷道:“我不反对你做这些事。你说得都很好,却是一直都没有让身边的人看得出来。你这些时日在何得开明,偷食酒食不说,甚至冒犯师长,近七日来更是出逃在外,与人间君主有所亲染。”

瑶姬一愣,姜石年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姐姐精卫?”

瑶姬又是一愣。到了何得开明之后,瑶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精卫”。但是她不会忘掉的。这是她唯一的姐姐,也是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人。

见瑶姬显出了落寞的神情,姜石年便接着说道:“精卫曾是如何教你的,她对你说过什么样的话,对你有过什么样的期望,你是不是已经全部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