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赵晏并没有听清楚袁阙的回答。袁阙的声音太轻,他也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确切是哪两个。袁阙的名字是赵晏送袁阙对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从其他人口中问出来的。
照理说,袁阙为赵晏挡下了一道鞭子,应该是能够受到不少赏赐的,那些赏赐已经足够他平安喜乐地度过大半辈子。但袁阙拒绝了这一切的赏赐,说:“只要能够随侍公子左右,便已经足够了。”
赵晏觉得他有点傻,也觉得他有些意思。他逗过袁阙,却是很快地发现,这个人非常没有意思。
比如赵晏说带袁阙一起去玩乐,袁阙本是不乐意的,却是拒绝不得,也便跟着走了。待得进入了女闾之中,见了围拥而来的群女,袁阙竟是惊恐万分地向赵晏道:“如此地方,可谓危险至极,我们还是回去吧!”
再比如赵晏听完父亲的训斥,满面的无所谓,袁阙倒是出言说道:“郡守仁厚,良言真句,公子,你该是放在心上的呀!”
赵晏和袁阙一起待了些时日,觉得无趣至极。
一般跟别人待在一起,他都会有一段时期是心中觉得有趣的,袁阙却是令他从头至尾都觉得无趣。于是,赵晏找了个非常随意的理由,疏远了袁阙,此后再自顾自做他的潇洒公子。
当下见了袁阙,赵晏觉得有些诧异,他抬手揉了一下眉心,道:“袁阙。”
袁阙保持着递出那只碗的动作。赵晏仰面躺下,道:“你来做什么?是我的父亲叫你来看着我的?或是我的兄长?”
袁阙思考了片刻,开口道:“若是我自己要来,公子会怪罪么?”
赵晏转眼看他,忽然笑了起来:“不怪罪。”
停顿了片刻,他道:“你自己要来找我?你自己要来找我?”
他笑出了眼泪,接着收起笑容,道:“你找到我了,又有什么用处?我既然已经走出那个家,就说明我已经没有回去的打算。我是代郡郡守之子,这没有错,但我要去从军,却生了病,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你跟着我没有好处,还是走吧。”
袁阙收回递出去的那只碗,沉默了很久。
赵晏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曾经为我挡过一道鞭子,我心里对你很是感激,但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身份,你没必要再像以前一样为我做什么。”
袁阙似乎已经听进去,却又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说道:“公子,汤凉了。”
赵晏皱起眉头,道:“你不准备走么?”
袁阙低着头,说:“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室,我懂事起便是在公子你的身后照料。他们说,一朝为主,一生为主。若是一生随侍,倒也没有什么,怕就怕公子身边的其他人总嫌我没有用处,便总是辱骂我、殴打我。我原本我打算好了赴死,选的是投湖自尽,因为干净。一次,管事的那位梁叔杞打了我一记耳光,正被公子瞧见,公子因此训斥了梁叔杞,问我有事没有。这件事情,公子一定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只怕我早已死了。”
这件事情,赵晏的确不记得,此刻听袁阙提起,竟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他问:“便是这样的一件小事,你就打算活下去,服侍我?”
袁阙点点头,说:“对于公子来讲,的确是一件小事,但是对于我,却是大事,我能够记得一辈子。因为我个子小,力气也小,一直吃不饱饭,也无人关怀。公子虽说与我有别,但那一天能为我出头,我已经万分感激。我希望能够报答公子。”
赵晏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坐起身来,道:“把汤给我。”
袁阙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赵晏指指他手中的破碗,说:“你不是说,汤快凉了吗?”
袁阙轻快一笑,接着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赵晏双手接过,几大口喝了个干净。
原来赵晏昏迷已经有整整一天了。
而袁阙一直都跟在赵晏的身后,寸步不离,到了夜晚,还会偷偷给赵晏盖上一层外衣,并且在赵晏醒来之前取走。赵晏此人,心倒也是很大,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赵晏病倒之后,袁阙很快地在周边找到了一间空着的屋子。这间屋子里面没有一个人,落满了灰尘。袁阙为赵晏做东西吃的时候,在灶台旁边,倒是见到了一具枯朽的尸骨。骨头外包着一层厚实的衣服,所有的皮肉都早已经被虫鸟分食,只剩下这样一具白骨。袁阙并不害怕,把白骨搬到屋后,回来的时候,还捡了一堆柴火,以及极少的几株野菜。他熟练地点火,再以野菜熬汤。
这些,都是赵晏听袁阙说的。
赵晏已经一个人走了很多天,现在见到一个曾经认识的人说这些事,倒是觉得十分有趣。
袁阙见他喜欢,便跟他说了很多话,包括自己从前的见闻,到这一路上跟在赵晏身后的遭遇。虽然袁阙的声音还是有点轻,一开始有些话都捕捉不到。然而赵晏听得习惯之后,倒也觉得听着十分舒服。
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了一段时日后,赵晏觉得十分惬意。似乎他正是为此而生,也将在这样的时日里渐渐老去,最后死亡。
袁阙刚说完自己遇见过的一个老妪,说这位老妪的三个儿子全部都从军之后,他已经五十多岁的丈夫竟然也被拉入了军中。三个儿子与丈夫全部战死,老妪只收到了上头发下来的一件寒衣作为安慰。
赵晏坐在门口一块石头上,和煦的阳光洒落他的满身,因为长久吃不饱以及一场病痛,赵晏的面容已经有些枯槁。他看向袁阙,眼底带着些淡淡的笑意。他说:“我们去参军吧。”
袁阙愣了一下,看向赵晏,是质问的眼神:“公子刚才说的,可是参军?”
赵晏点一点头,说:“正是。”他道:“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很开心,甚至比起我从前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开心。但现在世间处处都是战争,我是男子,也有气力,为何不去参军?方才你提到的那位老妪的丈夫,五十多岁了也入了军营,我这般的男子,也觉得羞愧不已。”
袁阙道:“若是从军打仗,那便必然会有死亡。公子,你已经想好了吗?”
赵晏笑道:“想好了。”
再歇了几日,赵晏与袁阙动身出发。有了袁阙,赵晏的行进速度很明显快了很多,路途中虽说没有银两或是干粮,但袁阙却总是能够找到野果,抓住山鸡来给赵晏吃。
赵晏笑眼问他,语气中带着很明显的骄傲:“你是神仙么?什么都会。”
袁阙嘿嘿一笑,却也不说话。
数十日的跋涉之后,二人来到了太原郡中。他们的运气不错,正碰上各大郡县征兵,报名之后,二人很快地成为了带甲,也就是步兵。
同在一属中的其他带甲大多是年轻男子,有几个正是新婚燕尔,却不得已离家从军。也有几个丧了父兄,本便是家中独子,再要从军,无奈舍下家中老母与姊妹。还有几个年纪颇大,已经有满头银发,赵晏上前攀谈,他们也便告诉赵晏说:“不到六十岁,男子都需从军。”
赵晏和袁阙才入军中没有几日,操练也未经几回,便受命要赴往战场,进攻中山国。
行军途中,赵晏不堪其累,落在后面,袁阙很耐心地拉着他的手,跟他一起走。
赵晏气喘吁吁地告诉袁阙说:“若是战场遇敌,我们都发现打不赢,我跑得没有你快,你自己走便是,不必管我。”
袁阙握紧了赵晏的手,说:“到那种时候,我自然也逃不了。公子,若是要死,便一起死吧,也算有所陪伴。”
赵晏笑了笑:“好。”
到了战场之上,赵晏与袁阙背对背杀敌。虽说浑身被血染透,身上也有数道伤口,一滴滴的鲜血从战甲下摆滴落,脚底的泥土全部都已经呈现出红色。对此诸种,赵晏都并未放在心上。
赵晏正挥出一刀,砍落了敌兵首级。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向袁阙道:“一场战争,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只有胜负,对于国家的百姓而言,却是只有死生。若是你我死在这里,你会恨我么?”
袁阙停了片刻,道:“我早就想到过要自尽,不过因为公子而选择了放弃。这条命多亏了公子才得以延续这样久,如今又是为国而死,我虽是鄙贱之人,却也知道此事光荣。我怎会怨恨公子?”
赵晏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确快要死了。刚才他砍下敌兵首级的时候,也被那个敌兵砍伤了胸口。如果没有这道伤,他应该还可以跟袁阙一起回去,提着方才那位敌兵的首级,笑得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然而现在,他就只能强撑着,说一些话。
他感觉到自己胸口的伤口先是剧烈的疼痛,后来倒是有些麻木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坚持很久,便以刀尖点地,作勉强的支撑。
袁阙注意到了他的异样,问道:“公子,你还好么?”
赵晏调整着呼吸,闻言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很好。我现在的感觉,比起我从前的每一天都要好。”
袁阙皱了一下眉头,手中长戈穿过了一位冲上前来的敌兵的胸膛。
赵晏接着说道:“今日我难逃一死,只是很遗憾,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从前我以为你无趣,但我后来发现,你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有意思的一个。我很喜欢你,袁阙,若是生在和平时候,我定当与你把酒言欢……”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眼前也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真切。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坐下的时候,他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也便躺在了地上。他感觉自己的脚碰到了方才被他一刀砍死的敌兵的脑袋。
袁阙却是跟着停了下来。
他蹲下身,看向赵晏,完全不管身后涌来的三五敌兵,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扬起的刀剑。他只是看着赵晏,目光沉静。
在袁阙的心里,一直以来就只有赵晏而已,什么财权,什么喜乐,甚至是什么死生,他一概不曾放在心上。他很多年以来的所谓生活,都不过是为了赵晏而已。
袁阙似乎想要说什么,赵晏睁着迷蒙的眼睛,看到他隐约的轮廓,等待着将说出口的话语。然而一剑横扫,袁阙的尸首已经分离,就在赵晏眼前。
飞溅的鲜血还是温热的,滴落在赵晏的脸上,手上。
赵晏本该纵身跃起,取过身边的大刀,将那几位敌兵一同砍死在刀下,也算是为袁阙报了仇。他该破口大骂,大骂为政者的昏庸,大骂人世间的所有战争。或者,他没有那本事,也该掩面流泪,哀声哭泣。因为他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人死了,死无全尸,他亲眼目睹,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然而,赵晏却动弹不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赵晏从未经历过死亡,也就不知道所谓死亡究竟是怎样的。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沉沉浮浮。
他似乎看见有灿金色的鸾凤齐飞,苍龙盘旋在琉璃色的屋顶上,脚下是流云舒卷,面前的宫殿由金玉锻造。衣着典雅的人们身周环绕祥贵气泽,见到他全部俯首以示尊敬,有一位紫衣男子向着自己伸手过来,他的面容俊雅,冷若冰霜。
他说:“远山,一世历练之后,你可有所体悟?”
这一切的景象都似曾相识,却又十足陌生。赵晏开始问自己,远山是谁?这个男人是谁?这是哪里?袁阙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剧烈颤抖了一下。袁阙在哪里?
远山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正身处九天神宫,床前是数位仙娥,以及那位紫衣神君。他是太乙救苦天尊,也便是东极青华大帝。
远山坐起身来,对那群仙娥脸上一个万分欣喜的神情视而不见,他动了动嘴唇,作势要爬下床去:“袁阙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青华淡淡道:“他死了。”
远山红着眼睛看他一眼,道:“我知道。我还可以救他,或者,帝君,你是救苦天尊,你应该可以救他的。”
青华道:“我不能。”
远山道:“为何?”
青华道:“他因你而死,心甘情愿,救不回来。”
远山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是为了憋住使自己不哭出声来。他穿好了鞋,扑向房门,有一些疯疯癫癫,却是说着:“我不信。他为我而死,那我若是去找他,一定可以把他带回来。他说过他曾是为了我而活下去,那么现在也可以为了我再活下去……你们都不要拦我,谁也不要。”
接下去的事情,瑶姬全部都已经知晓。
远山走遍三界找寻袁阙的魂魄,却只得到了一半,无法拼凑起完整的他。如今的远山,应该已经回去找他的父亲玉虚明皇天尊质问了。
后来,瑶姬与青绝、近山以及涒涟都分享了远山的这个故事,每一个人都在故事结尾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概在这种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感慨与喟叹,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