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神君是十方天尊之中,上方玉虚明皇天尊的大儿子,神族乃至三界之中,对远山满是嘉奖之词。

神族的老神君说他天赋异禀,术法傲世,雏凤清声,是神族不可多得的后嗣子孙。若非天帝赐号之日远山正与瑶姬斗法,谁也劝不住拉不开,他便早已经是年纪轻轻就受了天帝亲赐其号的第十一位神君了。

却也正是那一日后,九天上的一群老神君开始搬出瑶姬从前干的坏事,连着近年来的一些事一起大讲特讲,说她有悖苍天圣德,了无神女气泽。

瑶姬对于这些言论多少有点气愤,但想着自己也不能拎着把剑上九天去砍人,也便在姜氏城中郁闷了好些时日。

今次翻开远山给她的那卷帛书,逐字逐句认认真真地看下来,瑶姬却是觉得有些惊讶。因为在这之前,瑶姬一直以为远山是里里外外,人前人后都非常潇洒的神君,她没有想到的是,私底下的那个远山,根本不及外人眼中的那般快活。

远山是玉虚明皇天尊为他取的名,一直以来远山都没有为自己想一个号,他父亲所赐的他全都拒绝了,私底下他告诉自己的朋友们说,他不过是嫌那些名号难听罢了。当初天帝打算赐给他的号是追羡,远山和瑶姬打完那一架回去,赐号的神宫都已空了。

远山确然有天赐的禀赋,他修行起来,比常人都更为容易,比如说人家得花上个三年五年才能够学会的剑法,他一年之内便可以练得极好。

书卷内容再多古奥繁杂,远山都能够做到过目不忘,法术诀学起来非常之快。因此,远山五千岁时,便与抚昭一同被评为所谓“凌霄双璧”,是公认的将来能够接掌神族并且使得全族发扬光大的二位杰出神君。

瑶姬在下界听闻此事,眉毛微微一挑。

陪伴姜氏已有千年的虚舟仙人立在她的身侧,眼见了瑶姬的这样一个表情,笑眼问道:“神女如此,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瑶姬轻蔑一笑,道:“自然。若我是神君,而非神女,以我的修为造化,早便是我神族第一了。”

远山与瑶姬的那一战持续了七天七夜。最终,瑶姬以一个虚招骗过远山,最终获得了完全的胜利。

远山在书写帛书的时候,对以上的事情也大多有讲述,此外还说到了与瑶姬的那一架,对瑶姬颇有赞词。此外,远山还提到了自己的一千岁前的一些往事,尽管那是一些并不太美好的回忆。

“明皇苗裔,玉虚父名。幼得天赋,名曰远山。性喜酒色,父正苛严。一防我意,二规我道,三策我修。垂缨佩玉,举止惟谨,卑谦自牧。采兰芷以为画,是娇娘亲赏花。众仙皆赞,父尽毁之。罚,再出之日,将去人间。言是历劫,百年之久,归来可悟。”

远山到了人间,生为赵国代郡郡守之次子,名是赵晏。

这个时候的人世间,正是王朝正统世衰,群候并起,战火四燃的时代,时局动**,一朝人间霸主,一夕黄沙埋骨。

赵晏所在的赵国由晋国分裂而来,与赵国一同分割晋国的还有魏与韩,这三家本是同根,相互扶持并且帮助时,气势远远强于其他诸侯国。然而利益之下,纷争无休,三晋并非一直保持着坚固的联盟。

在赵晏所生活的那几年,赵国实力并不算太强,常受中原大国的欺侮。尤其是在故去的国君赵语会葬之日,多个强国派遣锐师万人前来,带着勃勃野心,汹汹气势。强国想来,新君尚年幼,群龙且无首,是个瓜分的好时机。

新君赵雍虽说年幼,却并非庸碌无能之辈,死去的赵语也料到了这一日。在赵语的托孤重臣肥义的建议下,赵雍下令全国边境戒严,其中便包括赵晏所在的代郡。

这是做好了的鱼死网破的准备,却也恰恰为赵国赢来了生机。

当然,身在代郡的赵晏对于这些事情一概不挂心。

他既为郡守之子,生来便有锦衣玉食。虽说远山魂灵入世,本不携带为神君时的记忆,然而他在人间的性情,与在九天时完全相同。

赵晏每日摸鱼打鸟,放浪形骸,纵然是全军戒备之日,赵晏也还是拥着一位美人,衣衫不整、醉意醺醺地从军队旁边走过。他一边走,一边歪着个脑袋看整装待发的军队,笑嘻嘻地问站在最前面的他的兄长,说:“你们这是……要去抢女人么?带上我,带上我!”

赵晏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武将,他的长子赵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名声远入邯郸。这位老郡守心中记着与长子差去四岁的第二个儿子赵晏,希望他能有所成就,而非碌碌无为。谁料他苦口婆心的多次劝阻都是无济于事,赵晏听他训斥,曾听睡着五六次。

最后,老郡守不得已感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竖子不可教也,也便就此作罢,放任了赵晏不管不顾。

赵晏的身边侍者不散,美人如云,他觉得无趣,又觉得有趣;他十分苦寂,却又十分快活。他在读了一些老聃的《道德经》之后,一方面有如醍醐灌顶,另一方面却又形成了自己不一样的认知与体悟。

赵晏自认为已看透身边的一切世事。他认为一切皆流,一切皆变,人们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所谓财权终会有完尽之时,以自己的糟糕脾性,若非是郡守之子,早已是众叛亲离。可他又想不出为何自己的脾性是如此糟糕,更不知道该如何改一改。

他曾问自己的妻子,说:“你以为我脾性如何?”

他的妻子温婉,动作轻巧地为他脱下外衣,声音轻柔:“夫君甚好。”

他再去问自己的兄长赵刻,说:“兄长以为我的脾性如何?”

赵刻正在读书,坐姿挺拔,样貌端正。听见赵晏的问话,他头也不抬,淡淡回答道:“甚好。”

赵晏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这些言语不过敷衍之辞。故而,对此不甚甘心的赵晏为自己策划了一次出逃。

他最初的计划是离开代郡,去附近的太原郡中投军,太原郡无人认得他,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另眼相待。他是一个人走的,把所有的声名与财权都弃于身后,只背着一袋行囊,里面放着一些干粮,一些银两。

赵晏走了很久,在路途中见多了凋敝民生,嶙峋尸骨。起初他觉得心寒,十分不忍,也便常在一棵枯干的老树下或是屋顶破落了一大半的屋舍前停下,分了一点干粮给皮包骨头的老人家,或是抱着孩子,眼窝深陷的女子。

到后来,他发现分食的结果就是自己吃不饱。赵晏心肠一铁,再也没有在半路驻足。

赵晏离家的时候已是初秋,他对天气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心头一热也便出发了,丝毫没有料到将来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在严冬来临之前到达太原郡,而当寒气驱散暖风,人间大地将在饥饿之外,多有一种名为寒冷的苦痛。

故而,一直以来都娇生惯养的赵晏,在淋了一场彻骨冻寒的秋雨之后,病倒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败茅舍中。他坐起身,打开小半个窗,看着外面陌生的景象,长久地发呆。

有人推门而入,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那扇门被推动时,发出了十分沉重的声响。那个人说了一声:“公子。”

赵晏转头望去,那个人迎上他的目光,须臾的怔愣之后,很快垂下了眼睛。他的脸上有一块红褐色的疤痕,是鞭子抽出来的,能留下这样的痕迹,说明当时用力着实生猛。这疤痕从他的嘴边一直延伸到脖颈,虽说他散下小部分的头发遮住了些许,却还是有些狰狞,触目惊心。

那个人走到床前,将手中盛了点热汤的碗递给赵晏。

赵晏皱着点眉头,端详面前的人良久,觉得这个人的面容似曾相识。他没有接过那碗,只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有些局促,眼神四处打转,就是不肯落在赵晏的身上。他支支吾吾,什么确切的话语都没有说出口。

这样一来,赵晏却是记起来了。这个人的名字是袁阙。

袁阙无父无母,很小的时候就是跟在赵晏身后的一个人,因为样貌平淡无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华,故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赵晏对他的印象着实不深,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印象。他之所以能够想起袁阙此人,却是因为袁阙脸上的疤痕。

赵晏性格张扬,极易树敌。有一回,一位什么大人物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到代郡拜访赵晏的父亲。赵晏并不关心那所谓的大人物是谁,他新收了一位名叫时姜的小妾,样貌绝佳,并且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琴。赵晏对时姜甚为喜爱,日夜与她共在一处。

老郡守设宴款待那位大人物,赵晏偕同时姜赴宴,本着炫耀的心态,他叫时姜在宴上跳一段舞。

宴会临近尾声,那大人物的儿子酩酊大醉,对老郡守说自己对那跳舞的女子一见倾心,希望能够带她回家去。

老郡守象征性地问赵晏的意思。

赵晏也有些喝醉了,闻言怒不可遏,道:“这是我的人,你想要便能给你了吗?今日若是因为你喜欢她,我便把她送给了你,她随你走了,再又有另一个人喜欢她,那么她又要被你送给别人一次吗?这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件礼物!”

那所谓的大人物来自北方的楼烦之国,名是楼澜,他的儿子则名楼川。此时正是赵国上下实行胡服骑射的关键时期,楼澜与如今朝中颇得重用的楼缓关系也有些不一般。诸此种种,赵晏一概不知情,老郡守却知其中利害。

老郡守不顾赵晏,便要将时姜送给楼川。时姜清泪滴滴,被楼川搂在怀中。赵晏要上前去拉她回来,老郡守命下人带赵晏离开。

赵晏破口大骂,那楼川听见了,颇是气恼。他站起身来,取下腰间的鞭子,说:“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好歹也是郡守的儿子,这般小气量,如何成事!我早便听闻代郡郡守的小儿子赵晏不服管教,今日我偏要看看,是如何不服管教!”

话音还未落,他的一道鞭子已经重重落下。赵晏闭了一下眼睛,并未察觉到疼痛,他再睁开双眼时,见原本在身后拉自己的一个男人冲上前来,为自己挡下了这一鞭子。

那个男人捂着脖子,血流不止,却依然固执地拦在赵晏前面。

原来这鞭子带着倒刺,而这来自楼烦之国的楼川手劲极大,这一下,只怕都能伤及筋骨。

眼见事态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过去,老郡守也有些不知所措。赵晏的兄长赵刻见状,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走上前来以作周旋。

他道:“赵晏服从管教与否,都是我们的家事。我虽才学疏浅,我的家族却是在此多年,我的父亲更是受了赵王的亲自封赐。先生来我代郡,是我赵国之请,君贵为客,却也要从我国之法。若是伤了我赵国之人,甚至杀人,也都是要受到处罚的。要我说,天下美女千万,实在不必为了那么一个闹出这样大的矛盾。”

赵刻明言利害,虽是礼貌之语,却也处处寒芒。楼澜闻言,不免皱起了眉头,上前来劝住了自己的儿子。

赵晏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十分麻木,反倒是是看着那个为自己挡了一鞭子的男人,他走到男人面前,蹲下身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人面色有些惨白,抬眼看了看赵晏,轻声答道:“袁阙。”

接着,他便晕了过去,赵晏伸手一接,正好把他揽进怀里。袁阙很轻,赵晏伸出另一只手抄到他的膝盖,一绕,便将他打横抱起,很快走了出去。

楼川在他的身后大声问道:“这个女人你不要了吗?”

赵晏头也不回,说道:“她叫时姜,送你了。”

四下皆是陷入了短暂的怔愣之中。

赵刻道:“我的弟弟便是如此,想来天底下也并没有能让他一直都保持兴趣的人或者事情。这个女人,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