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时常梦见精卫,时常想起精卫。她记得精卫的样子,记得精卫的声音。她也记得精卫喜欢各种花草,最喜欢的是唐松花。
精卫一直不喜欢瑶姬跟人比试,担心瑶姬受伤。瑶姬小时候的确受过伤,那是法术修复诀也无法修复的,虽说不是很严重,却还是会疼。但瑶姬从来不会说出口,精卫心细,每次都会发现。于是,精卫便为瑶姬清理伤口,也会替瑶姬保守秘密。
精卫常一边为瑶姬敷上药膏,一边说道:“阿瑶,你这样比试,若是有某一日碰上你打不赢的人,你怎么办?”
瑶姬便会笑嘻嘻地说:“大不了以血谢道,也算死得其所。够壮烈。”
精卫瞪她一眼,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瑶姬嘿嘿一笑,道:“我这是在宽慰你嘛。姐姐,你不用为我太担心,我不会那么简单就被人杀掉的。我又不笨,知道谁适合当我的对手,也会保护好自己。”
精卫便道:“好吧。你受伤之事我不会告诉父母亲,你要注意养身子,伤没好便不准出去再比试。”
瑶姬使劲点头:“知道啦!好姐姐,我现在有一些饿,你能不能替我拿点吃的来呀?”
瑶姬已有多年未曾见精卫了,将来是否能够再见面,她不确定。她虽知道精卫为何离去,却不知道如何能让她回来。她记得那一天的情景,一直不敢忘。
而那一天之后,精卫便成为了瑶姬一生的伤痛。
姜石年停顿了片刻,再冷然开口道:“想来你是缺了管教,需要受罚。”
瑶姬的心里还萦绕着关于精卫的伤痛,当即一激动,一咬牙,坚定道:“女儿甘愿领罚。”
但是,当瑶姬果真受了罚的时候,她倒是有些后悔了。
姜石年从前没有少罚瑶姬,但一贯以来并不是很严苛,大多数时候也都被拦了下来。这一回在何得开明,倒是有一处极佳的惩治场所,那便是闲池底下的千年幽蓝冰窖。
姜石年命瑶姬深埋入冰池当中,叫她待足三个时辰,参透了道理,知道了自己的错误才能爬出来。
瑶姬虽然挺喜欢沐浴,但是冰池中水冰交杂,酷寒非常,她实在喜欢不起来。瑶姬才待了半个时辰,便已经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她闭着双眼,哆哆嗦嗦地站在冰池中,池水正漫到她的脖颈处。
瑶姬回想起了那段令她最为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一日,瑶姬和大哥炎居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她本来以为精卫会帮她的,谁知精卫也是责备她的不好。瑶姬气得摔门就走,去了赤水边上的老祖母神居中住下。
而那时的炎居仍旧是个风流少年,喜欢撩拨女仙,更是把此事当作每日修行,某一日便也是如此。炎居在姜水之岸的一处凉亭约了位女仙小聚,煮上香茶,聊的是诗词歌赋风月仙途。
精卫在凉亭处找到了炎居,似乎是有什么事情。
炎居看她一眼,淡淡道:“不论何事,都待晚些时候再提吧。”
精卫闻言,“嗯”了一声,转过身就走了,别的话并未多讲。炎居望一眼她的背影,转头喝一口茶水,笑意吟吟向那女仙。
后来,瑶姬在赤水见到了前来接她的虚舟仙人。她本来气还没消,见了来人掉头就要走,虚舟却是出声道:“精卫神女她……出了事情。”
瑶姬匆忙赶回姜水,却只见到了神色黯然的炎居和姜石年,母亲听訞难掩满心悲痛,闭关不出。
姜石年道:“此乃精卫天劫。”
神族的神君由天地生化,到了一定的年岁,都须历天劫。此等劫数事先难料,更是无从回避。当年炎居受雷劈之劫,好容易熬了半条性命活下,那之后才有绚若云霞灿似星辰的百年神途。算起来,近几日也是精卫该历天劫的时候。
而精卫的天劫,乃是肉身覆灭,精魂化而为鸟,衔土石,填东海。她要填足百年的海,才可重修一副身子,得以重返神界。
而姜氏城就是在这件事之后有了变化。
说是天劫,避之不可,炎居却始终认为精卫之事罪在他。他一敛往日风流,谢了女仙结伴同游之请,更是再不赴相见畅谈之邀,一身的冷郁气息日益浓重,一直到继任炎帝,入主古浪。
至于瑶姬,她尝试过像精卫那样侍弄花草,怎料她于此道不擅长,在手上的花草无不死伤惨重。无奈,瑶姬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还是学她的术法和剑术,有时候也做坏事。
瑶姬总在想,或许这样做,父亲的注意力会转到自己身上,那么心里的伤悲能略有化解,精卫还未回来的那百年时光,总得有谁来代替她给父母亲带去点什么。炎居过于内疚,这件事就该由瑶姬来做。而若是如此,等天劫一过,精卫回来,瑶姬就可以蹦蹦跳跳地去接她,然后把这百年来的事慢慢讲给她听,看她笑得比花儿还要好看。
而风流的时日久了,瑶姬竟也沉于此道难以自拔。本不过逍遥自在,到后来已是无法无天。
因此瑶姬放浪形骸,出逃游玩,饮酒作乐,坏事干尽。
太久的别离是最叫她难过的。瑶姬三大懊悔之事,其一便是当年离开姜氏城,没有陪着精卫去东海。每每想起来,她便愧疚难当。
“瑶姬。”耳边蓦然响起熟悉的男声。
瑶姬听见了,跟着从回忆中抬起头。入目一身素白衣袍的陆胥,若是她没有眼花,此时的陆胥正垂眼看着自己。
她略微怔了会儿,接着勉强拉扯开嘴角,露出点带着嘲弄意味的笑来:“道君可是来看我的笑话?”
陆胥蹲下身,在边上看着她:“的确好笑。”
瑶姬心中正是烦躁,闻言发出一声冷哼,道:“那么道君看完了便请出去。我晓得道君你不太在意自己的声名,不怕损害,我倒是怕得很。”
难得的冷漠神情与语调,陆胥听得眉轩峰起,却未恼怒或是抽身离去,只是在那边上看她。
瑶姬晓得他还没走,心中一时没由来地一阵烦闷。自以为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足够驱赶他走了,谁料竟是没什么效用。
多年来,瑶姬从未把柔弱的一面叫外人瞧见,一直都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惧的模样。陆胥也是外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陆胥太出乎她的意料。
瑶姬咬下嘴唇:“道君是在担心我?”
陆胥依旧没有言语,瑶姬笑了笑:“道君,你这是默认了?好,好。约是我性情与寻常神女不同,也许是我的无心撩拨,惹得道君很是心动,对我青睐有加。此实为瑶姬的福分,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陆胥俯身下来,伸手一把抄着瑶姬出了冰水,打横抱了,一步步走出这幽蓝冰窖。
瑶姬睁大眼睛向陆胥,后者却是一副淡漠得不能再淡漠的神情。
瑶姬想说什么堵他,叫他放自己下来。虽说埋在冰水中着实痛苦难捱,但瑶姬也并不喜欢被人可怜。
谁知陆胥一眼都没看她,路走得稳稳当当:“偶尔也让别人关心你保护你,不好吗?”
瑶姬一愣,打了个寒噤。
她的身子在冰水中早已冰透,但贴着她的陆胥身体上的温度,与她只隔了极薄的那些层衣衫,瑶姬觉得很舒服。
瑶姬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喜欢泡澡,而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只是瑶姬经常泡澡泡到迷迷糊糊地睡着,根本不晓得盆中的水已然凉透。每次她在水中睡着,都是听訞或是精卫将她捞出来,裹了小毯子,放到床榻间盖好锦被,这才免了数次的病痛折磨。
那个时候她感觉到的温暖,很现在来自陆胥身体的温暖太像了。
情之所至,她很轻地把脑袋靠上了陆胥的胸膛:“今天陪我睡觉好不好啊?”
此话偏柔,是瑶姬年幼时常对母亲和精卫撒娇说的。当下一出口,就连瑶姬自己都暗暗笑出了声,好生吃了一惊。
她看了眼陆胥,后者倒是没什么异样表情,瑶姬假装自己从未说出那句话,坦然问道:“道君,若是陆吾神或是我的父亲知道了你带我出去,会不会不太好啊?”
陆胥垂眼,腾出一只手来把她的脑袋放正,道:“我要如何,无人可拦。”
事实上,具体的缘由瑶姬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中一派安宁。她靠在陆胥的胸膛,温温热热的感觉在脸颊晕染蔓延开,很舒服。她听见了极富节奏的心跳声,还闻到了一股非常轻非常淡的白檀香味。
瑶姬在这样的怀抱里头,很自然地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瑶姬喊了一声“陆胥”,陆胥“嗯”的一声响在耳边,瑶姬却还不满足,硬是睁开有千斤重的眼,看了看他的侧脸。然后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又心满意足地睡了。
瑶姬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自己是在被个谁抱在怀里,那个怀抱很舒服。
她的身子本来一直很暖和的,忽然一下冷了起来。她皱了皱眉,露出一个不太舒服的表情。然后,有一只温热的手动作极为轻缓地抚过她的额头,暖意就是从指间游走过的地方流淌进她的身体里,那令她感觉到非常舒适。接着瑶姬躺到了一个更为柔软温暖的地方。
她舒服得忍不住哼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便睡熟了。
那是陆胥。
方才他正要将瑶姬放到床榻间,怎料瑶姬一离开他的怀抱就不乐意。陆胥估摸她大约是冰水泡久了怕冷,便在她身旁坐下,给她灌输了几点真气。
这里是西昆仑,陆胥的卧房。
等到瑶姬睡熟,陆胥收回手,给她搭了条锦被,出了卧房。
外面,坐在一局黑白棋前沉思的神君着了玄青色的衣袍,袍子用料考究,其上纹的是极为精细美观的九色莲花纹。这男子面似千年的霜雪,眉眼雅致,极冷也极俊美。
陆胥在他面前落座,观了这盘棋的局势,接着沉吟片刻,落下白棋:“你在我西昆仑住了些时日了,是为了避她?”
那神君无半点动容,眼神却还是微不可查地变了一变:“不是。”
这样简单的神色变化,陆胥自然有所察觉。然而陆胥不过挑一挑眉,并没有再说话。
两位神君一声不吭,相对坐在静默里,来回下了几步棋。棋盘之上黑白纵横,下得满满当当。陆胥屈指敲了敲桌面,挑眉向面前的男子,道:“青华,你输了。”
棋局之上,黑棋显出凌乱之势,被白棋堵得严严实实,有如困兽,犹欲斗而无力。
青华垂眼看着这棋局,神情间露出几分不安来。
陆胥道:“我早料到会是如此。”
青华默然,陆胥便起身端了茶盏过来,将棋盘挪开,沏上两杯香茶。
青华抬眼向他:“神农的小女儿?”
陆胥正喝茶,闻言“嗯”了一声,道:“她闹腾得很,此次被罚泡入冰水,虽说是自愿,但我料想,她这副身子自然受不住那等折磨。”
青华了然:“命中注定。”
陆胥却是一挑眉:“青华大帝竟也信命?”
青华默然不语,陆胥便续道:“你该回去了。此次前来住了半载,说是与我论道,你实际的目的我却也是知晓。天上地下关于你的传闻不少。但他们不知道,当年……”
青华的脸上露出一个痛苦的神情,低声打断他,道:“往事休提。”
四个字虽压得很低,却是带着无形的压力。
陆胥冷下脸来,未再多言。
正在僵局之中,窗外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交谈声。
陆胥冷道:“是神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