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入了城。
杨雪灵掀开帷幔,看着街道穿行的人流,心头激动万分,这当然不是因为春陵郡的太平和繁华,她出自皇宫,什么奢靡没有见过?
只是想到即将见到那个人,杨雪灵便觉欣喜若狂,以至于一天一夜不能入睡,这个向来以端庄美艳示人的贵妃,只有在面对张辰的时候才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又或者这才是本来的她自己。
春陵郡的人早就得到消息来迎接她,一条条长街走过去,亭台水榭的园林美景,是和长安截然不同的风情,但杨雪灵现在没有这个闲情雅致去看,她的眼睛就直勾勾望着道路尽头。
“小姐,到了。”春陵郡的人并不知道身后之人的真正身份,只知道马车上这位轻纱遮面的女子,偶尔露出小半张脸的惊鸿一瞥,已经是极美。
杨雪灵从马车上跳下来,不顾脚下无意间的踉跄,小跑着进了府邸。
“张辰!”
张辰正在和刘秀在院子里聊着修行,忽而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恍惚好像在梦中也听过几次。
杨雪灵不顾四周众人的目光,扑过去跳起来,紧紧搂着张辰的脖子,过了许久才微微松开,捧起他的脸,视线落在他的颧骨上微微一顿,手掌抚摸他的伤口,来时的所有欣喜这时候都成了心疼,小心翼翼似地问:“疼吗?”
两只眼睛已蓄满了泪珠子。
张辰笑着摇摇头,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低道:“不算什么。”
不远处,刘秀瞧着这一幕,心道:一开始听父亲说张辰和贵妃有些……情分,我还觉得可能是他老人家想多了,现在看来,岂止没有想多,他们二人恐怕早已经在天子眼前苟……两情相悦。
……
……
这一天开始,杨雪灵在春陵郡住下,刘秀府上多了一个姑娘的叽叽喳喳,鸟儿似得清脆和婉转。
刘秀特意给二人空出一个院子来,能让杨雪灵摘了面纱,两个人无人打扰,做了互诉衷肠的黏腻。
杨雪灵和高念不同,她对张辰少了距离感,多了随时都能发癫发嗔的大胆,常见一人在笑,一人在闹的场面。
这样静谧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计明的死讯传来。
刘秀将这个消息说出口时,杨雪灵注意到张辰神情的僵硬。
她不知道这个名为计明的人对张辰意味着什么,但她能敏锐感知到张辰的情绪。
刘秀叹道:“他直到死去之前,也只说希望自己的尸骨,能为唐国社稷垫起一块太平的砖。书生虽未百战死,却也有卫国的志向,有一心为了百姓的壮志未酬,只可惜生不逢时。”
张辰一直没有说话。
深夜。
雪从天上铺下冷寂松软的床,任由人的回忆在这片天地打滚儿染上了霜,过往的经历一直蔓延到千里之外的长安山岗,这一切都不过是年轻人的惆怅。
在惆怅的不远处,是杨雪灵掌了灯的等待和眺望,她平日里的闹腾,现在都已经沉寂下去,只痴痴地等,痴痴地瞧。
张辰蹲在房檐下,回想和那个胖子的初见,好像他此时此刻就圆滚滚地站在那里,“张辰,像这种场合,第一次或许会有些生疏,但是你既然来了书院,就要学会习惯,你要明白,这件事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一定是利大于弊。
张辰,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就这么说吧,虽然你身在恭王府,但其实你和我没什么区别,甚至在他们的眼里,可能还不如我,当然,我对你其实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知道你很有心气儿,可我爹至少是六品官员,就连我的爷爷也身在官场,这个圈子虽然不讲究什么纯粹的世袭罔替,但往上倒三代,在他们看来是骨子里的东西,就好像我只要说一个物件儿你就明白了,司丹康你知道吗?司丹康?你以前可能听都没听说过,那些普通百姓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赚到的钱,他们轻轻松松就花出去了,哪怕是我这种,我都得费尽心思才能搞到。”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这一刻竟有些想念那个阿谀奉承的胖子,而耳边却又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这个胖子的脱胎换骨和坚定,“君王是因民心民意而生,忠君是因君王为船之掌舵,以天下太平做前途光明的映照,其背后的原因终也是忠仁义忠江山故土。”
“兄长,自古以来,因大义而死的人何止万千?
我计明过去误入歧途,是兄长领我走到今日,才知男子顶天立地当如君子的道理,才不至于过去所读的圣贤书只做金银俗物的踏板。
今国家动**,我受故土养育数十年,愿以死报国,无怨无悔。”
“兄长,凡举大事,何时不见死亡?那五位兄长死得,丹夫子死得,镇压叛乱的将士死得,世上千万百姓都在天宫下和动乱中死得,我计明不过区区一个书院学子,如何不能死去呢?”
现在,这个年轻胖子真的死去了。
张辰抬头望着天上,低声道:“死胖子,你比我要厉害得多。”
雪,落得更大了。
满城晶莹。
不远处,灯火发出微弱的光,姑娘眸子渐渐坚定,好像做了什么决定。
翌日。
杨雪灵找到刘秀,躬身一礼,道:“郡主,我已做好了准备。”
刘秀显然知道她所说的是什么,微皱了皱眉道:“你们才刚刚见面,怎么不多考虑一些时日?”
杨雪灵笑着说:“我做出这个决定已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好叫兄长知道,乱世的浪潮淘尽无数英雄,他们有自己甘愿赴死的大义,我也有自己的理由。
过去张辰总嘲笑我读书太少,所以从北荒回去以后,我时常去瞧那些圣人典籍,一开始只看个热闹,是雾里看花的不真切,到了后来才算渐入佳境。
现在,我已经分得清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
刘秀说道:“张辰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杨雪灵摇头,“这件事虽和张辰有关,说来却是要满足我的心意,我知道兄长有君子之风,也一心为张辰考虑,不愿意令他痛苦,可兄长再想,当今乱世,不知多少人想要他死,张辰现在的情形,是真正的危机四伏,我虽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而且就算没有我的帮助,也终有一日能再负仙神之名,但事态紧急,不论是谁,都已经没有时间。
话已至此,兄长不必现在就做出抉择,暮色之前,还请给雪灵一个答复。”
杨雪灵躬身一礼后,转身离开。
刘秀瞧着她的背影微叹:“男儿谈忠义,女子论深情,哪里能分高低呢?”
轩宗三十四年,腊月三十,除夕。
满城烟火托新历,新年酒肉去旧愁。
张辰和杨雪灵坐在屋顶上,就像在长安那样,瞧着脚下府邸的人来人往,望着院外接踵满城的灯火,两个人的影子形同一体。
张辰若有所觉,看向右侧忽然靠过来的脑袋,轻轻地,没有声音地笑了笑。
“咯咯咯咯咯。”街尾一阵儿笑声,房顶的两个人同时看过去,只见是一对儿男童女童穿着棉袄奔跑嬉戏,在雪地里像两个黑乎乎的球儿。
杨雪灵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辰便问一声你怎么了?
杨雪灵道;“如果你和我也是这样的青梅竹马,我们相处的日子,就不会如此短暂了。”
张辰笑道:“来日方长,你何必这样伤春悲秋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杨雪灵抱住张辰的胳膊,一扭脑袋钻进张辰的怀里,抬头瞧着他的眼睛,“那么,你觉得呢?”
蓦的。
张辰愣了一下,其实已经想了许多,尤其是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姑娘问的究竟是什么问题。
于是,他说:“我也是喜欢的。”
星空下的那张脸就绽放了欣喜,一对儿眼睛笑成天上的月牙儿,小白牙就咬在下面的唇瓣儿上。
“嘻嘻!”
笑声和长街上的小孩子相互交映。
张辰扭过头去,装作去看街上的灯火。
杨雪灵笑得更欢,“原来你也是会脸红的!”
张辰没做声,因为词汇匮乏,因为毕竟谁也都是有第一次的,所以总是紧张生涩。
除夕的夜幕下,两个人开始说起过往。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某些人胆大包天夜闯后宫,我还以为是刺客小贼,长得奇奇怪怪,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张辰也揭了她的短,“某些人第一次出来喝酒,喊着什么哇哇哇哇哇,我讨厌长安,我讨厌皇宫,每天待在里面,那些破房子破山破水有什么好看,都是假的!都是死的!就连人都是死的!”
张辰扯着嗓子模仿杨雪灵,他从未这么放肆过自己的情绪。
两个人聊了许久,久到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整个天地只有你,只有我。
张辰过去从未感受过什么是幸福,但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幸福是不可捉摸的,是令人晕眩的,好像连世界都已经变得不真切,比喝醉了酒更让人觉得恍惚。
噗通。
他瘫倒在一旁。
杨雪灵看着他,平静的。
另一处院子里,刘秀仰望夜幕,眼睛和那些点缀的繁星辉映,悠悠地叹一口气。
世上有情人多磨难,因为无情者从不挂碍别人。
······
屋子里。
杨雪灵低头,看着紧闭了双眼的张辰,两个人都已经再无挂碍,坦诚相见。
她轻轻地将自己贴近在张辰的胸口,抱得很紧,贴得很近,像要听清和记住他的心跳,
一晌贪欢。
是**,是致臻致幻,是水乳交融,也是世上最快活的俗事。
极美的女子身形开始变得模糊,在新一年的月光下,就连影子都逐渐暗淡了。
她看着张辰,手指从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一寸寸地抚摸过去,她说:“当初见你第一面,我就感应到了这个结局。”
她笑着说:“不过,我是心甘情愿的。”
张辰此时还在梦里,他看到一泓清湖,正似天上仙人的翡翠坠落人间做了澄澈干净的具象。
他曾经看到过这个这一泓清泉,就在皇宫,名为华玉池。现在,湖面上漂起阵阵荧光,全都没入了他的身体,温暖而轻盈。
睡梦中,张辰的两颊,泪水一直没有停下。
窗外,新一年的太阳还未升起,烟花的璀璨光明宣告了世界的崭新,小孩儿们街头巷尾地嬉戏,惊扰了冬季南渡的飞鸟,那是这个世界的快乐。
窗子里,斯人已逝。
轩宗三十五年,大年初一,绝代芳华杨雪灵,复归华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