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又死了很多人。

和不久前在菜市口的当众斩首不同,这一次有人穿过朱雀大街时嗅到了风里的铁锈味儿,一开始并不在意,直到正午时分,这股味道愈发浓重,甚至于令人作呕。

随着府邸大门的打开,门外聚拢的百姓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后,大多瘫软在地狂吐不止。

府邸之中,尸横遍地,鲜血经过不知多久的流动,竟还没有干涸,那些不能瞑目的头颅,就对着府邸的大门。

然而这场屠杀不只发生在这座都城,还有从长安到忘川河边某个县府的沿路城池。

属于朝廷的调查很快下来了,这一切都是那些叛贼的所作所为,皇帝知道这件事情后立即下令彻查,一旦捉到反贼格杀勿论,还大唐子民一个太平。

在这个乱世,圣旨上出现太平是何其讽刺的一件事,许多人在心头冷笑,只是没有作声。

长安街头,对于复唐会的围剿再一次开始,毕竟整个都城最有名的‘反贼’,也只有他们了。

腊月,大寒。

一队身披盔甲的禁卫,自皇城出现,直奔城外,目的地是书山。

山上的几位夫子很快得了消息,以儒道术法从山间腾云而落,对面前披甲的男子道:“褚统领。”

褚轩对三位夫子郑重一礼,“夫子,我是奉圣旨而来,陛下得到消息,说有复唐会的叛逆混入书院。”

他说这番话时饱含歉意,因为他也曾听过见过复唐会学子的宣讲,他们从未想过颠覆唐国,唯一要做的,只是希望为这个国家尽绵薄之力,只是这样的做法,触动了宫里那一位脆弱的神经罢了。

而且,他知道恭王府那位姑爷和复唐会有关,便更加不愿意做今天这个差使。

刘玄机对褚轩道:“只怕统领搞错了,我书院素来只教书育人,当今庙堂肱骨大多出自书院,山上又怎么会有叛逆呢?”

褚轩早已猜到是这个结局,可他今日前来也本就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夫子说得不错,只是圣上有令,消息千真万确,如果书院不能自查,便只能让将士们上山去搜一搜,如此才能证明书山的清白。”

这句话一出,书院围拢在山下的数百人都勃然变色,只因书院过去从不沾染兵刃,这还是太宗圣祖当年定下的规矩,说书院是育人的清净之地。

今日如果真的让这些人上山,书院的千年清净,就不复存在了。

而让三位夫子更坚定不能让他们上山的原因是,就在昨日,复唐会的诸位学生回到长安,此刻就藏在山上。

短短一日,官家竟然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可见书山上,是有学生做了官家的眼线,去通风报了信。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

“褚统领不必上山去查!”计明从人群后方走来,站定在褚轩面前,躬身一礼,“褚统领,我便是计明。”

褚轩是知道计明的,这个开创了复唐会的年轻人,早就成了头号悬赏的叛逆分子之一。

他见年轻人哪怕到了此刻,仍面不改色,双目澄澈,如琉璃映照了世上光明,心下暗生敬佩,却也微微叹息,躬身回了一礼。

计明道:“还请统领,容我与三位夫子与诸位同窗再说几句。”

褚统领没有作声,只伸手示意自便。

计明这才转身,环顾众人,视线从众学子和老师的身上略过,又一躬身,最后看向三位夫子,行了跪拜之礼。

三位夫子躬身回礼。

计明站起身来,“我在书山上学习两千四百三十三天,受同窗照拂,受老师夫子教诲,知道男儿当立足天地,为民生俯首。

复唐会,的确是我一人创办,说来不怕诸位批评,我其实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所走的路完全正确,甚至有可能在后人看来是完全错误的,但我问心无愧。”

他略一停顿,长叹一声,“丹夫子曾经说过,一个人倘若初衷不因私心而起,过程中也不为自己牟利,那么结果无论好坏,至少他这个人本身已算得上君子。其实走到今日,君子与否,我并不在意。”

他突然转身,面庞就正对远处的长安,还有头顶的万丈阳光,声音已满是悲怆,“我只在意,如今唐国飘摇,我们的千年繁华,无数百姓想要见证春秋盛世的梦,怎么就在今朝破碎了呢?我只在意,我们这一代人死后,该如何面对过往先贤,过往每一位唐国百姓?我只在意,此后千年,还能不能再唐国一统?”

这个年轻人说到此处,情绪忽然不能自控,“如果能令民生太平,能令江河重整,能令圣上醒悟,谁他妈,谁他妈在意是不是君子!”

过了许久,许久。

计明回头,泪光未尽的视线从模糊的同窗身形上掠过,“今日过后,世上没了计明,只是希望,计明的尸骨,能为唐国社稷垫起一块太平的砖吧。”

他的话说完,只听身后一阵喧嚷和哭闹,一男一女竟要冲过将士的关卡。

“不要!儿啊!儿啊!不要!”

褚轩挥了挥手,阻拦的将士退后两步,中年男女便从踉踉跄跄地跑来,从左右各自拥住计明。

计明此时却想要将二人一把推开,却又因二人抱得极紧而不能分离。

他咬着牙,极艰难地对褚轩道:“褚统领,我早已和此二人断绝了关系,如今势同仇敌,请统领将他们带走!”

褚轩当然知道,计明这只是担心自己的谋逆之罪影响到双亲,心头又只得叹息,再一挥手。

有将士上前,拖着男女向远处去了,

女子瘫软在地,只有哭声,只有哀嚎,只有撕心裂肺不能自已的痛苦,“儿啊!儿啊!我的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也大抵如此。

他官居六品,送独生子进入书院,让他多结识勋贵,只为了自己的儿子铺路。

他年轻时也曾有一腔壮志,年迈后已世故圆滑,自认为看透世事,这一刻才懊悔万分,过去的巧舌如簧,到了这一刻竟然只余痛哭。

只有计明竟还算镇定,他上前一步,这个曾经胆小怯懦的胖子此时不敢去看父母双亲的模样,虽泪流满面不能自抑,脸上却又带着笑意,摊开双手,对褚轩道:“褚统领,计明一颗头颅,可交差否?”

唐国,轩宗三十四年。

复唐会第一任会长计明,为唐国百姓的思想觉醒,为百姓们民生太平,慷慨赴死。

受轩宗之命,其尸首,于长安菜市口暴晒三日,分三十六段,弃于荒野。

此后,复唐会经前翰林侍诏陈茹接管,传承上千年,以民心觉醒为己任,虽朝代更迭,复唐会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