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洪治发现,从三楼病房的窗户眺望后方的堤防,在一片嫩草中,沿着岔道的一角,有一小片黄色的草花。他曾经问来帮他倒茶的阿姨:“那是什么花?”她亲切地回答说:“哦,应该是福寿草,最近天气突然变热,所以一下子就开了。天气好的时候,会开一整片,很漂亮。”

今天从一大早就晴空万里,洪治一起床就往窗外看,发现那片漂亮的黄色在春光下,被新绿衬托得更加亮丽。

前天他终于可以站立起来了,昨晚终于绕着病床走了一圈。起初十分悲观的物理治疗师佐伯先生看到洪治恢复得如此迅速,也终于在昨天惊讶地说:“这么看来,半个月之后就可以下床走路了。”

今天是洪治醒来的第十天。

他在一月二十三日黎明被抬进这家医院,据说当时处于几乎没有意识、呼吸也即将停止的状态。

主治医生金田医生说:“照理说应该绝对救不活,可见你的生命力有多强。并不是你努力,而是你的身体违背你的意志,所以你才能得救。千万别再浪费自己的生命了。”

听阿稔说,在采取急救措施脱离第一次呼吸停止的状态后,转移到这个病房的第五天,血压再度急速下降,第二次发生呼吸停止。金田医生和医疗人员拼命抢救,才终于让他恢复呼吸,身体状况也渐渐稳定。

然而,他还是继续昏睡,完全没有意识地沉睡了整整一个月后,医疗团队开始认为他清醒无望。

没想到在三月十九日深夜,洪治在昏迷了五十六天后恢复了意识。无论是家属、阿稔,还是医生、护士,都用奇迹降临的眼神迎接他的生还。

然而,洪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睁开眼睛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难以相信自己沉睡了将近两个月。他记得那天晚上在曜子家吃药的事,但细节部分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即使现在,仍然对吞了药后,被送到医院的情况的记忆一片空白。听说被抬上救护车后,他还在痛苦挣扎中向救护人员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和年龄,但洪治完全没有记忆。

洪治曾经在十九日深夜一度清醒,金田医生赶来做了简单的诊察后,他又睡着了。翌日早晨起床时,他就完全清醒了。虽然胸前还插着补充营养的中心静脉导管,但拔除了导尿管后,他就可以自行上厕所了。

他下了床,穿上拖鞋,伸直膝盖时,才发现两腿完全无力。

医生告诉他:“这是呼吸停止时,脑部缺氧导致中枢神经障碍的后遗症。所以,两腿麻痹的症状应该很难消失吧。”但洪治知道,自己的腿很快就会恢复。他的腰部感觉已经恢复,脚踝和脚尖也不会太麻木,他从之前膝盖受伤的经验知道,这只是长期卧床不起造成肌力衰退和关节暂时僵硬而已。所以,即使听到医生这样的诊断,他也完全不担心。果然不出所料,经过几天的复健,腿的状态越来越好。按照目前的情况,不要说半个月,四五天后应该就可以正常走路了。

曜子每天都来探视他。

因为是单人病房,这家医院的管理也比较宽松,再加上洪治这次住院的来龙去脉,院方也提供了方便。曜子每天早晨、中午和下班后都来医院三次,虽然早晨和晚上不是面会时间,但她从不缺席。听阿稔说,她吃下的药剂量比较少,在洗胃、打点滴和服泻药后,症状就消失了,住院一天就出院了。这两个月来,她每天都来医院报到。

那天是曜子叫的救护车,在救护车上给阿稔打的电话。当阿稔火速赶到医院时,曜子已经处置完毕,虽然吊着点滴,但意识十分清楚。

洪治很庆幸得知曜子平安无事。他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护士打听曜子的情况。

洪治清醒的翌日白天,终于再见到了她。那天早晨,洪治的父亲和母亲来到医院。

“不要再做这种蠢事。”

父亲眉头深锁,冷冷地说道。母亲不停地哭泣。

父亲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去公司了,母亲一上午都在病房,留下一句:“傍晚我会再来,到时候会带点菜给你。”然后就回家了。不一会儿,曜子就出现了。

曜子拉开帘子,探头进来,和洪治视线交会时,立刻愣在原地,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洪治看到她,内心也感慨万千。曜子缓缓走到床边,坐在洪治母亲刚才坐的钢管圆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洪治的脸。

“对不起。”曜子尖着声音说道,“洪治,真的很对不起。我打算用余生补偿你。”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又不是你的错。”洪治小声地嘀咕,“幸好你没事,我才应该向你道歉。”

一看到她瘦了一大圈,洪治发自内心这么觉得。昨天晚上,得知曜子获救后,洪治由衷地庆幸自己活了下来。想到如果自己抛下她离开人世,将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不禁不寒而栗。从吞下第一颗药之后,不,应该在更早之前,自己就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虽然对当初的记忆很模糊,但自己只是借着醉意吞药,根本没有多考虑。

曜子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想到自己,根本不了解你。我之前那么后悔,没想到又犯下相同的错误。”

她趴在病**,哭到全身发抖。

洪治哑然看着她瘦削的背部。

洪治把午餐吃得精光,在病床周围走来走去,双腿的情况比昨天更有进展。他绕了三圈,躺下来后,腰部悬空,做了伸展双腿的运动。这两个月以来,全身的肌肉都退化了。脖子、手臂和腹部都无法用力。或许勉强可以步行,但可能需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再跑步吧。出院后,洪治不想做那种不痛不痒的复健训练,而是进行自己的训练项目。

今天,他打算外出走走。担任看护助理的小女生会在一点的时候推轮椅过来,带他出去。早晨量体温时,洪治曾经拜托护士,刚才接到通知说,医生已经同意了。他打算请护士助理带他去每天从窗户看到的那个堤防。

洪治放下双脚做轻度仰卧起坐时,忍不住思考曜子的事。

听医生说,洪治可能因为后遗症不良于行时,曜子顿时慌张失措。这也难怪,她一定想到了她的弟弟,忍不住感到自责,但她的慌乱程度超乎寻常,即使洪治再三告诉她不需要担心,她仍然执意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之后,她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反而让洪治心情沉重。虽然昏迷了两个月,但现在一天一天好起来,她根本不需要想得那么严重。当初并不是洪治不想吃药,她硬塞给他吃,而是洪治主动吞下那些药丸。

看到她的这种态度,洪治感到有点纳闷。五天前,不经意地向阿稔打听,终于了解曜子会这么说的真正原因了。

关键在于她误会了。

她误以为洪治是为了不让她吃药,所以才会一个人拼命吞下这么多药。在洪治沉睡期间,她也这么告诉洪治的父母和阿稔。

“洪治是为了救我才吞了这么多药,全都是我的错。”

从住院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一次又一次哭着这么说。

听阿稔这么说,洪治终于明白了一切。

曜子不仅后悔带洪治一起走上绝路,更把他视为救命恩人。

不过,老实说,无论再怎么努力回忆,洪治当时都不是为了救曜子才吞那么多药。他配着酒吃下第一颗药后,转眼之间就醉了,结果就糊里糊涂地接二连三吞了一大堆药。

当然,他很坦诚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曜子。

“但是,当我想吃药时,你好几次都把我的手推开,不让我吃。最后还把我推开,几乎一个人把那么多颗药都吞了下去。”

洪治记不清当时的细节,只隐约记得意识变得模糊之前,之所以会推开她的手,是为了阻止她抢走自己手上抱着的一公升酒瓶。

但是,无论再怎么解释,曜子始终不愿意收回自己的话,最后甚至有点赌气,反而更变本加厉地说:

“我会照顾你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