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子昨晚离开时告诉洪治,今天和明天不能来看他。她的工作似乎很忙,这个星期六、星期天也要临时去出差。洪治听母亲说,饭冢将营业到下个月底,超市已经开始举行清仓大甩卖。曜子一定忙于处理相关事务。洪治没有问她是否已经决定日后的去向,因为当初就是聊到饭冢超市关店的事才会闹出自杀风波,所以洪治无意提起那家店的事。洪治的母亲也因为这件事辞了工作,也就不知道曜子的情况。
洪治的母亲至今没有原谅曜子,却没有对她恶言相向,想必是因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愿再刺激他们。但把当初协助他们隐瞒的阿稔骂得狗血淋头,阿稔苦笑着说:“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想到今天曜子不会来,洪治从早晨开始心情就很轻松。他很想早日出院,让她赶快摆脱这种异常的状态,同时,也希望早日远离她那份令人望而生畏的热情。
虽然他们是如假包换的共同自杀未遂,但洪治觉得自己的情况和这个字眼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如果是两个爱得无法自拔的人因为某种苦衷而殉情自杀还情有可原,然而自己和曜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这么如胶似漆。相反,正因为他们的感情没有到这种程度,才会在出人意料的状况下,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两个自杀未遂的人仍然继续交往,简直就像本该落幕的剧情,继续拖沓不断,反而让人感到很不自然。虽然差一点送了命,但曜子与生俱来的强势并没有改变,自己也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洪治辞去工作时,曾经以为任何人在五年之内都会遇到一两次机会,没想到却是这种结果,这让他深刻体会到自己的肤浅。
原本还天真地打算在找到非要活下去,或是只能活下去这种迫切的理由后再度工作,但经过这次的事,洪治深刻体会到,如果没有非死不可或是只有死路一条的迫切理由,人就必须活下去。
反正,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好。”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看护助理大町小姐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刚吃完饭而已,已经这么晚了吗?洪治吓了一跳,抬眼看架子上的时钟,发现刚好一点整。自从清醒过来后,觉得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快。
对了,洪治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吃药失去意识前,曾经觉得自己在缓慢的时间中遨游,那种难以形容的甜美舒适感给洪治留下了强烈的、难以忘记的印象。
大町小姐坚持:“这是规定。”洪治只好坐在轮椅上,让她从病房一直推到医院外。
终于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了。
太阳在高空绽放光芒,放眼望去,眼前的风景充满春光。离开狭小的病房,投身于宽敞的空间,可以感受到浑身的感觉细胞都张开了毛孔。轮椅经过入口,沿着停车场旁坡度缓和的散步道静静地往前走,绕过看起来像是新建的门诊大楼,不到十分钟,就来到医院后方的堤防前。由于整个医院位于小山丘上,可以眺望整个堤防和前方的农田。
眼前是一片绿野。
堤防有好几条路通往农田,农田和堤防之间的农业灌溉渠道上有好几座小木板桥。
洪治看向左方,在岔路的角落发现了那片福寿草。
“麻烦你带我去那里。”他指着黄花的方向说。
“哇,好漂亮。”大町小姐惊呼道。
他们又往山丘下走了将近十分钟。干土路上没有铺柏油,车轮不时被路旁的杂草卡住,大町小姐手忙脚乱。洪治问了好几次:“我下来吧?”但她每次都很好强地说:“不用。”洪治只能作罢,决定好好享受眼前的美景。
在病房的时候没有切身的体会,此刻却感受到春天真的来了。他终于体会到沉睡的五十六天是多长一段日子。原来我跨越了冬季。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好笑。这应该是这辈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片花丛在路旁两米左右的缓和斜坡上,近距离观察才发现比原先以为的更大,在新绿根部的枯草缝隙中蹿出无数福寿草的茎蔓,盛开着鲜花。正如医院那个阿姨说的,花朵在清新的阳光下,对着天空尽情张开花瓣。橘黄色的鲜花在支撑着花瓣的灰绿色叶子和花茎的衬托下,更增添了几分鲜艳。
大町小姐把轮椅停在花丛上方的洼地,固定刹车后,站在洪治身旁说:“真的好美!”
“太美了。”洪治也附和道。
视野十分开阔,黄、绿、蓝三条色带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空。两个人看着眼前的景色出了神。
“我想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可不可以请你一小时后来接我?”
洪治对正在看手表的大町小姐说。
“这样可以吗?”
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洪治之前的事,听到这句话,露出迟疑的表情。
“天气这么好,我也好久没有晒太阳了,想在这里多坐一下,真的太舒服了。”
洪治挤出笑容说。
“对啊。”大町小姐也点点头,“那我一小时后再来,但请你不要擅自离开轮椅,万一跌倒就惨了。”
“没问题,我向你保证,我就坐在这里。”
洪治做出OK的手势。
大町小姐离开后,洪治一动也不动地晒了一会儿太阳,然后缓缓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想更靠近几米外的花田,刚踏出一步,脚底就感受到草的触感。
他很有自信地走下斜坡,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但没走几步,膝盖突然一软,脚底一滑,整个人倒栽葱地摔倒了,屁股重重地撞在地上,一阵剧痛从腰部涌向背部。他忍不住惨叫起来,身体横躺在斜坡上,埋没在长得很高的草丛中。他试图站起来,腰部却一下子使不上力,只好翻了个身,仰躺在草丛中。
他躺在草地上用力深呼吸,疼痛渐渐消失。他注视着天空,小声地说:“算了。”
他起身坐在草地上,确认身体有没有受伤,发现没什么大碍。
他按摩着双腿,眺望着花丛。
静静地坐在那里,可以感受到微风吹来。福寿草轻轻摇曳,黄色的花摇头晃脑的样子惹人怜爱。这些花也很勇敢地活着,面向延伸远方的天空和迎面吹来的春风,齐心协力地活着。
就在这时。
洪治内心突然涌起激烈的感情。
内心翻腾的情感浪潮仿佛从照射大地的灿烂阳光中获得力量般,不断地升高,也越来越汹涌。
我为什么会做那种蠢事?
波涛前端溅出的浪花仿佛包围了洪治的全身,他深深地觉得,仿佛这一刻才真正清醒般。
这个世界或许没有谎言,也没有真实,然而,倘若真的如此,不,正因为这样,自己此时此刻身在此处才是唯一真实的事。即使这是错觉或是幻觉,任何人都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体验到更真实的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双眼眸所看到的如梦似幻而又楚楚可怜的鲜花、如梦似幻般的蓝天,皮肤所感受到的如梦似幻的轻风、如梦似幻的暖阳,鼻子嗅到的如梦似幻的春天清香,都融化在如梦似幻的自己体内,所以这一切才会这么美丽、这么温馨。
啊,我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即使是谎言,即使是梦幻,但自己还有感受喜悦的能力。即使舍弃了出身、境遇、生活、过去和一切,仍然具备如此真真切切的能力。
真可怜,洪治心想。
做出那种事的自己实在太可怜了,他进一步想道。曜子太可怜了,她现在一定仍然很想一死了之,所以才会那么感激洪治。她找不到其他生存的方式、找不到生存的理由,即使明知道是谎言,仍然试图相信那天晚上的洪治是为了救她而大量吞药。她只能这么做,为了生存,她既不能有谎言,也不能有真实。
大家真的很可怜,洪治想道。
年仅十九岁就命丧黄泉的曜子弟弟很可怜,一起丧命的曜子妈妈很可怜,上吊自杀的前辈很可怜,留下两个稚儿撒手人寰的重吉很可怜,送命的特攻队队员很可怜,至今仍然在战争中与死亡共舞的人很可怜——世上的每个人都很可怜。
可怜啊可怜,真是可怜得要命。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泪水夺眶而出。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草上。他用手掌擦着眼泪,仔细抚摸着伸直的双腿。
真对不起这双腿,真的很抱歉;还有这双含泪的双眼、这个不安分的鼻子、这张脸、这双手臂、这个胸部,还有腹部,真的很对不起;也对不起给予我身体发肤的父母;更对不起这个世界,对不起空气和风,对不起太阳和摇曳生姿的青草,对不起远方的流云和蓝天,对不起灌溉渠里的潺潺流水,对不起大地。自己对世间万物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洪治深刻体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