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水声,微微的亮光照进室内。
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到底是谁?
“你要不要喝?”
曜子拿着杯子的手伸到洪治的鼻尖,洪治眯着眼睛坐了起来,喝下了递过来的水。
“现在几点了?”
曜子的身影渐渐清晰。
“凌晨三点左右吧。”
曜子接过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关掉客厅的灯,关上门,再度睡在**。黑夜和寒冷促使洪治也赶快钻进了被窝。
一阵沉默。
“你睡了吗?”洪治先开口问道。
曜子没有回答,但洪治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过了很久。
“其实……”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那天我去纽约并不是因公出差。”
洪治听到她吞口水的声音。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天吧?”
洪治无言地点点头。
这是曜子第一次提到“那一天”。
曜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娓娓诉说。
“当时,我和一个有妇之夫外遇,他是个报社记者,既酗酒又嗑药,简直无可救药,他一定是发自内心对他太太和我感到厌恶,所以辞了原本的工作,在通讯社另外找了一份工作,不告而别,一个人逃去美国。你也知道我的个性,得知这个消息,立刻火冒三丈,向公司请了假,一路追到了纽约,徘徊在烈日当头的纽约街头。火灾发生时,无论是公司同事,还是好朋友,甚至那个男朋友也不知道我的下落,直到我妈和弟弟死了两天后,我才得知这个消息。回到日本后,叔叔和婶婶已经帮忙张罗好了,他们都变成了骨灰,听说他们已经面目全非了。在回程的班机上,我很担心自己会发疯,责怪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太自私,自以为有点小聪明,从小就骄傲自大,说什么自己会照顾好我妈和弟弟,结果根本没有为他们做任何事。消防队无法确定起火原因,但起火点在二楼,一定是我妈在佛堂点蜡烛时不小心发生了意外。我爸很早就死了,弟弟也因为车祸不良于行,我妈整天闷闷不乐,每天都在念经。”
曜子用淡淡的口吻说到这里,再度陷入沉默。
洪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使是谎言也无妨,这种时候必须说几句安慰话……但是,他还是说不出口。
曜子,并不是你的错——真的是这样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真的是这样吗?事到如今,再烦恼也于事无补——这倒是真的。只是运气不好——这也是真的。干脆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吧——也许吧。
到头来,自己只会说“事到如今,再烦恼也于事无补,不是你的错,所以,赶快忘了吧”这种话。然而,现在当然不能说这些话。
“我觉得,”曜子突然说道,“我已经完了,我真的已经完了。”
这时,洪治终于发现,这种时候,人其实并不需要别人说什么。
“我也一样,我也完蛋了。”
需要的只是共鸣和同意。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稍微轻松了。
“我整天碌碌无为,也不想做任何事。”
空气越来越冷,漆黑中弥漫着沉默,更增加了黑夜的浓度。
“干脆一死了之,”曜子冷不防说道,震动了冻结的空气,“我只剩下这条路了。”
洪治清楚地听到她说这句话,并没有太惊讶。
“即使活着也没意思。”
洪治默默无言,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才在佛堂看到的遗照。他觉得活着没意思,死了也没意思。反正这个世界既没有谎言,也没有真实。
曜子缓缓坐了起来,下了床,打开灯。突然的亮光令洪治感到目眩,曜子动静很大地走出卧室,洪治也慌忙坐了起来。正当他起身准备追出去时,隔壁房间传来声音。打开柜子门的声音,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是找东西的声音。
他坐在**等候,曜子走了回来。
她手上拿着一个大盒子。
曜子上了床,盘腿而坐,然后,把盒子放在两人的中间。那是一个奶油色的大饼干盒,上面写着“Dry Cake WEST”。曜子瞥了洪治一眼,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各种不同颜色的药剂铝箔硬质胶片。看到药剂的量,洪治忍不住瞪大眼睛。
“很厉害吧?”
“这些药从哪里来的?”
曜子把铝箔硬质胶片抽了出来,再把药丸一颗一颗地挤出来。
“之前那个男朋友平时整天都吃这些安眠药和抗抑郁剂,我一怒之下,统统没收了,但又不能丢掉,所以就偷偷收起来,结果就变这么多了。”
“这些都是安眠药吗?”
“应该还有抗抑郁剂和镇静剂吧,但我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不一会儿,药丸堆成了一座小山。中途洪治也拿起铝箔硬质胶片协助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把所有药丸都取出来。
眼前的药丸小山已经无法用一只手抓住。
两个人都出神地看着那座小山好久。
“但是……”洪治看着药丸嘀咕,“吃下去真的能死吗?”
“应该吧。”曜子回答说,“有一次他告诉我,我吃的是巴比妥类的药,所以可以用来自杀。”
她伸手拿起其中的一颗:“我记得他好像说,这和太宰治吃的是同一种类的药。”
“是哦。”
洪治也拿起一颗放在眼前,那是很平淡无奇的白色药丸。
“有酒吗?最好是日本酒。”
听到洪治的话,曜子抬起头,满脸讶异地看着洪治。
“有是有。”
“可不可以请你拿来,顺便把杯子带来。”
“洪治,你真内行。”
曜子嘀咕后,下床走向厨房。洪治立刻把手上的那颗药放进嘴里,在舌头上舔了舔,淡淡的苦味在嘴里扩散。
曜子抱着一公升的酒瓶走回卧室。
“这好苦。”
洪治笑道,曜子的嘴角也漾起淡淡的笑容。
洪治接过杯子,伸出杯子说:“倒满。”她站在原地帮他倒酒。洪治一口气喝干,一股热流流入胃袋。他再度伸出杯子,催促说:“再来一杯。”曜子这次只给他倒了半杯。“怎么了?”洪治问。曜子露出奇特的表情帮他倒满。洪治又一饮而尽。
曜子抱着一公升的酒瓶坐在**,把药剂小山的一部分震塌了。
“啊呀呀。”
洪治惊叫起来,浑身的毛孔好像顿时完全张开了。药效已经发作了吗?只吃了一颗,怎么可能这么快?但他可以感受到心情渐渐变轻松,他从来不曾体会过这种奇妙的解脱感。
坐在对面的曜子从崩塌的地方拿了五颗药,放在手心端详片刻,闭上眼睛,丢进了嘴里。然后,拿起一公升的瓶子,直接把酒倒进了喉咙。
她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洪治大声地调侃说:“真不愧是女中豪杰。”曜子叹了一口气,露出困惑的表情。
洪治从山顶抓了一把药,不假思索地全部丢进嘴里,有几颗从嘴角掉了下来。他不以为意,从曜子手上抢过酒瓶,也直接对着瓶口喝了起来。酒和药混在一起,快要溢出来了。
他丹田用力,一口气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脑袋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冲击,好像有一根滚烫的木桩打进脑浆,身体也随之摇晃了一下。他咬着嘴唇,低下头,拼命忍耐着。
他猛然抬起头。
“有什么好笑的?”
不知道为什么,曜子露出哀伤的表情。洪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笑。
“太猛了、太猛了。”
声音好大。是自己在说话吗?还是曜子?洪治感到纳闷。
他用酒瓶支撑着身体,再度伸向药山。虽然手已经不灵活了,但他还是抓起一把药塞进嘴里。这一次,他把药剂咬碎了,强烈的苦味刺入鼻腔,他慌忙灌了酒。
房间开始旋转。他看到眼前的曜子好像在捡马路上的零钱般,楚楚可怜地捡起四处散落的药丸,然而感觉好遥远,动作也很缓慢。
时间走得好缓慢,洪治心想。啊,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时间。一阵令他想哭的安心感变成一层膜,笼罩了他的意识。
给我、给我、给给给我……曜子的脸扭成一团,不停地恳求着。然而,洪治觉得自己仿佛在水中,无论身体和心情都悬空着,声音、颜色和形状都肿胀起来,缺乏真实感。
“给给给我。”
洪治凶神恶煞般推开曜子伸到他面前的双手,再度把手伸进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药山。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是不停地把碰到嘴唇的药丸吞下去。有什么东西不停地从口中溢出,好像在呕吐,但既没有湿湿的感觉,也没有恶臭,完全没有任何不舒服。
他紧抓着酒瓶不放。
拿起酒瓶,把脸贴上瓶身。
冰冰冷冷的感觉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