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面列举的几个片段中,或许很难了解矢田泰治目前的郁闷。然而,篇幅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因此,虽然有点匆忙,但必须赶快向结论推进。
为了提醒各位注意,必须重申一件事,矢田的文学建立在自我牺牲的基础上——他对这一点并没有半点后悔。耸立在体验和观察中间地带的巨塔,即使对矢田本身来说充满了矛盾,但只要能对他人绽放出价值的光芒,就必须肯定矢田的人生。问题是矢田的文学是否真正具备了价值的光芒,这正是矢田本人最近所怀疑的事。他在这件事上的郁闷可以称为文学的烦闷。当然,这必须建立在他所写的东西可以称为文学的基础上。
二十年前,矢田接受某报的采访时,一位刚从外地分局调回来的年轻菜鸟记者曾经问他:
“老师,拜读您的作品后,我总觉得您如实地描写了自己的体验。我知道您认为这是私小说的突破,但是像您这样,把作家本身的经验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加以改变成更观念性的、更抽象的内容时,真的可以产生不同于私小说的更大价值和文学性吗?上司总是一再叮咛我们记者,必须客观报道事实,就是要对事实真相保持忠实和尊敬的态度,不要掺杂蹩脚的解释。如果真的了解事实,或者说了解什么是事实,就应该如实地记录下来,这是记者的使命。眼前的一切——其他还有什么是必须传达的吗?假设小说家经历了什么事,运用小说家的感性有所体会,或是因此掌握真理,再把因为这个契机得到的经验或是思考过程如实地提示给读者,会比较通俗易懂,而这不正是小说家的使命吗?详细报告亲身经验是小说的大前提,如果连这种经历过的事实都变得抽象化,其实是对经验本身的冒渎,也是让人类思想失控的行为。该怎么说,这等于是小说的**化,看到别人当着自己的面**,根本一点都不好玩……”
由于对方是同一所大学德文系的学弟,刚开始还对他抱有好感,但当他问出这种鲁莽无礼且愚蠢无知的问题时,矢田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年轻记者的愚昧。
“那你说的事实、真相,还有经验到底是什么?如果你能够明确定义,我倒想洗耳恭听,同时,也希望你可以证明写作经验是否可以比生活杂记更具有文学性。”矢田气势汹汹地反问道。
年轻记者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他一直鞠躬,再三赔不是。
其实,矢田被说中了痛处,内心直冒冷汗。没错,矢田的确不曾如实地记录他稚拙的经验。借由隐喻接隐喻,明喻套明喻,模拟后又是模拟,并结合西方的观念主义和对无神教咒术的信仰,把嘉宝丽的发疯、与喜久子的外遇、爱实的病情以及自己的自杀未遂都变成极度不明确的晦暗文体。旁人将之解释为私小说的突破,是作者写给读者的书简,跳脱了以往缺乏普遍性的、不成熟的日本文学框架。矢田自己也这么解释,然而,实际上却和必须运用仅有的材料做出多样化菜肴的厨师一样,只能费尽心思地下苦功。
简单地说,矢田的文学是由无数现学现卖的学识堆砌而成的,他的文学本质和他在战争时代每天吃的面疙瘩差不多。整天担心被别人看穿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矢田自己。那位年轻记者出其不意地道出了矢田内心的恐惧,正因为这样,向来被认为温厚文学家的矢田才会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抗拒反应。
当人受到太多称赞时,就连自己也会忘记真相。二十年后,这种恐惧也会烟消云散。矢田泰治不应该对那个年轻记者的话嗤之以鼻,而是应该认真接受。然而,矢田泰治仍然满足于自己的虚名,不以为然地说:“记者都是一些废物。”
矢田在和星野喜久子的风流韵事——那是他三十岁之前的事——之后,就将在屁股后不断增值的名声尾巴当作平衡器,决定自己从今以后的人生将专心创作文学,不追求其他任何事。这等于是回归年轻时幼稚的自己,努力在德国文学的黑暗森林中掩饰自己在性方面的不成熟。他在二十八岁时的自杀未遂充其量只是一个跳跃台,让他可以投身于这种闭上眼睛、塞住耳朵、缺乏勇气的怠惰生活。所以,只能以未遂结束。
得知英治因为安非他命事件遭到逮捕的第五天,也就是十月十九日下午,一个年轻女孩带着一个小孩子造访矢田泰治。
在宽敞的玄关看到那个抱着幼儿的女人,矢田一下子认不出对方是谁,在她自报姓名后,才终于恍然大悟。
“我是麻美,对不起,突然不请自来。”
——对,她的名字叫麻美。
那是英治的情人桂木麻美,矢田在两年前见过一次,如今她上门来找他了。然而,桂木麻美的样子和矢田记忆中她的样子相去甚远。曾经染成红棕色的头发变成了正常的发色,剪到齐肩的长度;当年因为生活散漫而导致肌理粗糙、气色不佳的皮肤,如今也完全变了样。唯一符合记忆的,就是隔着素色毛衣,仍然可以察觉的丰满胸部而已。眼前这个五官端正、举止稳重的女人应该算是美女。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看起来一岁半左右、眼睛很大、和英治一模一样的男孩。他半个身体躲在母亲的背后,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矢田。矢田也回望着死盯着他的小孩子的脸,沉默了片刻,才邀请母子进屋。
“先进来吧。”
钟点帮佣刚好在家,矢田吩咐她准备了茶后,把他们带进客厅,来到茶色沙发前,让他们坐在背对着门的四人沙发上,自己则一如往常地坐在那张背靠可以眺望宽敞庭院的窗户的单人沙发上。小男孩东张西望地看着将近十坪的大客厅里的橱柜和矮柜上各式各样的花瓶、人偶和雕刻,但整个人定定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矢田感受到他的家教不错。
“好久不见,对不起,之前都没有来拜访您。突然这样不请自来,相信您会觉得很不舒服,请您原谅。”
麻美用平静的语气说完,微微低下头。
矢田叹了一口气,然后不经意地来回看着这对母子的脸。
“叫什么名字?”矢田随口问道。
“孝治,孝顺父母的孝,英治的治。”
英治的治也是泰治的治。
“孝治吗……”矢田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道。
孝治默然不语,一脸好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很像英治小时候。”
“通常儿子都会像妈妈,但他真的很像爸爸。”
麻美用手掩着嘴巴笑了笑。
“今天有什么事吗?”
矢田发现自己内心的慌乱,赶紧用公事化的口吻问道。
“其实……”
麻美低着头,但随即抬头直视矢田的眼睛。
“英治又出事了,所以目前在警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您道歉。照理说,我不应该厚着脸皮来找您,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向您求助,所以才不顾颜面地上门。”
“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我也有朋友会向我通风报信。”
“是吗?”
麻美再度低下头。
“是英治叫你来的吗?”
麻美点头,帮佣刚好端着茶进来,把茶杯放在麻美和矢田面前。于是,他们两个人都不发一语。女佣贴心地把一杯果汁放在孝治面前。
矢田喝了一口茶,问:“今年几岁了?”
“刚好一岁四个月。”
麻美拿起杯子,让孝治双手握着。孝治一脸开心,把小手几乎快抓不住的杯子端到嘴边,然后,杯子一斜,遮住了半张脸,转眼之间就把果汁喝完了。麻美慌忙把空杯子放回桌上,从布质大手提袋里拿出毛巾,帮孝治把下半张脸上的苹果汁擦干。
“啊呀啊呀,他喝的样子真豪爽。”
矢田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不要再来一杯?”
矢田探出身体问孝治,孝治“嗯”地点点头。
“喂,”矢田找来帮佣吩咐说,“再来一杯。”
“不好意思。”麻美向帮佣鞠了一躬。
“没关系,反正还有很多。”
“他从小胃口就很好,喝母奶的量也很惊人,有一段时间长得很壮,简直就像金太郎。”
“是吗?”
矢田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孝治身上。
孝治一口气喝完第二杯后,突然坐直身体,从对他来说有点高的沙发上跳了下来。准备跳下沙发时,右侧的身体压在沙发的扶手上,身体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麻美立刻伸出手,矢田也“啊”地叫出声音。孝治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绕过紫檀木大茶几,走向矢田的方向。矢田抱住张开双手扑向他的孝治,孝治顺从地坐在矢田的怀里。
“噢,他还蛮有分量的。”
孝治乖乖坐在矢田的腿上。已经几十年没有抱小孩了,柔软肥胖的感觉很陌生。但是,当年哄英治和爱实的遥远记忆很自然地苏醒过来,他双手抱着孝治的腰,把他转向麻美的方向问:
“英治还在拘留所吗?”
“律师说,差不多还有三四天就可以出来了。这次的事几乎和英治没有关系,是因为朋友硬要把毒品放在他店里,并不是他直接贩卖。当然,他也没有吸毒,警方也从其他人的供词中了解了实际情况。所以,律师说应该不会在里面关太久。”
“是吗?那太好了。”
矢田感受着腿上的孝治越来越重,终于猜出麻美今天造访自己的用意。
“英治为什么会去协助别人做这么危险的生意?”
麻美看到矢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孙子,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也不再那么拘谨。
“他还是无法戒赌,跟着坏朋友去了黑道开的赌场,结果被诈赌,欠了不少钱。他没钱还债,在黑道的威胁下,只能提供店面让他们卖毒品。”
“赌什么?”
“麻将。”
“输了多少钱?”
“总共五百万日元左右,店里的营业额根本不够还债。扣除提供场地的费用,还剩下两百万日元……”
矢田听到金额并不大,内心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还要多一个零。
“所以,现在讨债的找上你了吗?”
麻美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坐在矢田腿上的孝治露出微笑。
“原来是这样,所以英治叫你来找我。他相信只要我看到孙子,应该不忍心拒绝。”
他话刚说完,孝治立刻打了一个喷嚏。矢田吓了一跳,低头看着孝治。今天的天气很冷,孝治身上只穿了一件廉价的薄运动衣。
“他会不会穿得太少了?”
“对不起。来这里的电车上,他流了汗,所以我帮他把上衣脱掉了。”
麻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件也起了毛球的胭脂色毛线外套,起身走到矢田旁的沙发。矢田把孝治抱起来放在身旁的沙发上。麻美手脚利落地帮他穿上毛线外套,抱起他走回对面那张四人座沙发上。从她的动作中不难看出,她心神不宁,很想赶快把儿子抱回身边。
“英治小时候哮喘也很严重,我和我老婆每天晚上都很辛苦。我和我家的亲戚支气管都很弱,我还有一个叔叔因为哮喘很早就死了。”
“是吗?这孩子只要扁桃体一发炎就会发烧。”
“对,对,英治小时候的情况也很严重,所以在读小学之前,把扁桃体和腺样体都切除了。当时还需要全身麻醉,手术后好长一段时间只要一吃东西,喉咙就会痛,英治什么都不吃,害我们紧张得不得了。我和我老婆买了很多布丁和果冻,想骗他吃,但他就是不张嘴。明明肚子很饿,但那个任性的家伙就是咬着牙不吃。两三天后,我觉得不对劲,往病房的架子上一看,发现我朋友送来的香蕉少了几根。那时候香蕉很珍贵,我去医院看他时,也会拿来吃,但无论怎么算,数目还是不对。我问我老婆:‘你吃了香蕉吗?’她回答说:‘没有。’我们才恍然大悟,英治这家伙趁我们回家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吃香蕉。所以,对人来说,一旦感受到肚子饿了,一点小痛算不了什么。”
麻美说:“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然后笑了笑。矢田也跟着笑了起来。麻美把孝治抱在腿上,上下玩着他的手哄他。每次甩手,孝治就开心地笑着,抬头看着母亲的脸,皮肤白皙的小下巴上有一条红色的线。
“没问题,”矢田说,“我会准备两百万日元,我相信你说的话,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下次我绝对不再帮忙了,我也要和英治断绝父子关系。我不会问你的感想,他已经无可救药了,根本不可能洗心革面。虽然我是他父亲,但不想和他有更多牵扯。我会拿钱出来,请你把这件事告诉他。”
“对不起。”麻美深深地行了一礼。
“汇到之前那个账户就可以了吧?”
“对。”
“那我明天去汇钱。”
“万分感谢。”
矢田喝完已经冷掉的茶后站了起来。麻美也同时起身,孝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麻美率先走出客厅,矢田靠近孝治沉睡的脸,闻到一股幼儿带着乳臭的特有味道。
“这孩子很乖。”矢田小声说道。
麻美在玄关穿好鞋子后,把孝治穿来的帆布鞋装进事先准备的塑料小袋子,收进手提包后站了起来。在她穿鞋的时候,矢田抱着熟睡的孝治。
“真的很对不起,我相信我老公这次一定会痛改前非,绝对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我也会尽力协助他。”
矢田点头不语。
“为了以防万一,你留下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吧。”矢田突然脱口说道,连他都很意外自己会说这种话,“那里有便条纸。”
鞋柜上有纸和铅笔。麻美半蹲着,用铅笔迅速写着。矢田探头张望着。麻美写下目黑区某个町的地址后,停下笔,写了矢田英治的名字,又写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写了孝治的名字。
矢田英治
麻美
孝治
她写的字格外工整,令矢田有点吃惊。看到他们三个人的名字整齐地排在一起,矢田不禁感慨万千,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排列。
矢田泰治
嘉宝丽
英治
麻美
孝治
这是矢田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延续,然后,他又继续无限想象下去。
矢田泰治
嘉宝丽
英治
麻美
孝治
○○
○治
○○
○治
○○
○治
……
“那我告辞了。”
矢田接了过来,向她微微欠身,麻美一只手拉开拉门,走出玄关后,再度向矢田鞠了一躬。
——她应该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吧。
矢田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在麻美直起身子面对矢田时,这种无情的感慨顿时不知道蒸发到哪里去了。麻美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夹杂着疲惫,充满悲哀、失望。矢田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但那应该是即使掰开他的嘴也不可能说出的话。在这个紧要关头,矢田必须赌上一切,也就是必须赌上自己文学人生的一切,忍住。
然而,矢田功败垂成。
“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但其实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记得告诉我一声。”
麻美咬着嘴唇,然后立刻再度深深鞠了一躬,不发一语地轻轻关上拉门。矢田默默地站在原地,孝治矮小的背影一直烙在他的视网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