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非假日的关系,郊区的小车站内人影稀疏。时序已经过了十一月中旬,空气仍然半温不热的,出门时穿的大衣如今搭在手上。

矢田已经有八年没来这个车站了。

虽然周围的环境小有改变,但站前商店的样子、被位于邻町工厂的大烟囱切成两半的蓝天和笔直的银杏林荫道都一如往昔。唯一明显的不同,就是这个小车站也改成了自动检票口。

矢田缓缓走在满地银杏黄枯叶的大路上。八年前,他也是在这个季节造访。那次刚好下完雨,可以隔着鞋底清晰地感受枯叶的触感。沿着这条路走十分钟,就可以来到N医院的正门。

嘉宝丽就在那里。

这里的职员以前都穿白色上衣,如今改成了便服。除此之外,N医院似乎完全没有改变,只在宽敞中庭的角落增建了一栋崭新的病房大楼。矢田走进嘉宝丽所住的本馆旧病房大楼前,来到那栋新的建筑物旁。正门入口挂了一块大理石的牌子,上面刻着“日本精神科学研究中心”这几个字。看到“日本精神科学”这几个字的奇妙组合,矢田忍不住苦笑起来。这样到处都是疯子、被岁月遗忘的阴森森的医院,职员到底抱着怎样的做学问的态度和热忱,研究“日本精神科学”?

因为嘉宝丽的关系,矢田从年轻时就研读了精神病理领域的书籍,也曾经根据学习的经验,写了一篇类似科幻小说的作品。当时适逢经济高速发展时期,这篇作品引起那些开始自觉各种精神失调情况的现代人极大的兴趣,成为销量数十万册的畅销作品。主人翁当然是以嘉宝丽为范本,在这部小说风靡市场之际,却必须把嘉宝丽送来这家医院。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很讽刺。

嘉宝丽的病房位于本馆的三楼,面会手续和之前一样,在三楼电梯前的柜台拿了面会单,填上姓名、希望面会时间后,在“面会地点(病房·会面室)”栏中圈选“会面室”后,交还给柜台的女职员。职员用红色铅笔在空栏写上⑤,对他说:“矢田先生,请去五号会面室等候,马上就会带过来了。”

矢田离开柜台,走向右侧的长廊,来到中央挑高螺旋阶梯下方的宽敞圆形楼层。从上方俯瞰这栋本馆,这栋建筑物呈凸形,凸出的部分呈弯曲状,正是矢田此刻站的地方。弯曲的凸出部分正中央是阶梯的挑高部分,会面室围绕在周围。总共有七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很宽敞。挑高空间的周围放了几组沙发和高脚烟灰缸,以供会面的访客等候之用。此刻却只有矢田一个人。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造访此地时,整栋建筑物也是空空****的。当时,矢田是喜欢这栋建筑物很有现代感,多少缓和了他抛下妻子的罪恶感。只要病人愿意,也可以直接从会面室去下方的宽敞中庭。螺旋阶梯正是为此目的而设。嘉宝丽住院后的前几年,每次换季时,矢田都会来见她,但从来没有和她走过螺旋阶梯。

来到挂着五号牌子的房间前,矢田推门而入。七坪多的宽敞室内有一整片落地窗,冬天的阳光从窗户洒了进来,把整个房间都照得十分耀眼。典雅而高级的组合皮革沙发放在房间中央,除了老旧的暖气发出低吟,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房间角落有一个挂大衣的衣架,旁边是一个大书架,里面放了许多外文书。每个会面室都像这样放满外文书,那是这家医院的创始人N博士——他是日本精神医学的先驱,也得过文化勋章——的庞大收藏。

五分钟后,敲门声响起,门应声打开了。穿着白色上衣的年轻看护牵着嘉宝丽的手走了进来。矢田起身行了一礼,看护和嘉宝丽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谢谢你们的照顾。”矢田说。

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的看护面带微笑地说:“今天的情况很不错,早餐吃了很多。”

他的声音和语气都是这家医院独特的中性感觉。

“是吗?她看起来很不错。”矢田也坐直身体说道。

“对,现在几乎不再发作了。”

“是吗?那太好了。”

“你们要出去吗?如果要出去,我去帮她拿鞋子。”

“不,先在这里……”

“没问题。如果有什么事请按铃,还有离开的时候也麻烦按铃。”

看护说完,站了起来,悄然无声地踩着滑步走出房间。

矢田终于看向暌违八年的妻子。嘉宝丽穿了一件绿色毛衣搭配咖啡色长裤,外面套了一件红色背心。头发已经全白了,剪成短发造型,看起来像是年过七旬的老太婆,其实她比矢田小两岁,才六十一岁而已。原来她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矢田暗自想道。

“好久不见。”矢田说。

嘉宝丽目不转睛地看着矢田的脸。虽然她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但她的瞳子似乎无法分辨背后大窗户洒入的冬阳和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什么差别。

“太好了,你看起来很不错。”矢田露出淡淡的微笑。

“今天的天气很温暖,我想出门走走。仔细想一想,发现到了这把年纪,竟然没有想去的地方。年纪越大,想去的地方越来越少。当然,像你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待在同一个地方也很辛苦。”

嘉宝丽默然不语地看着矢田。

“你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每个月都请松山帮你张罗。”

这二十年来,松山就像是矢田的助理。他是当年矢田勤于创作时经常投宿的神乐坂小旅馆负责打杂的,再加上他无依无靠,所以在嘉宝丽离开后,矢田就付他少量薪水,请他在闲暇之余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嘉宝丽的事也完全交给他负责。

“上个星期我去医院,发现大肠有一小块息肉。以前都要住院剖开肚子动手术,现在医学科技发达,听说可以用内视镜前端的剪刀切割下来。明天就要动手术,今天一整天都得吃这种东西。”

矢田从带来的小提包里拿出小纸盒,打开后拿出里面的东西。那是白色类似薄型饼干的东西。

“这个完全没有味道,如今这个时代,光吃这种东西就可以生存。有时候,我觉得最近的人越来越退化了,忍不住想起以前吃地瓜和树皮的时代。目的都一样,都是为了苟延残喘。”

说着,矢田咬了一口饼干。

“你要不要也试试?”他抽出一块递到嘉宝丽面前。

嘉宝丽的表情微微动了一下,看着矢田手上的白色固体。

“快啊。”矢田摇着手腕。

嘉宝丽的右手伸过来抓住饼干。无论精神再怎么荒废,都不会丧失和食欲有关的原始功能。矢田试着刺激嘉宝丽的这个部分。

嘉宝丽把饼干拿到嘴边咬了一口,发出咔嚓咔嚓清脆的声音。矢田看了,也开始吃饼干。

“对吧?是不是完全没味道?”

安静的室内只有两个人发出的咔嚓咔嚓声。

“你也老了。”

矢田把小纸盒放进皮包,再度看着嘉宝丽。

“对了,对了,”矢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轻咳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的孙子出世了,很可爱的男孩,叫孝治,才一岁半左右,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所以想来告诉你,反正英治也不会来这里看你。”

这时,矢田发现自己脸颊的肌肉放松了。

“长得和英治一模一样,所以,也和你长得很像。”

嘉宝丽一动也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默然不语,仿佛摆设的人偶般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孩子离开后,我想了很多事。我除了写作以外,几乎很少思考。我想起和你相爱、和你生下孩子到底有什么意义,都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

说着,矢田陷入沉默,闭上眼睛。当他闭上眼睛,好几种感觉顿时油然而生。其中之一就是温暖的感觉。他的皮肤感受到不同于暖气和户外阳光造成这个房间温暖空气的另一种温暖。同时,也听到隐约的声音。那是眼前坐在对面的嘉宝丽所发出的、带着温暖的呼吸声。

“最近我终于发现,我似乎太注重人生的意义,反而疏忽了人生本身。因为想要祝福人生的意义,完全没有发现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一种祝福。我终于再也写不出这种作品了,这让我有点感伤,即使是谎言,如果还可以写出这种东西……”

矢田闭上眼睛,感受着嘉宝丽的气息良久。

“好了。”他低声嘀咕后睁开眼。嘉宝丽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差不多该走了,你多保重。”

矢田缓缓按下连着地上长长的电线,只有头部放在桌上的圆形呼叫铃按钮。

走出户外,吹来很有冬天感觉的冷风,积在地上的枯叶在树木下翩翩起舞。矢田沿着来路折返,从N医院正门离开后,往车站的方向走去,发现在车站和医院正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小公园,刚才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矢田有点疲惫,走进公园,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热乌龙茶,在没有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再度闭上眼睛。风突然变弱,温暖的地面升起的空气笼罩着矢田,令他产生了些许睡意。

小宫的父母兄弟全都在广岛的原子弹爆炸中丧生,这是他成为虔诚基督徒的最大原因。当时,还在读初中的他刚好因为工厂动员出了城,虽然受到影响,却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他也因此放弃生儿育女,和他**过的无数女人都不曾生下他的孩子。当喜久子怀孕,矢田不知所措去找他商量时,小宫再三叮咛:“千万不可以堕胎。”

他还一脸正色地提出忠告:“你绝对不能忘记可以为人父母多么幸福。”

英治嚷嚷着他快发疯、在房间内满地打滚时,矢田和嘉宝丽一度认真地修复彼此的关系的。一家三口亲密无间地出游,嘉宝丽就是在旅行时企图自杀。那是为了向一接到喜久子的电话,听说爱实的身体状况急速恶化后立刻赶回东京的矢田赌气。英治半夜发现母亲服药后的异状,惊慌失措地向旅馆的人求助。

把英治接到只有一间三坪大房间的公寓同住的翌日早晨,喜久子一早起床,把英治的衣服洗干净,熨烫后帮他穿上,做完早餐后,才叫醒熟睡的矢田。当矢田牵着英治的手回家时,喜久子站在公寓玄关,面带微笑地挥着手,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矢田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女人身体时,嘉宝丽轻叹一声,用力抱着矢田,轻声地呢喃:“你不用再害怕,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

当年从警察署把英治带回,第一次面对麻美时,麻美一边手足无措地整理乱成一团的房间,一边紧张地说:“啊,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有化妆。”端了一杯根本无法喝的滚烫茶水给矢田……

矢田怔怔地陷入恍惚,往日记忆的片段不断涌现,终于连成一条线,渐渐填满自己的意识。

这些记忆温柔地填补了他多年以来所写的那些苍白文字的缝隙,最后覆盖了所有的文字。这些曾经像刀刃般闪着亮光的文字终于浸入宛如果冻状的记忆**,急速失去光泽。某些字句在无意识中产生了意义,变成了矢田花费大量时间、劳力所学的自古至今海内外的诗人、哲学家和文学家的诗句和思维。有些内容已经完全渗透在脑海中,变成无数或长或短、会自然浮现的话语。

这些从书本上学到又重新跃然纸上的所有文章,将宛如被海浪摧毁而渐渐失去外形、支离破碎的砂之城,回归成一句句没有意义的文字,然后一字一句都会蒸发,远离矢田的意识。最后只剩下没有外形、没有意义、没有重量的某种漂浮柔软液态的东西。

矢田喝了一口乌龙茶,仰望着冬日清澈的蓝天。然后缓缓低下头,注视着被枯叶掩埋的脚下地面。刚才在耳边低吟的风声已经停止,他觉得自己沉浸在彻底的寂静中。

内心深处突然涌现千头万绪。这份难以形容的感情炽热地从内心迸发,这种不符合年纪的激动令矢田感到羞耻,但这份感情无法平息,终于化为一句话清晰地从意识的海洋中浮现。

——感激。太令人感激了。感激、感激、感激、感激……矢田不知不觉地在内心一再重复这个字眼,内心的感情浪潮更加波涛汹涌,震撼了精神的根基,震动也传递到肩膀、后背和双脚。矢田发出言不成语的呻吟,低着头,把身体蜷缩得更紧,承受着这阵近似疼痛的颤抖。

矢田觉得如果自己无法产生这份令身体翻腾的强烈感激,就无法再前进一步,自己已经走到这种无可救药的境地了。这就是自己的终点站吧,这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平淡无奇的、悲哀的末路。想到这里,热泪从矢田的双眼溢了出来。

矢田呜咽起来,满脸都是无尽的泪水。他再也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这个人生固然不完美,但他没有勇气承认这样的人生糟糕透顶,只能说走过了这一遭而已。即使如此,为了继续走完往后所剩不多的时间,必须认为这种惭愧之念是恩宠的余韵,必须心存感恩,带着全新的心情走完人生路。

六十三岁的矢田泰治似乎终于感受到人生真正的祝福。

(1) 防御机制的一种,当个体无法接受自己的某种本能冲动或欲望,且其与社会伦理相悖时,会将其净化、提高为一种高尚追求,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