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田泰治暗自为自己严重缺乏男性魅力感到羞耻,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自卑。他觉得上天给他文学创作的才华,是因为怜悯他如果缺乏这种能力,就无法生存。矢田对成为自己工作的文学创作极度执着,渴望在工作上获得极大的成功,就是基于这样的心理背景。
矢田这种自卑来自相应的亲身经验。
矢田泰治二十二岁时,第一次应征文艺杂志的小说奖就顺利入围,使他在文学之路上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当时,矢田还是某国立大学专攻德国文学的研究生。他的作品成为A奖的最终入围作品,虽然最后和该奖擦肩而过,但在评审会上获得众多评审委员的高度评价,矢田一跃成为文坛的年轻宠儿,因而受到瞩目。
矢田的出道作品以他度过少年时代的九州岛军港都市为舞台。主人翁是就读即将进行学制改革的旧制中学学生,故事描写了他和他的好朋友,以及已经沦为娼妓的好朋友的姐姐,三人之间阴暗的关系。
这里没有足够的篇幅详细介绍内容,简单地说,就是少女靠卖身努力支撑无依无靠的姐弟两人的生活。对少女来说,栽培弟弟成为优秀的人才是她唯一的生命动力。没想到弟弟却遭遇到可能会被学校退学的暴力事件。姐姐心慌意乱,恳求弟弟的好朋友,也就是主人翁的少年顶罪。主人翁的家境不算清寒,即使遭到退学,也不会影响他的求学之路。主人翁碍于人情,只能答应好朋友姐姐的恳求。即使因为他之前就暗恋她,还是不免犹豫。同学姐姐看到他陷入犹豫,便以身相许。最后,少年虽然贪婪地享受了少女的身体,却无法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最后坐视好朋友遭到退学……
战败后,社会的价值观沦丧,这部作品借由自虐式的心理描写表达了主人翁因为自私和怯懦而失去一切的虚无。同时,大胆描写玩弄好朋友姐姐身体的**场面也很受好评,一推出就引起可以称之为社会事件的极大反响。
然而,这里要讨论的并不是这部作品本身的问题。
虽然矢田作品中大胆的**描写为舆论提供了讨论话题,然而,他自己却还是处男。对矢田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内心为此感到羞耻,因而绝不让旁人察觉到这一点,但也不能假装自己是“过来人”。矢田在性方面的不成熟,只能借着伫立在德国文学的黑暗森林中努力维持内心的平静,如今却面临可能会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公之于世的危机,而且,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入这种绝境的,所以更加无可救药。
这时,他邂逅了,不,应该说是重逢了当时就读某女子大学的学生赤江嘉宝丽。
两年前,矢田在某个读书会认识了嘉宝丽,在矢田得到新人奖、成为瞩目的焦点之前,几乎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这个读书会的成员都是一些好像自体中毒的纤弱文学青年,凄惨得有点滑稽,嘉宝丽凭着沉鱼落雁般的美貌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女神。她的周围经常聚集许多面色惨白的男人,一脸穷酸相的矢田甚至无法靠近一步。
然而,矢田的这项文学壮举——在这个凄惨的读书会里,矢田的得奖无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这对周遭人所产生的改变远远超过他自己的改变。嘉宝丽的变化尤其明显,她突如其来地接近矢田。
在经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会羞红脸颊的稚拙恋爱后,矢田和嘉宝丽发生了肉体关系。然而,嘉宝丽在这么短暂的交往时间内已经看透了矢田瘦小、不起眼的身体。因为嘉宝丽在男女关系方面已经相当有经验,像矢田这种青涩幼稚的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矢田,你是第一次吧?”
虽然他之前小心翼翼,唯恐这件事被曝光,但没想到双方一脱下衣服,嘉宝丽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矢田脱口而出地回答:“绝对没有这种事。”
他带着惊慌颤抖的声音让这句话显得极其悲哀。矢田在这一刹那所感受的卑屈,成为他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创伤。
没想到嘉宝丽的反应更令他感到意外。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丢脸,因为你是天才。”
矢田因为羞耻而陷入慌乱,无意识地胡**着眼前洁白的庞大物体时,嘉宝丽已经陶醉地发出呻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啊,你是天才啊。”
翌年,矢田刊登在文艺杂志的第一部新人奖得奖作品获得了A奖。当时,他已经和嘉宝丽同居,之后直到嘉宝丽大学毕业的两年多时间,他都沉溺在和嘉宝丽的**中,一个劲地拼命写作,奠定了他身为文学家的基础。
遇到星野喜久子之前,矢田在女人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惨败连连。虽然这方面的事不计其数,但姑且举一例吧。
当嘉宝丽怀了英治,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早、中、晚都让矢田享受**后,矢田对这种规律习惯突然中断感到烦恼不已,因而对B出版社的责任编辑G小姐产生了非分之想。当嘉宝丽回长野的娘家待产时,他以工作为借口,频繁地与G见面。这是矢田在前一部作品成为畅销书后第一次为B出版社写新的小说,因此G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应酬矢田。
某天晚上,矢田辗转难眠,桌上摊着稿纸,脑子里满是G的身影。他新买的车子刚好在这天送到,于是他想出去兜风,顺便去G的公寓突袭。时间已是深夜,矢田闪过这个念头后,就再也坐不住了。他买的是当时还很少见的英国产高级房车,打算带G一起去横滨兜风。他自认为只要说是为作品采访,G也不敢推辞。
他以前曾经搭出租车送G回家,所以很快找到了G的公寓。凌晨一点时,他敲了G的门。在敲门的当下,矢田开始有点畏缩。G在门内用害怕的声音应了门,她似乎已经睡着了。
“我是矢田,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
即使矢田自报姓名,G似乎仍然不得要领,默然不语。
“我是矢田。”
矢田重复道,但知道自己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因为他发现深夜造访,说什么“今天刚好拿到新车,要不要一起去兜风?这只是为作品采访,没有其他的意思”这种话根本不合情理。
G可能陷入了沉思,也可能在和别人商量。过了好一阵子后,G口齿清楚地在门内回答:
“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你感冒了吗?你还好吧?”
“老师,对不起,请你下次再邀我吧。”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
“那就不要去兜风,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车子?”
“……”
“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
“老师,对不起,今晚有点不方便。”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我在打什么歪主意吗?”
“不,我没这个意思,真的很对不起。”
“你太没礼貌了,我特地上门,你竟然连门也不打开。我一直在写稿,只是出来透透气。你这种态度,会影响我的工作情绪。别忘了,你是编辑。”
“……”
“难道你不露个脸,就想把我赶回去吗?”
“……”
“怎么样?赶快回答!”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满口老师、老师的,我又不是学校的老师!”
矢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气得火冒三丈。区区小编辑,竟然敢看不起堂堂的矢田泰治!这时,门内传来一个听不太清楚的声音。
如果矢田没有听错,应该是“好可怕”。
然后,门内再度传来清晰的声音。
“老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可以要求换责任编辑,我会负起所有的责任。”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现在才一点多而已,并不算太晚吧?而且,你说要负责是什么意思?不至于严重到需要换责任编辑,你是不是误会了?”
“真的很对不起。”
“你别开玩笑了!”
矢田大声咆哮后,离开了G的公寓。
由此可见,矢田不懂得适当调整人际关系的距离,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一大缺陷。谈论“疏远”成为他的文学起点,他不断把石膏倒进自己肚子上的大洞,大量生产相同的模型就得以提升名誉,人性中不够完善的部分根本没有改善的余地。他在人际关系上的幼稚和他在文学上的成功互为表里,矢田多次经历了前面所介绍的失态,终于发现了这种难以摆脱的桎梏。
这次省略和星野喜久子故事的来龙去脉。
接下来要谈的是远藤纪子和小宫之间的那件事,也对矢田造成了很大的精神打击。
嘉宝丽住院,英治离家出走后,矢田找来远房亲戚的女儿远藤纪子,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十九岁的纪子是来自九州岛穷乡僻壤的清纯女孩,在照顾矢田的生活之外,就读神田的英语学校,由当时三十九岁的矢田负担她的生活费和学费。
当时的时局不稳定,正值学运最激烈的时期,就读位于都心学校的纪子不久就被专门锁定年轻女孩的学生团体洗脑了。
不久之后,她回家的时间变得没有规律,有时候甚至擅自外宿。她的书架上开始出现思想方面的书籍。最后,她甚至向对这种政治运动兴致缺缺的矢田投以轻蔑的眼光。事实上,矢田并不是对当年的学生运动没有共鸣,一方面是因为爱实的身体障碍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明显;另一方面,他虽然摆脱了嘉宝丽,却和喜久子的关系趋于疏离,根本无暇参加这种高雅的游戏。
小宫比别人更积极地投入这项运动。在昭和三十五年的安保反对斗争之前,小宫和矢田一样,都对这些事漠不关心,但之后转眼之间就表现出强烈的政治热情,在第一次羽田斗争时,俨然以反体制派的文人之姿而声名大噪。在此之前,左翼文人都或多或少有代代木(日本共产党)的影子,身上带着日共六全协冲击的胎记。相较之下,小宫这种完全没有政党色彩的人就显得格外新鲜。再加上他的作家身份也获得了相当的肯定,因此,他很快就成为日本人迎合左翼风潮的最佳象征,也获得那些既不属于代代木系,也不属于反代代木系,更不关心学运学生的强烈支持。
当时,小宫经常出入矢田的家。由于他沉迷女色,在自己家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小宫跟女性相处完全没有分寸,和学生密切来往的那一阵子,也和支持他的女学生混在一起,每晚带着不同的对象四处风流。二流的周刊杂志已经揭穿了他的这些行径,导致他名誉扫地。
两年后,矢田看了小宫的作品大惊失色。现在他从来不看小宫写的作品,但当时他们两个人只要其中一人推出新作,另一个人就会热切地阅读。
小宫的作品中详细地记录了他和纪子之间的糜烂关系。
在学运渐渐平息,东京终于恢复平静之际,纪子突然向英语学校提出休学,没有向矢田打一声招呼就回了老家。
有一天,她突然没有回家,矢田正感到担心,就接到纪子从九州岛打来的电话,冷冷地宣布:“我再也不想回东京。”她的话让人不得要领,但矢田心想,本来就是找她来洗衣服、打扫而已,也许她在自由自在的都会生活中遇到了坏男人,心生厌倦,黯然回老家。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坏男人居然就是小宫。
根据小宫所写的内容,他和纪子在同业的朋友(就是矢田)家第一次见面的当天晚上就发生了肉体关系。纪子在高中时代打垒球,所以骨架很大,身体很结实,而肉体好像橡胶般富有弹性,她虽然貌不惊人,身体却令男人乐此不疲。在这部露骨地描写这样的女学生和中年男作家丑陋**的作品中,最大的卖点就是如何趁后知后觉的友人不备,多次在这位友人家偷欢。友人不在家时,他们在纪子的房间内翻云覆雨,在二楼阳台上**,最后甚至在友人的书房内春风一度。深夜,当友人进入梦乡后,他再度造访纪子的房间,巫山云雨数小时。无论家中的格局、后门的情况和庭院的风景,还是友人书房的布置和摆设,都和矢田家一模一样。当然,纪子、矢田和小宫的来历也几乎如实陈述。
矢田看完后,立刻把小宫找来兴师问罪。以下是他们当时的对话。
“这是在写小纪,我没说错吧?”
“哈哈哈……果然被你发现了。”
“那当然,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我只是把事实写出来而已。”
“这么说,这里写的那个后知后觉的友人就是我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
“你太过分了。”
“为什么?”
“这样难道还不过分吗?小纪是我远房亲戚的女儿,被你写成这副德行,教我面子怎么挂得住。”
“没这回事,这是我和那个小女孩之间的事。”
“看你写的内容,她两次为你拿掉孩子,你怎么可以对我的亲戚做这种事?”
“没有,其实这部分掺杂了一些虚构。”
“你还写到曾经在我书房里,坐在我的稿子上翻云覆雨。”
“哈哈哈……”
“你到底在想什么?!”
“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意思,你真的没有发现我们的事?”
“……”
“她真是个尤物,你这个人太不解风情了。”
“你写成这样,还以为我会忍气吞声吗?”
“我知道你看了会不高兴,但我还是想写下来。”
“万一小纪看到了,会有何感想?”
“不知道。不过,反正她也结婚了,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反正那种乡下地方,根本没有人看我的作品。”
“你说结婚,她结婚了吗?”
“你不知道吗?已经差不多快半年了。”
“你怎么会知道?”
“前一阵子我刚好去宫崎演讲,就顺便找她出来。她目前住在宫崎市。”
“……”
“对了,对了,她好像不太喜欢你,那时候也经常抱怨你把她当女佣。”
“我真受不了你。”
“哈哈哈,你说话不要这么严肃嘛。她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欲火焚身。你其实应该上她一次,你们虽然是远亲,但没有血缘关系。”
“你真大言不惭。”
“哈哈哈,如果惹你生气,我道歉。我们都是靠写作为生,这种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反正我又不是和你的老婆上床。我不了解你作品的情况,但女人是我写作的源泉,如果一直在意别人,我的文学会枯萎。你应该能够了解吧,你以前不是也曾经大写特写喜久子的事吗?所以才会导致嘉宝丽精神出问题吧。”
这件事之后,矢田和小宫断绝了来往。没想到半年后,两个人又恢复了无话不谈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