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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田泰治对自己以往的人生抱着极其怀疑的态度。
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迈入人生成熟的季节,世人对他有特殊的评价,他也获得了人人称羡的名声。然而这一阵子,他整天感到焦躁不已,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郁闷侵蚀他的内心,缓缓地撕裂他的身体。
矢田泰治以写小说为生,属于被称为文学家的那一类人。
不是作家、小说家,而是文学家的矢田迄今为止的人生很充实。在此之前,矢田本人也对此深信不疑。矢田年轻时就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家,写作动态也很受瞩目。矢田得过无数文学奖,六十三岁的他,现在只缺一个世界文学奖,即使是这个举世瞩目的文学奖也指日可待——舆论都如此评论。
矢田泰治是可以代表现代日本文学最著名、地位最崇高的超级明星。
当然,这里并不是要谈矢田泰治的文学,因为国内外已经有无数著作讨论他的作品。况且,无论对矢田的作品本身是否有兴趣,大部分同年代的人都对他的作品略知一二。
在此想稍微让大家了解矢田泰治与他绚丽人生格格不入的心境问题。
矢田这辈子有三件令他痛恨的事。想了解矢田内心的郁闷,首先必须列举这三件事作为准备。其实,并不需要特别窥探矢田的内心,或挖出他藏在书架深处的数十本日记。因为矢田已经在自己的作品中叙述过这三件事,只是经过了各种加工而已。
(1)矢田泰治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曾经有两次企图自杀,结果都因为决心不够而未能成功。
(2)矢田泰治在二十五岁结婚的妻子嘉宝丽发了疯,至今仍然在东京郊区的疗养所疗养。
(3)和嘉宝丽所生的独生子英治在父母感情不睦的情况下成长,对矢田泰治恨之入骨,父子两人的关系比陌生人还不如。矢田和情妇星野喜久子有一个女儿爱实,她天生体弱多病,至今仍然和喜久子一起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
矢田泰治靠着以上三件事确立了文学家的角色。然而,当他利用这种方式得到了一切,站在自我满足的巨塔中不经意地环顾外界,却发现成为自己建造的建筑物基础的实际生活实在太寒酸、太悲哀。为此他忍不住觉得心痛,终于对孱弱的自我真相感到悔恨交加——这样的结论未免太简单了。
身为文学家,如果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动摇,根本写不出文学作品。虽然他并非不曾对这些事感到羞耻,每次都懊恼地抓着榻榻米,饱尝流下男儿泪的绝望,但心理学名词“升华作用”(1)的功能实在是简便而富有实践性的真理,矢田泰治每次都巨细靡遗地记录最新情况,也因此能将所有事都正当化。
一旦正当化后,就再也不会回到悔悟的范畴。
更何况矢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天都在阅读、写作,勉强算是熟悉思考作业的人,而且凭着敏锐的嗅觉,他随时在反抗自己周围那些正常人的可疑评论。对于这种人而言,无论自己走过的路多么扭曲,都可以为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找出理由,将自己的歪理合理化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矢田毕生投入的文学世界是异常的人生所织就而成的,世界文学的巨大群山宛如扭曲人格累积形成的蚂蚁窝。那个世界充斥着比矢田更异样的人生,充满了疯狂。虽然身为远东岛国的文学代表,在世界文坛上只能敬陪末座,然而至今仍然未能成为圣人的矢田泰治认为,只有像他那种言行一致的文学才是神圣、纯洁而又正统的。
为了一窥矢田泰治的郁闷,不妨就从这件事谈起。那是今年十月十四日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天,矢田直到中午都无法起床。
昨晚的喧闹一如往年,严重损耗了矢田的神经,向来有失眠痛苦的他很早就躲回**,得到了数小时的充足睡眠。然而,即使到现在他仍然无力下床。他七点多就醒了,却拖拖拉拉地躺在被子里将近五个小时,体会、玩味着昨晚的失望,为此感到懊恼。
今年最令矢田感到不悦的是,当那些记者像潮水退潮般离开不久,他就接到了四十年的老朋友小宫麟太郎这一个月以来的第一个电话。每年一到这个时期,矢田和小宫就会突然疏远。平时几乎每三天就会电话联络,不时相约在银座一带吃饭,谈论他们各自担任各出版社主办的文学奖评审工作,经常把年轻作者的作品说得一文不值。虽然双方内心觉得事到如今说了也是无济于事,但仍然高谈文学论,或是聊编辑、同行的无聊八卦。然而,时序一旦进入十月,彼此就完全断绝联系。因为十月是某世界性文学奖公布的时期,而矢田和小宫都是近年舆论的热门得奖人选。
两个人名落孙山已经多年。
去年,舆论认为矢田绝对会得奖,前年的评论则认为该奖非小宫莫属。然而,两个人迄今为止从未谈起与这个奖有关的话题。自从昭和四十年代某位老作家得奖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年,至今仍然不曾有日本作家成为该文学奖的得奖者。该奖向来都是由欧美、亚洲、非洲的作家轮流获得,差不多也该轮到日本了。反过来说,如果矢田或是小宫这两位实力派候选人的其中一位得奖,就代表另一个人成为落败者,将永远失去得奖机会。擅长超现实主义、幻想风格,赢得广大东欧国家读者的N先生在前年暴毙后,有资格争取这个奖项的只剩下矢田和小宫两人。矢田感受到舆论的压力,小宫当然也不例外。因此,每年一到这个时节,他们很自然地断绝来往。
然而,矢田其实自负地认为自己在这场比赛中领先小宫一步。综合熟识的艺文记者每年提供的信息,矢田可以清楚地了解这一点。虽然矢田和小宫翻译成他国语言的作品数量不分轩轾,但如果论翻译成该文学奖进行评审的北欧语言,矢田的作品量则远远超过小宫。虽然外行人无从得知这些诀窍,但矢田认为这无疑是极大的优势。去年有人说,奖项会颁给远东地区的作家,在日本的矢田很有机会得奖。一年前的现在他曾经紧张不已,而今年的评价更令人满意,也因此让他对昨晚的结果相当失望,感到心如刀割。
结果由非洲某国的黑人女作家得到该奖。
那个国家刚好在政治上面临巨大的改革,废除了多年的种族隔离政策,终于建立起前所未有的黑人政权,矢田不难理解该文学奖一如既往地因为政治理由颁给了那位作家。就在矢田正在热潮退去的家中自我说服,对这样的结果虽不满意、犹尚可接受之际,接到了小宫的电话。
“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那些记者已经离开了吗?”
小宫一派轻松地劈头问起文学奖的事。想必小宫家里刚才也被闻讯赶到的报社和电视台记者挤得水泄不通。
“唉,每年我们都很累啊。”
矢田也故作平静地轻松回答,绝对不能让他察觉内心的失望。
“哈哈哈,的确是。”
电话彼端传来高亢的笑声。今年小宫为什么打电话来?难道是因为落选多次心生厌倦,削弱了内心的斗志,对竞争对手的矢田产生了战友的共鸣吗?向来吝啬狡猾,在跌倒后一定会拔一两根杂草才站起来的小宫竟然会做这种事,矢田不禁感到意外。
果然不出所料,小宫接下来的话使他的卑鄙心态暴露无遗,矢田有一种为人背黑锅的不悦。
“我之前就知道自己这次无望,因为上个星期那里的评审委员会向我透露了内情,说今年应该由阿妮·辛凯蕾萝得奖。”
阿妮·辛凯蕾萝就是今年的得奖者。
“是哦。”
这句话造成的冲击太大,矢田难掩内心的慌乱,忍不住发出低吟。
然后,他们提到在某个作家协会的国际大会上见过那位黑人女作家,“胖得不成人形,简直就像是恶心的妖怪”。聊了十分钟后,矢田主动挂了电话。
矢田终于了解小宫打电话给自己的原因了。今年应该是小宫第一次事先接到评审委员会的通知,所以首先想确认矢田是否也接到了相同的通知。在察觉矢田的慌乱后,就确定自己在这件事上比较占优势,虽然两个人都同时和该奖擦肩而过,但他却试图用这个小动作告诉矢田“我和你属于不同的层次”,借此缓和自己落选的心痛。
小宫这个人实在很工于心计。
十多年前,小宫曾经热衷于反核运动。在此之前,小宫一直以和平主义者的形象博取世人的欢心,也曾经和年轻时就是保守反动派的知名剧作家展开和平辩论,成为论坛的宠儿。虽然在矢田看来,这场辩论完全以小宫的失败落幕,但当时正值左翼媒体的全盛时期,舆论对这场辩论有了完全相反的评价。从此以后,小宫不时用建立在良心和人道基础上的政治评论抨击政府,至今仍然持续这种愚劣的行为。
当时正值美、苏的军备管理谈判,两国因为配备在欧洲的中程导弹问题而陷入僵局,苏联巧妙的和平攻势开始把软弱的美国政府玩弄于股掌之间。小宫灵机一动,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欧洲兴起的反核运动在日本的总代理,在文坛打出“参与世界反核势力”这种难以想象、经过文学家修饰的口号大肆煽动,但不知道他是具备这种资质,还是天生具有组织能力,他以此和某大型左翼出版社联手,成功地推动了一股风潮。
小宫积极参加这场运动,也曾经要求矢田参加反核联署这种招摇撞骗的组织。而且,他还大剌剌地以共同议长的身份参加了在赫尔辛基举行的反核文人国际会议,用蹩脚的英语在台上朗读一味指责西方国家导弹问题的“国际文人呼吁”,简直令人喷饭,但他在日本媒体的声望却因此再度飙升。
他也因此在世界各地打响了自己的名气。这件事发生后,他的作品开始大量在苏联和东欧国家翻译出版,他也因此在与文学家极有渊源的国际组织中得到了重要的职位。这绝对是那个工于心计的男人为了得到今天的文学奖所建立的远大战略——最近,矢田终于认知到这一点。
小宫是矢田所认识的人中言行最不一致的人。从小家境贫困,导致他沉溺于奢侈和毫不节制的女色,并生出一种傲慢自大的权威,经常给周围的人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然而,昨晚接到小宫的电话后,矢田对他的这种可以称为狡猾的算计忍不住咂舌,但也感受到惨痛的挫折感。
大概情况姑且写到这里。第二天十月十四日下午两点左右,矢田泰治终于下了床,脸也懒得洗,怀着沮丧的心情,心想反正没人看到,就摆了一张臭到极点的脸,独自吃着钟点帮佣准备的午餐。这时,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打电话来的是池谷良造。
“好久不见。”
矢田今天一整天都不想和别人说话,但对老友池谷不能这么无礼。不光是因为池谷是他的大学同学,更因为他身为某家全国性报纸董事长的地位,矢田对他的态度也很自然地客套起来。
“真遗憾,不过,未来的两三年内你一定可以得奖,不要气馁,继续加油!”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反而把这件事看得很轻松。原本我就不认为我真的有资格得那个奖,所以每次都抱着和大家一起享受这个玩笑的心态看待这件事。”
矢田言不由衷地说道。
“不,你不得奖,我就伤脑筋了。这三四年来,我每年都准备了一大束花待命。我的薪水微薄,如果你再不赶快得奖,我的荷包快吃不消了。”
“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有一件事……”池谷突然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矢田有点讶异,看来他打电话来另有目的。池谷在电话彼端沉默片刻,似乎难以启齿,矢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报社的社会部部长向我报告了一件事,让我有点伤脑筋。”
果然不出所料,矢田原本就已经消沉的心情更是一下子滑到了谷底。
“英治又闯祸了吗?”
“对,就是这样。详细情况还不是很清楚,总之,我想应该先通知你一下。”
“他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
矢田和英治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两年前,他经营的咖啡店因为赌博性电玩遭人检举,当时也差一点成为社会新闻,矢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件事压下来。半年后,他说这一次会认真经营咖啡店,矢田又给了他五百万日元,至今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音信全无。
英治是矢田在二十六岁时生的孩子,今年三十七岁,已经不是可以称为小孩的年纪了,却仍然无法安定下来。妻子嘉宝丽在英治读中学三年级时住院,他在来年进高中后,就擅自在学校附近找了一间公寓,离矢田而去。
“你自己也是为所欲为,根本没资格说我。”
矢田把嘉宝丽送去医院后,终于摆脱了十年炼狱般的生活,再度整天泡在喜久子和女儿爱实在人形町所居住的欧式公寓,几乎不管英治。因此,当英治拿着嘉宝丽的存折和印鉴撂下这句话离开时,矢田内心反而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每天跟用憎恨的眼神处处挑衅自己的人一起生活实在是莫大的痛苦。矢田也渐渐痛恨这个独生子,当然,他的痛恨程度应该无法和英治相比。
这些都是嘉宝丽的疯狂所造成的悲剧。英治是个可怜的孩子,完全被嘉宝丽的疯狂操控和利用。回想起来,嘉宝丽发疯的最大受害者并不是矢田,而是英治。
从和喜久子之间的关系曝光,生下爱实,嘉宝丽自杀这些惨事接二连三发生的时期开始,嘉宝丽的偏执完全操控了英治。发现爱实的身体出现问题后,矢田为了安抚无助的喜久子,不知不觉地在大久保的廉价公寓和她同居。那一阵子嘉宝丽时不时上门,年幼的英治跟在一旁,那情景令矢田至今难以忘记。那时候英治刚满三岁,嘉宝丽的疯狂一定严重影响了他的精神状况。
当时,在某个深夜时分,矢田突然听到隐约的哭泣声,打开公寓不够结实的门,发现英治孤零零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哭得泣不成声。矢田慌忙把喜久子叫了起来,让浑身冰冷的英治泡澡后,和喜久子一起抱着他到天亮。刚出生不久的爱实在一旁不时哭闹,喜久子每次都起床,在睡得香甜的英治和矢田身旁打开衣襟,把青白色的**塞进幼女的嘴里。矢田在疲惫中看着自己的女人和两个孩子,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地狱。
这些事以后再详谈,先继续刚才的事。
“目前只是记者从警视厅传来不完整的消息,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听说英治又遭到逮捕,而且这次的情况好像比较棘手。”
池谷似乎也难以说出口。
“怎么了?该不会是杀了人吧?”
矢田并不完全是开玩笑地问。
池谷轻轻苦笑着说:“怎么可能?听说是因为安非他命。英治虽然不是主犯,但好像和贩毒集团有什么牵扯。警方去店里搜索时,搜到了大量安非他命。”
听到是因为安非他命,矢田松了一口气。如果是伤害、窃盗这种有明确被害人的刑事案件,即使是矢田,也很难把事情摆平。
“你有什么打算?你们报社要写吗?”
矢田直截了当地问道。在说话的同时,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出版社旗下的周刊杂志和晚报即使知道英治发生了社会事件,应该也不会报道。矢田众多著作的版权都在那几家旗下拥有周刊、杂志的大出版社,写作四十多年,畅销书的数量也不计其数。同时,他也是各出版社举办主要文学奖的评审委员。让他比较担心的是全国性的大报,目前正在早报连载小说的Y报应该没问题,让他无法安心的是池谷的A报和目前比较少来往的M报。矢田在经济类的S报也有艺文时事评论,所以也不需担心。另外,已经和N报约定明年春天开始连载,所以N报也不成问题。那么,最令人放不下心的就是A报、M报和电视台。
“刚才社会部的部长也说,除非英治涉入很深,原则上不会报道。”
“是吗?那实在太感谢了,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A报的问题也解决了,矢田松了一口气。
“英治目前好像在碑文谷署,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派车子和我们社会部负责的人陪你去?”
两年前,矢田也是听取池谷的建议,去辖区警署打招呼,当场把英治保释回家,充分展现了大报的实力。
“不,不用了。既然是安非他命的问题,警方恐怕很难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即使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听起来像是不负责任的推托,但我不想再管英治的事。”
矢田想赶快挂电话,以便立刻向M报施压,把这则新闻压下来。
“这一次,即使英治的名字上报,我也只能认命了。身为父亲,我已经无法为他辩解了。”矢田口是心非地说完,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点累了,不好意思,我要挂电话了,谢谢你打电话来。”
那天晚上,矢田泰治校对明年年初开始发行的第二部全集的稿子直到深夜。稿子全集的版权在S社,但以前的责任编辑T在去年退休了,这次的全集编辑工作格外麻烦。如果继续由T负责,应该可以和担任第一部全集监修工作的文艺评论家Y先生配合得十分出色,但新的责任编辑很年轻——其实已经三十好几了,他担心会有很多疏忽的地方。Y先生目前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评论家,年轻的责任编辑不光怕得罪矢田,也很怕得罪Y先生,所以无论出版日期、月报和索引都无法如矢田的愿。
十三年前出版了第一部全集,当时矢田才刚五十岁,监修的Y先生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当Y还是少壮派的新锐评论家崭露头角时,矢田亲自拔擢他,赋予重任。如今他已经是举足轻重的重量级评论家,不得不令矢田感叹岁月的流逝。
看着全集厚实的校对稿,矢田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身为文学家一路走来的历程。十三年前,不曾如此陷入回忆。当年虽然称不上精力旺盛,但对创作充满自信。矢田二十二岁在文坛崭露头角,翌年就获颁被称为“新人作家成功快捷方式”的A奖,是战后最年轻的得奖者。之后,在五十岁之前,虽然曾经经历了两次休笔期,但还是发表了为数庞大的作品,因此,第一部全集总共有二十四卷。在手上有好几个连载的同时努力校稿,重新检视年轻时的作品,对自以为是的稚嫩笔调、表达观念时缺乏统一、以初生牛犊不畏虎之态贪婪地选择各种主题感到怀念的同时,不得不露出一抹苦笑。然而,他对过去走过的路并没有感到不满。年轻的矢田不知世事、不谙人情,也没有真正体会过情爱、苦恼和欢喜,迷失在创作者的路上。他在害怕世界、害怕他人,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极度惶恐的同时努力和文学缠斗,渗透在每一部催人泪下的作品中。
现实人生的问题是所有文学家最无法摆脱的矛盾,到底应该是身为体验者还是敏锐的观察者,所有人的人生都建立在体验和观察的微妙缝隙之上,意识活动的基础随时在这两者之间移动,维持着不确定性。然而,一旦将表达这种异质的观察器具插入这个缝隙,所衍生出极大的前后矛盾也会表现在作家的作品里。
二十多岁的矢田称这种矛盾为“纯粹的苦恼”,多次在自己的作品中加以透露。比方说,他曾经将在星野喜久子和嘉宝丽之间摇摆不定的自己描写成以考古学家为主人翁的作品《静谧的迷宫》,其中有以下这一段:
如果这是“纯粹的苦恼”,无论多么丑陋,都将会比如今更轻松、更亮丽地把他带向毁灭。如今,他整日在阴郁的研究室里欣赏、怜惜原始时代的A,A宛如一根钢棒般炽热又温柔地贯穿他的内心。然而,A如今在半空中露出虚幻的眼神,带着不置可否的笑容,拒人千里地低头看着他。A是历史的司祭,也是每一个人的司祭,似乎包容了一切,然而,在把人类收纳到某一个地方时,“神奇的抖动”使之不具备同时拯救多人的慈悲。只有“纯粹的苦恼”具备了滋润的生命实质,从太古时代到永远,都是面目全非的、凄惨的,却充满像太阳般活力的生命的一切。他深深眷恋,这正是他自己最后的自己,在很久以前,想必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经深刻了解这一点。A此刻就在这里,A此刻就在“浮动发光的森林”里。(摘自《静谧的迷宫》一四九页)
《静谧的迷宫》成为超级畅销作品,得到当年最具权威的文学奖时,矢田在得奖感言中这么写道:
——我努力试图向不可动摇的实存主义的乡愁注入新的感情火柱。人(不光是对我而言)应该有归宿,在那个归宿之地,应该有通红的、温暖的火焰在燃烧。这种坚信的心情在我创造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不时触动我的灵魂。
然而,目前矢田在修改的这十多年的作品不仅数量不多,而且无法引起矢田的任何感慨。很久以前,矢田和小宫曾在某文艺杂志上对谈:
小宫 我认为纯文学和中间小说的差异,就是纯文学是作家为自己而写,中间小说则是为他人,也就是为读者而写。所以,中间小说当然会畅销。也就是说,我们穷困潦倒也是命中注定的(笑)。
矢田 哈哈哈……
当然,矢田不免在内心嘲笑小宫这番一如既往不负责任的话,甚至觉得:“如果你也喊穷,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是富人?”过了一阵子,矢田委婉地在该杂志上反驳了他的论调。
矢田 文学最可怕的就是文章本身越来越漫不经心。大家向来都认为我是反私小说的代表,其实并不是如此。我之前之所以不认为私小说在日本文学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只是因为私小说的文体往往流于简单。用比较讽刺的话来说,私小说很容易翻译成外语,几乎和科幻小说差不多,然而,欧美国家的人却很难真正理解小说内容。外国人会觉得:“到底想怎么样呢?我们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小宫 根本在于佛教和基督教的世界观无法兼容。
矢田 在欧美人眼中,佛教属于原始的多神教,也就是落后的宗教。私小说是主张亲身体验的权威化,无论怎么学习思想、培养学识,都不可能了解人世和女人(笑)。这和背负西欧哲学传统的文学有几分相似,在西方人眼中,思考的部分太天真了,根本不值得一读。
小宫 没错。
如今,矢田想起小宫当时说的“文学是为自己而写”这句话,用这个角度观察近年的这些作品,发现就连自己也觉得这些内容无聊透顶。当然,他在思想方面的确比以前成熟。长年连续推出作品的矢田可以感受到自己成长的足迹。然而,谈到作品本身,几乎都是把二十多岁至三十多岁的作品冷饭热炒而已。仿佛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和喜久子、爱实、嘉宝丽、英治一起在泥泞中挣扎的往事记忆,执拗地一再重复记录。
更严重的问题是,矢田原本指望在这些作品中加以完善自己的思想,却始终无法进入终点站,而被弃置在茫茫的原野上。
年轻时,矢田最唾弃“无常”的思想。他认为人总有一天会回归到一无所有的状态,无论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只是现实的幻梦——他将这种简单明了的“真理”,视为可以无限上纲的知识性怠惰,并对此痛恨不已。然而,最近重读自己近年的作品后,连矢田自己都怀疑,自己所写的这些救济的内容真的能够解释这个无常现世吗?充其量只是爱的不灭、苦恼中的喜悦,也就是罗列极其陈腐、了无新意的词汇而已。小宫那个无可救药的贪婪家伙,听说还是虔诚的基督徒,居然曾经对他的朋友这么评论矢田的文学——
“他的文学就像是无神论者在拼命追求神明一样,简直就是不堪入目的徒劳。”
矢田听到这番话时怒不可遏,但也感受到一种被人说中痛处的窒息。他在眼下这份孤独的校对工作中,再度感受到当时的窒息。
矢田泰治放下笔,站了起来,躺在一旁的**。
他突然想起了英治。
挂了池谷的电话后,矢田立刻打电话给K出版社的董事长U先生,他曾经是矢田的责任编辑。因为他想起U先生和M报的O董事长私交甚笃。U先生说:“我马上去打点这件事。”让矢田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之后,矢田就完全把英治的事抛在脑后。
——他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
刚才矢田外出吃了晚餐。他在步行十五分钟的车站前那家熟悉的寿司店喝了点日本酒,吃了几个寿司才回来。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雨。虽然只是像细雾般的雨,寿司店的年轻女生追上来拿伞给他。他听到背后有人叫:“老——师、老——师。”
小女生独特的高亢声音此时仍然萦绕耳际。下雨后,空气突然变冷,快到家的时候,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白的。
英治已经在警局的拘留所睡着了吗?这种天气应该会很冷吧。矢田脑海中想象着英治咬紧牙关、身体缩成一团、翻来覆去睡不着、怔怔地看着水泥天花板上污渍的身影。那是英治小时候刚上小学时的样子。应该允许家属给他送一件毛衣吧,矢田心想,但随即想起那个染着红发、胸部大得惊人、一看就很低能的年轻女人的脸。矢田记得她姓桂木,但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当初还为她雅致的名字和她给人的感觉格格不入感到惊讶。那是英治两年前因为赌博扑克机遭到逮捕时和他同居的轻浮女人。如果他们还没有分手,应该会帮英治送衣服去吧。英治和矢田不同,年轻时就很有女人缘。当年也是因为把班上女生的肚子搞大才会在高中就遭退学。当对方父母得知英治父亲的名字想把事情闹大时,英治擅自提出退学申请,消失无踪了。他并没有带那个女学生一起走,矢田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不幸的境遇会夺走一个人的诚实吗?矢田轻视落荒而逃的儿子,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半斤八两。
矢田真的只有偶尔才听说英治的下落。他每隔两三年必定会回来向矢田要钱,从他当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得知,他当过司机、厨师和业务员,但都没有持续太久,整天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
那种男人也有女人看上,也有一起喝酒的朋友。虽然矢田很难想象,但还是决定认同这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矢田对拿钱给他并没有太大的抵抗,这不是身为父亲的补偿,而是身为父亲,既然自己手上有钱,当然不可能拒绝儿子这样的要求。
矢田认为,即使花钱,儿女早晚也是要离开的。人只能在茫茫的人海中抓着身边的木板漂流,感情只是物理距离的问题。
嘉宝丽住院那天,矢田和英治向病房里的嘉宝丽道别时,始终安静得出奇的妻子突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矢田和英治。当矢田打开门,英治也跟在身后准备离开的那一刹那,嘉宝丽突然嘶叫着:“英治、英治!”
她抱着英治的身体放声大哭。陪在一旁的两名看护赶紧拉开嘉宝丽,催促他们说:“快走、快走吧。”
矢田想起那天离开医院,两人并肩缓缓走回车站时,儿子不发一语、冷漠无表情的脸,也想起英治在喜久子公寓玄关前哭泣的身影。嘉宝丽命令他“你去拜托爸爸回家”,英治低着头小声地说“爸爸,你回家吧”的声音在矢田的耳畔响起。
嘉宝丽精神出现问题后,矢田无法长时间离开家,和嘉宝丽无论大小事都口出恶言,争执不休,每次英治都在一旁哭泣。小学四年级时,他在矢田和嘉宝丽旁抱着头,突然躺在地上打滚大叫:“我快疯了!我快疯了!”
当时的情景实在很可怕。
那天,带喜久子和爱实去游乐园时,刚好遇到英治。他去售卖部为爱实买冰激凌,英治手拿着冰激凌就站在一旁。矢田无法忘记英治当时说的话。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一溜烟地从矢田面前跑开了。
矢田突然感受到一阵睡意。一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平时这个时间还无法入睡,今天可能太累了。他用力深呼吸,拉起毛毯,用力抱在怀里,静静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