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败的岁月终于老去,

更替的春秋碾做灰尘,

万里山河永在,

孤月替他照明

01

从红枫镇的火车站出来,一路上,容信终于发现了点端倪。阮桎言对于这里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她。

她还沉浸在七天双人假期缩减成五天的遗憾当中,知道阮桎言有正事要忙,又不好表现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努力调整好心情东张西望,试图营造出一种重游故地心情非常愉快的假象。

“这儿以前有个修鞋的婆婆,这儿以前有家裁缝店,这儿以前是个大广场,小孩放学以后都爱来这里玩,这儿以前好像是条巷子吧?”容信一路指点江山,铆足了劲给阮桎言介绍,语气忽然不确定起来。

“是条巷子。”阮桎言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准确地说,“走到底,有面围墙,翻过去就是平安幼儿园。”

“你知道?”

阮桎言点头:“我知道。”

“为什么?”从他提出来红枫镇开始,这个疑惑就一直梗在容信心里无法打消。

“十年前,你在红枫镇生活,我也在。”

或许是因为只剩下一天,从下火车开始,她和阮桎言就相互牵着手,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先主动的。

容信后来想,多半是她,因为她舍不得。

在冷天里,他们手牵着手一起散步,路过当年熟悉如今已然变得十分陌生的地方,路过容鹂曾日夜守着的鹂鹂杂货铺,那里装载了小容信的喜怒哀乐和各种小秘密,如今车水马龙一片,她连具体的位置都已经说不上来。

走了许久,弯弯绕绕,容信看见一家十年老字号招牌的福州面馆。

这地方她隐约还有印象。

当年阮老板的古董铺一夜之间在红枫镇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这家面馆,经过十年奋斗,老板把小粉店扩张成现在的大店面,已经看不出当年的影子。唯独旁边的流苏树还在,静静伫立着,容信能想象出它初夏时节满树白花如隆冬霜雪覆盖的盛况。

她曾经等一个人,跟他说,下周周五,我请你吃红豆饼,我们在红枫街的第一家奶茶店见。

她那时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想象过,他们正儿八经坐在一起吃红豆饼、喝奶茶会是什么样子。她要对他说谢谢,谢谢他那一阵不动声色的保护,听说抢劫犯被抓住了,路灯也要修好了,她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她要认真地看一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有没有左邻右舍说的那么好,人品好相貌佳,配得上他的姑娘是不是真得要是天仙。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个人,古董店的阮老板,阮经年,好像长着翅膀飞走了。

容信一时没想明白,阮桎言今天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不是饭点,店内除了工作人员闲散地坐在一起玩扑克牌,没有其他客人。容信和阮桎言挑了一处座位落座,她闻到红枣粥的香味,摸到肚子瘪瘪地凹下去,奇怪的是,没有胃口。

也许是今天透露着一丝古怪的行程,让她心底浮起一丝莫名的紧张,总感觉对面的阮桎言有话要说,正在酝酿着什么。

“先吃点东西。”阮桎言把菜单推过去,容信跟他一起点了两碗招牌面。

服务员意兴阑珊地收走了纸牌,有人在看电影,音量调得很大,低沉忧郁的主题曲从一角飘出来,听不出是法语还是德语。

容信埋头吃面,等吃到有点撑了,她原本打算给阮桎言讲个笑话打破沉默的,虽然如今她和他相处已经熟稔,两人即便不怎么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但她想要制造出一种更加轻松的假象,努力挑起话题。

一开口,却变成了正经严肃的语气:“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阮桎言却问:“吃好了吗?”

容信点头。

“这里之前是一间古董店。”阮桎言说,他的嘴唇有点干,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烟,这是他心烦时的表现,容信通过观察得出来的结论。

等烟拿到桌面上,他想起这是在室内,又把火柴盒搁下。

“古董店里的老板叫阮经年,你认识吗?”

他这样循序渐进一步步问出来,叫摸不着头脑的容信慌得很,她满眼困惑,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什么,只好点头:“我认识。”末了又补充说,“我当初在这边上学的时候,得到过他的照顾,想要找机会谢谢他。”

阮老板在她心中只剩下个模模糊糊的背影,他连声音和只言片语都不曾留给她,在她心中,他却始终是特殊的存在。

“我就是阮经年。”

青天白日一声雷,炸得容信脑袋里嗡嗡嗡地响。

阮桎言笔直坐着,他不笑时清俊的脸庞上线条看上去锋利了一些,手指把玩着扁扁小小的火柴盒。

容信手里的筷子掉到桌子上,她知道,他没在开玩笑。

“如果十年前你认真地看过我,就会发现,现在的我和当年的我没有发生一丁点改变。十年过去,你长大了,我却没有变。”阮桎言顿了顿,“等你老了,我也不会变。”

“为……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陪你一起白头到老,容容。”

“为什么?”她固执地问着。

容信是相信爱情的。她生活中就有最好的例子,譬如容鹂和曾远林。

在没有遇到曾远林之前,容鹂被男人骗,连孩子都有了。她稀里糊涂地把容信生下来,从此有了拖油瓶,身边围着她转的男人还是不少,老来献殷勤,红枫镇谁不知道鹂鹂杂货铺有个绝色老板娘,比电影明星还好看。

但是容鹂被骗怕了,在容信小时候,容鹂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可曾远林的出现改变了现状,他把容鹂从苦大仇深的小市民重新变成了傻白甜,有人陪着了,有人哄着了,容信再也没听她说过以前的那句口头禅。

因为最后终于遇到了对的人,以前吃的那点苦顺其自然地被时间抹平了,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正如容鹂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遇到了曾远林,容信一直有点天真地认为,有一天她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不一定十分优秀,可他应该是善良而坚毅的,有陪她走一百年的决心,不会放弃她,不会离开她,当她的靠山和肩膀,站在她身后。当她难过得要死的时候,也终于有地方可以去躲一躲了。她会和他相携一生,白头到老。

遇到阮桎言以后,她默默以为,阮桎言就是这个人。

可是如今他说,我没有办法陪你一起白头到老了,容容。

等她老了,他依旧年轻着。

容信想象着等有一天她头发花白,牙齿掉光了,说话语无伦次、含混不清时,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小穗楼的招牌,想要进去吃鸡。旁边的阮桎言推着轮椅上的她,服务员对她夸,奶奶,您儿子真帅。

这画面很搞笑,她想着想着就能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滴在汤碗里,好像天花板在下雨。

她觉得,如果阮桎言不是那个能陪她一起白头到老的人,她这辈子恐怕也遇不到那个人了。

容信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她抹干眼泪再抬头时,离开了座位好一会儿的阮桎言回来了。他把买来的红豆饼和奶茶放在她面前:“十年前没能赴约,现在补给你。”

容信仰着脑袋问他:“阮先生,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阮桎言说:“这段时间,我只是在尽力地配合你。”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活了五百年的人,正常人一百年的寿命只相当于我的一年,这就是为什么你看不透我的记忆。”

“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她哭过之后眼眶通红,阮桎言想,他现在看见这姑娘哭就能难受得心揪起来,日子久了,她八成就是自己的死穴。

被牵绊,被桎梏,但心甘情愿。

他曾为他的子民而活,驻守疆土,山河寸步不让。五百年过去,风云变幻时代更迭,他曾经守护的东西变成尘埃,归于虚无。如今他重新有了想要守护的,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她笑一笑,就是晴空万里,光照耀在她身上。

他第一次领略爱情的滋味,如古今中外无数话本中所写的,叫人沉迷,又叫人心碎。

她问他喜不喜欢她,还要多喜欢,才会使他陷入现在的困境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是错的。

长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爱上一个人,百年之后她消失于这个世界,你却要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永远孤独地活下去。

他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容信问:“我们谁才是真正的胆小鬼?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你敢说吗?”

有些话,涌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手机的提示音打断了他。阮桎言收到姜槐的几条咨询,他一一回复过去,思绪在这半分钟里冷静下来。

“等我从戚县回来,我给你答案。”他看着容信,目光深沉。

他要去戚县赴一场迟来的约,如果他还能够回来,他要给她答案。

他不能做她眼中的胆小鬼,他要做她的英雄,如十年前一般。

容信独自从红枫镇回蔷城,容鹂在家剪海带,准备晚上炖排骨汤,客厅没人看的电视里在播关于安峥地震的新闻。

容鹂正要问问她怎么提前回来了,旅行怎么样,跟准女婿有没有进展。容信放下行李,抱住她说:“妈,我不要发带了,不跑八百米了,不吃药丸了。”

在容鹂印象中,母女俩极少有这样亲近的时刻。

她被容信拦腰一抱,抱蒙了,语气不复以往的刻薄与嘲讽,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许柔和:“咋了?被甩了?”

容信感觉谈不上被甩,但也与被甩无异。

“到底怎么回事,跟妈说说?”容鹂被闺女丢了魂的模样给吓到,决定当一回知心姐姐。

容信却不想提阮桎言的名字,她说出来,他也不会是她的。

容信揉了揉肚子,转移话题:“妈,我好饿,有没有吃的?”

这世界上有了比容鹂的黑暗料理更让人觉得难以下咽的东西,是求而不得的爱情。

02

蔷城。

姜槐出发去戚县的这个傍晚,离出发大约还有三个钟头,他接到了来自纪之歌的电话,约他见面。

这是两人分手之后,纪之歌第一次联系他。

虽说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再次看到手机上显现出“之歌”两个字,却让他感觉十分遥远。姜槐从未问过纪之歌要跟自己分手的原因,也没有做出过挽留,他当初收到那条简单的分手短信,想过会不会是她的恶作剧。

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纪之歌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她是真的要跟他分手。

见面的地点约在纪之歌的新出租屋内,条件一般,胜在离她新找的实习公司很近。

两边楼房拥堵,只留下一条巷弄,半空密密麻麻的电线像交织出一张灰暗的巨网,压在人心头。

一场冷雨过后,空气里多了垃圾腐烂的异味。姜槐快步走过,闪入一侧的楼道。

在六楼等了一两分钟,纪之歌才来开门。

“你早到了。”纪之歌身上穿着简单的睡衣,冲他笑了一下。

她之前窝在桌前看书,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窗户外也是暗的,对面老楼房的平屋顶上种着几株单薄的苦荞,深灰的云层低矮地积压在上面。

“随便坐。”纪之歌说。

单身公寓面积很小,一眼就扫视完。卧室也做客厅用,角落的单人床前摆着书桌。衣柜旁仅剩的一块空地被一张折叠小沙发占据。

姜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身后靠着一个深蓝的碎花抱枕。他隐约有印象,这是有次他陪她逛街的时候买的,她一眼挑中,十分喜欢。

屋内所有的光均来源于书桌上那盏台灯。

纪之歌盘腿缩在床沿上,姜槐能看见的只是她的背影。模糊的,被稀薄昏黄的光晕朦胧勾勒着。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封长信,展开,依旧没有回头。

“今天约你见面,是有样东西想要送你。”

长发披散在她背脊上,她微微张口,发出的第一个音是颤的:“亲爱的……姜槐……”

这个熟悉到让姜槐曾经崩溃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几乎让他头皮一麻,心脏被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揪住了。

那是黎秧秧的声音。

“亲爱的姜槐,今天午休我又睡了很久,差点没能醒过来,我像躺在一片海里,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直到听到妈妈在耳边叫我的名字……”

许久不曾体会过的窒息感觉袭上心头,姜槐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沙发的边沿,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看见黎秧秧奄奄一息,他束手无策,什么也做不了。

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姜槐,我畅想过我们的未来,你如果愿意娶我,不用戒指,也不用单膝下跪,我就会嫁给你。很不矜持是不是?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

“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大概因为从很早以前就知道生命可贵,一生的时间有限,顾不上矜持,喜欢什么就去要,就去争取。我这么喜欢你,你给我一颗糖,我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了……”

纪之歌拿信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

她努力想象自己现在正待在配音棚里工作,只是在完成一项最普通的配音工作,她可以根据剧本台词声泪俱下,完全投入,但她不应该失控。

她在他们两人的故事里,不过是个局外人。

信纸翻了页,时间好像也过去很久了。

信还没有读完:“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还记得之前跟你提过的小朋友吗?跟她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很投缘。我跟爸妈商量好了,万一我没能够活下来,就把眼角膜捐给她……我希望我离开这件事带来的不全是悲伤,还能留有一丝希望。”

纪之歌停了下来,脸深深埋进掌心,她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像寒冬里被雪覆盖的冷杉在风中发出沙沙细响。

她抹了抹眼泪,深长地吸气,信纸上还剩短短几行:“我怕有一天分别来得猝不及防,连再见都来不及说。所以,我一定要早早准备好,于是在清晨给你写这封信,跟你郑重其事地说一次再见。”

“——再见,姜槐。”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信纸最后的署名是黎秧秧。

十年前黎秧秧送给纪之歌一份礼物,是她的眼睛。

十年后,纪之歌还给她心爱的少年一份珍贵的回赠,是她的声音,以慰相思苦。

姜槐走后,纪之歌一直没有动。

房间里的温度过低,搭在膝盖上的薄被根本不能御寒,手脚因为长时间保持着不动而发麻,所有的情绪隐匿在黑夜中。

她的大脑放空,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直到枕头边的手机欢快地响了,打破沉寂的空气。

手指僵硬地划过屏幕,就听见荆晓红在那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你怎么了?”

荆晓红哆哆嗦嗦、语无伦次:“你……你弟弟,学校开学……你弟弟没去……去安峥见网友了……”

又重复了好几遍之后,纪之歌把荆晓红话里的意思串起来,大概是前几天开学,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瞒着所有人去安峥见网友了。老师以为他生病在家没来报到,父母以为他待在寄宿学校,昨天晚上大家才知道人不见了,盘问了几个平常与他关系铁的同学,才知道他是去安峥见网友了。

如今安峥大地震,新闻里每天在更新受灾人数。

荆晓红爱子如命,哭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说:“明天我就去安峥把人找回来。”

“很多地方都被封锁了,你进不去。而且,你人生地不熟,打算怎么找?”

荆晓红被纪之歌两句话给问住,听声音又要开始哭:“那……那怎么办?”

“我去找吧。我去过安峥,身边还有很多大学同学会去灾区当志愿者,我跟他们一起去,能有个照应。”

“好好好,你去找,你去找。”见纪之歌把这事揽下来,荆晓红喜出望外,使劲点头。

“弟弟……叫什么名字?”纪之歌有点无奈,这些年她们母女关系生疏,她对荆晓红重组的家庭一无所知,难得过去吃一次饭也只听到荆晓红亲昵地叫儿子小名,说起来也觉得讽刺,“你得把他的身份证和详细信息告诉我,我才好找人。”

03

阮桎言赶去戚县,早听说墓穴里发现了陶俑和漆器等一系列陪葬物品。这日中午,工作人员在墓穴的最深处寻到一副汉白玉雕石棺,应该就是墓主的。

阮桎言站在谷底往上望,眼前这面悬崖峭壁上,半空中有一处入口。

姜槐是昨晚来的,已经探过路了,比阮桎言熟悉地形。他带着阮桎言从一条陡峭的小路上去,回头叮嘱:“师父,注意安全,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阮桎言说:“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两人有惊无险地从崖洞口进去,墓穴中还有五六位工作人员在忙,见阮桎言来了,相互打了个招呼。

里面十分宽敞,书房、卧室、练兵场一应俱全,阮桎言四处转了一遍,最后才踩着阶梯往下层走,看到了姜槐所说的石棺。

棺身大约长2.61米,宽1.4米,高1.5米,壁板厚7厘米。外壁的双凤纹与缠枝忍冬纹饰风化酥粉,破损严重。棺盖上雕刻的是将军出行图,画面中战旗飘飘,百余人马相随,百姓夹道欢迎,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只可惜棺盖的正中央断开一条巨大的裂缝,把画面一分为二,破损得十分严重。

棺是空的,里面没有墓主的尸骨。这便是怪异的地方。

“这里没有盗墓贼来过的痕迹,上层的大批陪葬品也都还在,既然无人偷盗,也就说明这原本就是一具空棺。谁会费尽心思在这么陡峭的山崖上凿一处墓穴,却又让它空着?这是为了什么?”不止姜槐想不通,在场的人都想不明白。

阮桎言拍照存档,像是没有听到其他人在讨论,一言不发。

“师父,您怎么看?”姜槐突然把话题引到他身上。

“空棺一般是为了掩人耳目,”阮桎言半蹲着,低头审视手中的照片,继续道,“或者别有所图,你觉得是哪种?”

姜槐摇头:“我不知道。”

第二天,他们收到上头的通知,要把这副石棺迁移到离戚县最近的馆内进行修复。石棺重且大,要运下山崖就是件大工程。

阮桎言和西馆的几位老师傅连夜制定详细的迁移方案,等大致商量好,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半。阮桎言一直把姜槐带在身边,好处不少。他全程只用动动脑子、张张嘴,提笔记录的活儿全交由小徒弟来做,姜槐也不抱怨,打了两个哈欠,手上没见停,笔尖生出一行行工整流畅的字。

阮桎言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手边的浓茶推过去,姜槐就着喝两口提一提神。

后来人终于散了,各自回房间休息,阮桎言站在走廊上的窗口抽烟。整条过道只有他黑漆漆的一个人影,望着天边的月亮。

姜槐饿了,从**爬起来穿好衣服,房门一拉开,门缝里塞的小广告嗖嗖掉在地上。他一探出头,阮桎言听到动静望过来,眼神沉沉地看着他。

“还没睡?”

“太饿了,想下去买点吃的。”姜槐说。

“这儿可没有24小时便利店,楼下商店全关门了,你买不着。”阮桎言把烟熄了,“我那儿有几袋压缩饼干,你凑合着吃吧。”

姜槐跟着他走进房间,见他四下翻找,最后从箱子里把饼干拿出来。姜槐就着水,啃了几块,肚子稍微舒服了点。

阮桎言坐在桌前,还没有半点要睡的意思,意识清醒得很。

姜槐问他:“师父,您不困吗?”

“睡不着。”

“为什么?”姜槐开玩笑,“床太硬?宾馆条件不好?”

“事情想得太多,不容易睡着。”

“想什么?说出来,看看您唯一的弟子是不是能够帮您排忧解难。”姜槐在**坐下来,大有一副与您彻夜长谈的架势。

“瞎掺和什么。”阮桎言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你早点睡,年轻人还在长身体。”

“说得跟您很老了一样。”姜槐把阮桎言的房门带上,走廊只剩下他黑漆漆一个人影。

他脸上的笑意转眼收敛得一干二净,缓慢踱步到尽头的窗口。

他站在阮桎言之前站过的位置上,抬头看夜空,藕灰的云朵遮住了弯弯的月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月亮还是五百年前的那一轮,没有什么不同。他极轻极浅地勾了一下唇,漆黑的眸里像有什么东西如天幕中遥远的星星闪了闪。

他们一行人住在戚县的宾馆中,离断崖有一段距离,开车过去要四十分钟左右。昨天开会到那么晚,第二天又都起了个大早,定制木箱,工作人员负责包装,再联系古建公司进行吊运。

石棺迁移之前,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

阮桎言跟姜槐说:“难得的机会,在旁边好好学着点,积攒经验。”

姜槐点点头。

众人先用钢管三脚架将石棺整体吊离地面,插入厚木底板,将底板与棺身固定好,以防石棺底部脱落。将内壁覆盖好海绵垫的定制木箱罩住石棺,周身空隙用聚苯乙烯泡沫填充,最后封盖,以钢筋牢牢捆绑加固。

墓穴口搭建临时坡道,将木箱从断崖半腰运到地面。

整个过程十分烦琐,所有人实打实忙了三天,才把石棺真正送上卡车。等忙完了,大家才彻底松了口气。

阮桎言穿着工作服,在谷底的岩石上坐着歇一歇,摘下口罩摸烟,问姜槐:“来一根?”

姜槐头发上也落了零星的灰和尘土,摆摆手拒绝,说:“您最近抽烟抽得很凶,是不是心情不好?”

“不得了,小徒弟还打探起师父的隐私了。”阮桎言仰头看着断崖上的墓穴。

“这不尊老爱幼嘛,人人有责。”姜槐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考古人员也没弄明白墓主究竟是谁,这么神秘,多少有点好奇……”

大概有风的缘故,一根烟燃得特别快,阮桎言抖抖烟灰站起来:“回去吧,再待下去天要黑了。”

大工程已经完工,大批文物也运去馆内修复,墓穴中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收尾工作,大概只会留两到三个人。

“师父,我想再留下来看看。”姜槐对这处墓穴的来历感兴趣,难得提出一次要求。

阮桎言见他态度坚决,说:“那你就再在戚县待一阵,多学点东西也好,我会去跟总负责人说。”

“您呢?”姜槐问,隐约有点期待。

“你希望我怎么做?”

姜槐像下定某种决心,说:“也留下来。”

四周的风陡然凛冽起来,像平缓的溪流途经断崖,声势浩**地袭来。

阮桎言背风而立,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行,要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04

宾馆的电视能收看到的频道有限,关于安峥地震的各方报道依旧铺天盖地。

姜槐洗完澡坐在**看了会儿新闻,或许是因为屏幕上关于生死离别的镜头触动了某根神经,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拨了纪之歌的号码。

他思索着待会儿该跟她说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出任何对白。

手机屏幕上“正在呼叫”的界面保持了很久,始终没有接通。

姜槐不知道是纪之歌分手之后已经将他拉黑,不愿意接到他的来电,还是她有事错过了这通电话。

这件事在姜槐心上悬了一晚,莫名其妙的不安让他失眠半宿,接近清晨才睡着。

好在这边后续工作量少,加之只有阮桎言与他两人,时间十分宽裕且自由。他们师徒一般上午十点才会慢条斯理地开车过去崖底。

姜槐睡醒后再次联系纪之歌,提示音已经从无人接听变成不在服务区。充斥在心中的不安情绪像在滚雪球,越滚越大。给纪之歌发的微信、消息,也全部没有回音。

在蔷城的容信却收到了有关纪之歌的消息。她几乎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叫上曾远林一同赶去安峥。

多事之秋。

纪之歌没能幸免。

潘海宇,纪之歌那个同母异父的在安峥见网友的弟弟被找到了,平安无事。去找他的纪之歌,受余震波及,掩埋在石板下,被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容信去见她最后一面,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生命迅速衰竭之时,纪之歌费力地睁开眼睛,耳边是自己的呼吸声,呼哧,呼哧,被放大了无数倍。

眼泪是生理性的,源源不断地流出。

意识变得非常模糊,可她还是想到姜槐,那个在她心里停驻了十年之久的影子。

她其实并未后悔过喜欢他,如果时间倒流,再来一次,她仍然会无法避免地追逐他。在爷爷死后,那些异常寒冷的时光里,他是多么美好的存在。

可惜,她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她似乎还听到了荆晓红的声音。给了她生命的人,并未给予她爱。可世事不能强求,她努力顽强地过得很好,并未沦落成深沟中的淤泥,因而对得起这份生命的恩赐。

如今她依旧很想很想好好地活下去。

再看姜槐一眼,再给她一点与容信道别的时间,再去给爷爷扫一次墓,再窝在灯下看一本喜欢的书……

三天后,纪之歌的电话终于通了。

姜槐近日来紧绷的神经松了松,电话那头却意外传来容信的声音:“喂?”

“是我,姜槐,之歌在你旁边?”他问。

“对啊,她不想接你电话,就由我代劳了。”容信语气冷淡,音色喑哑。

姜槐听出来她情绪不太对劲,又联想到或许她是因为替纪之歌抱不平,也没往深处想。为了避免尴尬,两人没有多聊,匆匆结束了这通电话。

姜槐忽然觉得心里很闷。

已经到了下午七点多,他独自出去晃**,没走多远,就在一家小店外面看见阮桎言。

专卖番薯皮、炒瓜子这类干货的零食小铺子里,门边放着张小圆桌,桌上一坛子酒,阮桎言自己倒给自己喝,再剥两颗花生嚼嚼。

他也看见了姜槐,抬手招了招:“小徒弟,过来。”

那地方小,姜槐再从里屋搬了张椅子出来,挨着阮桎言坐下,显得有点挤。

“店老板呢?”

“回家教孩子做作业去了。”阮桎言一边从旁边的塑料桶里倒出一捧核桃,不忘使唤姜槐剥壳,一边跟他闲聊。

“所以换您给人看店?”姜槐惊讶,“您什么时候跟人混这么熟了?老板还真信任您。”

阮桎言也让他喝一口酒:“可能你师父我看上去像个好人。”

姜槐手中的两个核桃相互摩擦,他暗暗一用力,壳碎掉。他把核桃肉递给阮桎言,说:“您身上是有杀气的。”

“哦?”阮桎言笑了笑,“我倒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是不是平常训你训太多了,所以杀气就出来了?”

“我要是活在古代,”阮桎言自己又接了话茬,“该是个将军。”

姜槐一口酒呛住,突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桎言拍了两下他的背:“怎么,你觉得不适合?”

姜槐慢慢缓过劲来,脸涨得有些红,他想洞察出阮桎言眼睛里暗藏的那些东西,却又探究不出,掩饰性地低头瞧瓷杯上的纹路。

“您的模样像个儒将,合适,合适。”姜槐连道了两声合适。

“倘若真上了战场,拼的是性命,生死关头,咬紧牙关浴血奋战,人人都像地狱里的鬼了。”阮桎言抓起酒坛,晃了晃,里面再倒不出一滴酒了。

他像终于有了点醉意,身形不稳地倚在门框上。

“要放在以前,师父,您觉得我应该是什么身份?”姜槐问。

外面的灯光又熄了几盏,门前冷清,已没有人路过。独剩他们这一隅,像荒原上燃起了篝火,两人坐在小桌前,围炉夜话的氛围。

阮桎言闭着眼睛,仿佛睡意突然袭来,人变得困倦。隔了几分钟后,他蓦然问姜槐,声音低低的:“你想要什么身份?”

“自然是人上人。”这当地的酒太烈了,后劲太大,姜槐感慨一般叹息,“但有句话怎么说的,事与愿违,说不定我就是粒草芥。”

05

戚县的收尾工作差一点就要完成时,姜槐生病了,高烧不退。

他自己去药店买了药,但丝毫没有效果,阮桎言送他去当地的医院吊水:“徒弟要是烧坏了脑子怎么办?师父可不愿意终生负责,捡个大麻烦。”

姜槐独立自主,二十来岁的少年,觉得输个液没有必要让人陪着:“没什么大事,师父您回去吧,我这边估计得要一上午。”

“自己能行?”阮桎言手掌心压在他头顶一撮翘起的黑发上。

“嗯,会珍惜生命的。”

“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阮桎言出了输液室,不多久,身影出现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接着在路边拦下一辆车走了。

姜槐在窗口目睹了这一切,拔掉手背上的针头。

他马不停蹄地奔赴蔷城。

从戚县到蔷城,最快只要一个半小时。

姜槐半路上开始联系容信见面:“关于纪之歌的有些事情,我得当面问你。”

容信原本不愿意,但是听到纪之歌的名字,纠结之后还是同意了。他们约在一家私人茶馆的包厢中。

容信坐在竹椅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这段时间她瘦得有些过分,连带着精神也不好,像刚经历过一场大悲大恸。姜槐风尘仆仆地赶来,推开门见到她后,似乎有些诧异。

包厢隔音效果好,几乎听不到外面马路上的车流声,流淌的是舒缓的古筝。

容信在等姜槐问纪之歌的事情,他却改口说:“她没事就行了,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见你。”少年的黑眸亮得发光,藏着惊天的秘密,像一口五百年没有干枯亦没有波澜的深潭。

他缓缓露出一个明媚无比的笑,笑得容信心生凉意,柔和的古筝曲也好像倏尔急转而下变得诡异。

容信突然眼前一黑。

中午十二点,阮桎言掐着时间打电话给姜槐:“吊水吊完了没有?要不要给你送午饭去医院?”他今天因为姜槐生病,一个人没去断崖,就待在宾馆房间内看书看电影,有大把空余的时间。

姜槐那边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说:“不用了。”

“你在干什么?”

“师父,现在直接来崖洞,我在这里等您。”

阮桎言沉思一秒,问:“你确定吗?”

姜槐手中的动作一顿:“我很确定。”

“好,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阮桎言穿好大衣,对着镜子整理好衣领,去赴一场约。

依旧沿着崖壁上那条陡峭的小路向前,半山腰上的墓穴仿佛是鬼魅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猎物上门。

阮桎言从十年前开始,就知道会有今天。

姜槐在等,他也在等,所有的事情都会在今天有个了结。

姜槐在墓穴第二层,曾摆放石棺的墓室里。里面照不进阳光,全靠墙壁烛台上点的蜡烛照明,白天犹如深夜。

见阮桎言从台阶上步步走下来,步步走入他布好的陷阱中,姜槐脸上一点点笑开。

阮桎言脸上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半分惊讶。姜槐慢慢也发现了这点,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你……”

阮桎言说:“十年前,红枫镇的虎头坡,你跟我同是那场连环车祸中的幸存者,同是五百年前活下来的人。”

“你都知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姜槐在想,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阮桎言有条不紊地跟他分析:“你刚拜我为师时,有一晚下狂风暴雨,你住在北厢房,睡的是我的床,你说五叶枕中有绿豆的味道。当初替我手工缝制枕头的吴婶说,塞五叶时,家里小孩在一旁捣乱,混入了两粒绿豆,再要挑拣出来十分不容易,便算了。久而久之,我自己都忘了这件事,而你却在枕中嗅到了绿豆味,如果不是高于普通人几倍的嗅觉,恐怕做不到。”

“普通人中也有嗅觉灵敏的。”姜槐反驳阮桎言。他完全没有料到,竟是因为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搅了局。

“所以这只是一个开端,”阮桎言说,“但它至少让我开始留心你,怀疑一旦产生,便不会轻易消除。再联系到蔷大箭馆射出的箭、电影院里的大火,都不寻常,很有可能是你在试探我。直到那次抓贼你不小心被刀片割伤手那次,我拿你的血去做了化验,我才确定。”

十年前红枫镇虎头坡,连环车祸发生的那晚,姜槐把阮桎言绑架到实验室,试图让阮桎言与黎秧秧换血,却没能成功。黎秧秧为了制止姜槐,甚至用自己的生命威胁他。

最后阮桎言逃脱,黎秧秧死亡,姜槐引爆实验室销毁一切。

事后阮桎言曾试图找过姜槐,他那晚没能看清楚姜槐的样子,也没有多余的线索,只好从生病的女孩着手开始查。他翻遍红枫镇的医院,却一无所获。十年后他才知道,因为黎家富贵,为了替黎秧秧治病,几乎把家中别墅变成半座私人医院,当地医院中自然找不到相关的入住记录。

这十年以来,姜槐与阮桎言是潜伏在彼此血液中的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对方何时会出现,何时会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你既然都知道了,怎么还敢来,就不怕是陷阱吗?”

阮桎言反将姜槐一军,他沉声道:“我当然要来。这座墓是我的,是我专程替你布好的局。”

这里的墓主是司长谙。五百年前,司长谙在战场上倒下,当朝一位仰慕他的公主怕他亡灵受扰,暗中差人寻一处断崖峭壁,替他建了这座空中陵墓。

阮桎言知道,一旦他的墓葬被发现,姜槐势必会利用好这次绝佳的机会光明正大地引他上钩,他便成全姜槐。

于是他主动放出消息给馆长,戚县某处有重要遗址,这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姜槐恨极了阮桎言这种漫不经心对所有事情胸有成竹的模样,如同十年前,他因黎秧秧的死而痛苦,阮桎言却逃过一劫;如同十年后,他费尽心思设局,阮桎言却在局中局内等他入瓮。

可姜槐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容信的出现,终于让阮桎言脸上平淡的表情产生一丝裂痕。

“把定时炸弹给自己绑上。”姜槐把容信拎出来,刀刃锋利的匕首架在她脖子上,手下稍微一用力,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间墓室四周撒满了炸药。

姜槐笑得癫狂。任凭你有多大的本事,伤口愈合速度如何惊人,若是被炸得血肉横飞,总该能死。再能扛,也终归是人不是神。

黎秧秧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的情形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像扎进肉里的一根刺,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

阮桎言料想到姜槐的仇恨和报复,却低估了人丧心病狂的程度。他以为姜槐只会针对他,没有把容信算入这场战争的范围之内。

阮桎言举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俯身捡起地上的定时炸弹,绑在自己腰间:“不要伤害她。”

“真是感天动地。”姜槐撕开容信嘴上的胶布,“你别怪我,谁叫他喜欢你。”

容信声音颤颤:“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与他十年前的是非恩怨,我没能救回我喜欢的女孩。”

“你喜欢的女孩?”墓室内微弱的光幽暗,容信脸色苍白,顺着眼角滑下来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冷汗。

“你喜欢的女孩不是之歌吗?你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跟她交往?”她喃喃地问。

姜槐之所以会来蔷城,并非巧合。在此之前,他得到消息,蔷城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阮桎言就是当年在红枫镇开古董店的阮老板。巧的是,一直跟姜槐保持着联系的纪之歌在蔷大读书,他便以大一新生的身份入学,这使得他与纪之歌之间的牵绊越来越深。

他曾答应过黎秧秧,要照应她那位小朋友。所以当年纪之歌的眼睛动完手术后,他去照顾她。纪爷爷的房子被征收,留下一笔钱给纪之歌,也因他暗中使了点手段,跟她抢钱的亲生父母才不得不罢休。

这种暗中照顾,维持十年之久,成为习惯。

后来纪之歌向他告白,他是愕然的,但他没有拒绝,他需要一个女朋友。

有一个女朋友在身边,是最好的掩饰身份的方法之一。

有一个女朋友,他会更像正常人。

“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纪之歌,对不对?”容信问姜槐,她的余光里却满是阮桎言的影子,他腰间绑定的炸弹让她在惊慌与骇然中保持着一丝冷静。

“纪之歌去了安峥,找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容信继续跟姜槐周旋,“她遇难了,是我跟我爸去灾区把她的骨灰和遗物带回来的。”

再平静不过的话语下,压抑着翻涌沸腾的情绪,容信说:“纪之歌死了,你知道吗?”

如当头一棒,砸得姜槐有一瞬间的失神。

阮桎言抓住时机,握住匕首,插入容信与姜槐中间把两人隔开。

容信暂时转危为安,阮桎言和姜槐赤手空拳,打了起来。一个曾是纵横沙场的年轻武将,金戈铁马小半生;一个是乞丐出身,乱世风霜中摸爬滚打吞血长大,拳脚狠辣才能保命。

姜槐逐渐处于下风,触动了定时炸弹的开关,阮桎言只剩下三分钟。

“出口已经被封死,你的小姑娘,即便没被绑住,也逃不了了。”姜槐嘴角流出猩红的血痕,却在笑着。

阮桎言擒住他的左肩,反向一扭,也笑了:“我既猜到是你,又怎么会不留后路。”

话毕,他不知触碰到哪里,之前存放石棺的位置突然陷下去一个甬道,这条甬道一直通往谷底。

这是阮桎言的一线生机。

他把容信推了下去:“好好活着。”

姜槐猛扑过来,垂死拖住阮桎言,眼角的位置受了重重一拳。他们逐渐打得毫无章法,奋力又纠缠,如猛兽之间的撕咬。

姜槐的心却被容信刚刚那几句话彻底扰乱了。

恍然间,他想起黎秧秧,想起她给他留下的那封信,她在信里说:“亲爱的姜槐,你的生命很长,我的一生太短,而我却依然飞蛾扑火地想要爱你。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并不代表这份爱会停止……”

他想起纪之歌,想起她模仿麦兜蠢蠢的声音,努力逗他笑的样子。

这些都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又历历在目。

可容信说,纪之歌死了。

短短两分钟里,似乎又把十年前的痛苦再经历了一遍。他胡乱地挥拳,胡乱地攻击,心里却慢慢升起了一股莫大的倦意。

他恨阮桎言吗?还是更恨十年前那个面对黎秧秧逝世时束手无策、如今害死纪之歌的自己?

一分零五秒,阮桎言清楚看到计时器上显示的时间。他清晰地听到生命流逝,将要终结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

不败的岁月终于老去,更替的春秋碾作灰尘,万里山河永在,孤月替他照明。此时此刻,却与五百年前倒下的心境不同。

这世上有了他满心记挂的人。

他让她好好活着,最后一面,不知如何将满腔爱意送予她,叫她领会。

他先前迟疑,如若不能白头与共,他们该怎么办,他是否能忍受,有一天她的生命在他面前画上句点。而现在,所有的迟疑化为乌有,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容信在没有反应过来时,被推入甬道中,几乎一路磕磕绊绊滚了下去。滚了满身的泥土,满身的血泪。

她哭着,匍匐着向前。

再回去已经不可能,她只得向前。她消耗的每一秒时间,都在剜心,找人来救阮桎言这个念头成为支撑她的所有力量。

她不敢去想,是否来得及。

这是比幼时承受的所有孤单与所有挫败来得更深的绝望,让她无法喘息与逃脱。她成为地底的蚍蜉,蚍蜉不足以撼树,她亦无法与命运抗争。

唯独他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他说,好好活着。

她终于看到洞口的光,麻木的神经仿佛有了一丝知觉,好像希望也随着那线光明燃起。轰隆的爆炸声却从身后传来。

整面山崖颤动,不知震碎了谁的灵魂。

谁又将那一线光吹灭。

容信爬不动了,离出口只有毫厘之距。她的脸贴在地上,哭声渐渐停歇,只剩下艰难的呼吸。

外面挂着早春的太阳,微凉的光轻笼着她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