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阮容氏

01

容信察觉到阮桎言有意的疏远,来源于曾远林在家中一句无心的感叹:“怎么小阮最近这么忙,也不见过来陪我下棋了……”

容信怔然,阮桎言很忙吗?确实应该很忙才对,他可是整个蔷城西馆的门面。

可即便再忙,过来吃个晚饭的时间还是有的吧?但他三番五次地拒绝了。

容鹂看戏,一天不挖苦容信就憋得慌:“你们俩的感情出问题了?你被人家甩了?我就说嘛,小阮那样的有为青年怎么看得上你这死丫头,估计也就是一时图个新鲜才跟你交往……”

曾远林重重咳嗽两声,见容信脸色阴沉,小心提醒容鹂:“过了啊。”

容鹂哼哼唧唧总算闭上了嘴,斗地主又赢了一盘,扔下手机去厨房看看今晚能不能整出几个新菜。

“爸,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回家吃饭。”容信收拾东西。

“早点回来,注意完全。”曾远林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约了谁呀?”

“老纪。她从红枫镇回来了,过了年之后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曾远林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红包:“这是我和你妈妈给之歌准备的新年红包,她一个人在外边不容易,叫她有空过来玩。你们在外边要相互帮衬,能有一个交心的朋友很难得。”

“我知道。”容信挎着布袋,换鞋出门。

“今天不跑八百米了吗?”曾远林问。

“还有时间,先去操场跑完,再去找老纪。”容信绑好头上的黑色发带。

冬末的风依旧凛冽,冰碴儿一样往脸上碾,冻得脸有点麻木。

操场上只有容信一个人,她因为要跑步,穿得比较轻便单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开始热身。

她今天其实并没有约纪之歌,只是在家心烦,出来透透气。

一圈一圈地跑下来,完全不觉得冷了,身上还出了一层薄汗,心情好像也无形中轻松了不少,压在心上莫名的沉重感也慢慢在消散。

又恢复了点元气,容信捡起布袋上的手机重新给阮桎言打电话,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在忙吗?”

那头有角磨机打磨和金属焊接的声音,毫无疑问,他又待在西馆工作。

果然阮桎言毫不迟疑地说:“在铜器室帮忙,你有什么事吗?”

容信顿了顿,还是决定直说:“本来想跟你约个晚饭。”

“抱歉,我这边恐怕挤不出时间。”

来不及寒暄,说几句其他的,阮桎言已经挂断电话。这样猝不及防的结束,让容信握着手机有那么一瞬的不知所措和茫然。

操场四周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暖黄的光映在她脸上。

她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四十三秒,连一分钟都不到。

刚才因痛痛快快跑步而消散的沉重感又重新回到身体里,她蹲下来,握拳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口中呼出的白雾融在夜色里:“真TM麻烦啊——”

喜欢一个人,真TM麻烦。

她都快要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这时候,除了找纪之歌的确也没有其他去处了。

“老纪,出来吃饭吗?吃完了?那就陪我再吃一顿。本来不打算约你的,想着你跟姜槐两个也需要更多的相处时间,但是没办法,我现在挺惨,只能来找你。”

纪之歌听容信提到姜槐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淡了,说不出的苦涩。她假装愉快地答应:“那我们去小穗楼吃鸡?”

容信掂了掂曾远林给的红包:“行呀,我请客。”

小穗楼的红烧鸡,堪称蔷城一绝。

两人过去拿起菜单豪迈地点了一堆招牌菜和小食,埋头大吃特吃,服务员大概没见过如此彪悍的“饥饿星人”,频频侧目。

容信吃到半路打了个嗝儿,抬头,把嘴里的饭一口咽下:“不对啊,老纪,你什么情况?你和姜槐正是甜蜜的时候,怎么我瞧着你现在苦大仇深比我还哀怨?”

纪之歌吃到要吐了,手指按着胃,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到不行的笑:“我和他……”

她噎了一下:“我和姜槐,我们完了。”

才说几个字,眼泪扑簌往下掉。

容信被吓了一跳,扯着桌上的纸巾往她脸上擦。

“你别哭啊,别哭……”

纪之歌号啕大哭,一把抱住容信,埋头在她肩膀上,一抖一抖地抽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顺疾风而来,无法控制。

邻座的人被这姑娘惊天动地的哭声吸引,一个个探头望过来,尤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纪之歌问她妈妈:“妈妈,那个姐姐在哭什么呀?她挨骂了?”

“嘘——”她妈妈赶紧把女孩按回座位吃饭。

容信为了避免她与纪之歌沦为受众人围观的表演者,扶着纪之歌出了小穗楼,找到一块安静的地儿坐下来。

纪之歌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眼睛里布满血丝。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容信一问,眼见着纪之歌又要哭,“打住打住!当我没问,不问了。”

容信把红包掏出来:“我爸我妈给的,本来计划私吞,刚才在店里想用这个结账来着,看你这么惨,还是给你好了。”

纪之歌再次抱住她:“还是你最好。”

“那当然了,”容信想起最近十分不对劲的阮桎言,脱口而出感慨,“男人哪有死党靠谱啊……”

“你跟那位出了问题?”纪之歌敏感地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

容信倒是很坦然,仰头看黑漆漆的天:“现在貌似是……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最近好像还千方百计地避着我,我想问个明白,都没机会见到人。”

“果然,先爱上的人比较吃亏吗?”容信喃喃,“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她在家偷翻容鹂那些乱七八糟的爱情杂志,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两人各自神伤,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蔷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远处有闪烁的霓虹灯,喧嚷的人群。

“容容,”纪之歌躺在容信腿上歇了一阵,忽然道,“咱们也去找点乐子。”

纪之歌所谓的找乐子,就是找个酒吧闹腾。

容信知道纪之歌酒量奇差,伤心的时候喝醉了指不定出什么乱子,不如拖着她逛夜市。走到人声鼎沸处,发现西馆那群人居然在马路对面的夜宵摊子上坐着。可能是新年后开工第一次聚餐,人很多。老馆长牵的头,几位老师傅都在,还有门下弟子。

阮桎言和姜槐也在其中。

烤串诱人的香味隔街扑来,容信肚子撑到爆炸,一点不为所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烟熏火燎后的两桌人。

“怎么了?”纪之歌见她杵着不动,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眼看见坐在一起的阮、姜二人。阮桎言沉静,黑色大衣领子衬着黑色的发,露一半轮廓鲜明的侧脸。姜槐温煦,挑着嘴角笑时有几分少年的锐气,却不见丝毫轻浮的影子。

两人挨着,怎么看,都像一幅画,即便身处闹市里。

“呵呵——”纪之歌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就让他们师徒凑合着过得了。”

容信点头:“确实没我们俩什么事了。”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容信问。

纪之歌一反常态,摇摇头,藏在稀薄夜色中的面容有点寂寥:“不了。”要是以往,有姜槐在,她铁定不会是这个反应。容信忽然意识到,这次纪之歌和姜槐之间的问题确实不小。

“你不是想逮人正愁没机会嘛,现在多好的时机。”纪之歌耸了下肩,反过来怂恿容信。

容信看阮桎言在那儿喝酒吃肉挺畅快,而她和纪之歌唉声叹气了半宿,心里憋屈:“行吧,好机会,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以前我跟他还不熟的时候,他老堵我,想弄清楚我给人解千愁是怎么回事,现在轮到我堵他了。”

纪之歌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容信说:“你要是还不想见姜槐,就先回去吧。”

纪之歌点点头,拦下一辆出租车,摇下窗跟容信挥了挥手,故作轻松道:“那我走了,保重啊,爱人。”她收回手时头不自觉地往左边偏了一下,那边夜宵摊的众人中有她心爱的少年的影子,她余光里一片斑驳模糊的光,几秒过后,司机已经把车开远,身后一切被抛弃、被甩开。

夜还无尽长。

剩容信一人站在马路边的电线杆旁,她身后是一家二手书店,门面小,地方拥挤,从狭窄的门内瞄一眼,只见里面书柜和地上密密麻麻堆满了旧书,堪堪留一条容人落脚的小道。

容信留心着对面的情况,但没有立即走过去。她注视着阮桎言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像个间谍。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阮桎言打个电话。

容信把号码拨出去,等了等,就见阮桎言停下筷子,从大衣口袋里把振动的手机掏出来。

他看着亮起的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没有立即接通。他握着手机,像握着一个烫手山芋。

容信是轻度近视,大晚上的又隔着一条马路,她其实看不太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却从他的迟疑中受到重创。

明摆着,他不是那么愿意接到她的电话。

亲眼所见的事实,比想象中更伤人,更叫人难过。

在阮桎言终于要接听的前一秒,容信挂断了。她深深地仰头吸了一口气,又沉重地缓缓吐出,说不出的难受和煎熬。

可她没有走,她不想做个逃兵。

她就站在原地一直等,等西馆的人吃完,陆续离开夜宵摊子。最后,只剩阮桎言和姜槐师徒俩。

姜槐收到纪之歌的短信,不同于以往一长串的关心问候,只简单几个字:“我们分手吧。”

姜槐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才起身:“师父,我有点事先走了。”

阮桎言点了下头。

过了会儿,老板娘甩着块抹布过来清理桌子,阮桎言拿出钱夹买单。他身边冒出一个裹着毛衣牙齿打战瑟瑟发抖的姑娘。

这姑娘额头雪白,绑着黑色发带,用眼睛拼命瞪他,半小时前给他打过一个没有被接通的电话。

她几乎在冷夜里化成一根结着白霜的冰棍儿,还剩唇瓣带点淡淡的粉红,朝着阮桎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

阮桎言活了五百多年,头一次被人指着脑门儿质问,关键是他还真的心虚,无法反驳。于是闷声没说话,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

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

他再披,她再躲。

此番动作重复了三遍,阮桎言所有耐心耗尽,眉头拧成川字,一张脸紧绷,语气就像春晓江面上漂浮的碎冰块,让容信寒从心底起。

“别逼我动手。”

他说的动手,恐怕是指以暴力镇压解决问题。

容信估计了一下两人之间悬殊的武力值,不敢再闹别扭,主动上前一步抢过衣服,双手泥鳅似的十分灵活地往袖子里一钻,衣领再一提,两秒钟把衣服穿好。

果然暖和多了。

就是太不合身,大且空,活像个偷穿家里大人衣服的小孩,压在她身上还有点重。她虽然累,但仍梗着脖子,腰杆还得死命挺直,不然在阮桎言面前就更矮上一截儿。

“你是在躲着我吗?”刚才没得到答案,容信又问。

阮桎言忽然伸手过来,容信心一缩,以为他要抱她。结果阮桎言的手探进大衣口袋里,摸索两把,拿出烟和火柴盒。

烟依然是汉宫秋,火柴盒依然是旧的。

他微侧过身挡住风,划燃火柴点燃烟,头微低,夜宵摊顶棚挂着的灯泡散发出昏黄沉暗的光如一片扬尘般灰蒙蒙地洒在他身上。他是静默的,像从旧日时光里走出来的。

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为什么不说话?”容信多少有点气馁,心里疲累,但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弃,“我们之间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理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做错了,你得告诉我……”

“之前是我没有说清楚。”阮桎言打断她,见风往她的方向吹,烟味顺着飘了过去,又把才吸了两口的烟摁灭掉,声音淡漠,“我们互相假扮男女朋友的关系,到此结束。”

“为什么?”

“不想玩了。”他十分无所谓的语气,“我这么忙,没空陪你玩这种无聊的过家家游戏了,想要男朋友自己去找个货真价实的。”

容信喉头一哽,像有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将陶泥按在需要补配的短缺处,两面刮平,其厚度应与邻近的器壁相同……”

“这是什么?”阮桎言觉得莫名其妙。

“李庆知的《我是怎样修补陶器》的原文,我为了离你更近点儿,找各种文物修复的书恶补,看得要吐了,看多了以后有的段落都能背下来了,你还认为我只是心血**闹着玩吗?”容信眼角发红,倔强地盯着阮桎言。

“我手机里下载了一个专门介绍文物知识的APP,就像读书做功课一样,每天认识一样,松花石旭日东升池砚、越窑青釉刻花莲瓣纹盖罐、铜镀金嵌料石转人升降塔钟……有的我第一次连名字都念不通顺,可还是要看,因为我想这样或许以后我们能聊的话题就多一点,我不是个半点文物知识都不懂的文盲,你也不会看不起我。”

阮桎言说:“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容信摇摇头:“我妈说,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跟我这样的大学生,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她声音听起来很难过,“我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在慢慢亲密之后,又突然疏远?

她抬头看他:“如果我能像看其他人一样看清楚你的记忆就好了,我就能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或许还能弄懂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一眼洞穿……可是,我不能啊。”

她说:“想要结束假的男女朋友关系……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们来次认真的怎么样?七天,就七天,你跟我,我们认真地试一试,像情侣一样相处……”

02

“你们谈了没有?”

“谈了。”

“怎么谈的?”

事后,纪之歌问起容信,后者在电话那头愁眉苦脸但努力表现出自信的样子:“我跟他说了,他想要跟我撇清关系也可以,但我们还得当一个星期的情侣。”

“这不还是假情侣嘛,跟以前没两样啊。”纪之歌不明白她的脑回路。

“当然不同了,这七天我们会出去旅游,跟真正的情侣没差。我就想试一试,能不能经过七天时间的相处改变点什么,或许能让他喜欢上我呢?”

“天真。”纪之歌冷静地评价,“这么荒唐的事,那位阮先生竟然答应了?”

“嗯,他答应了。”

“这倒让我觉得有戏。他那样的人,要是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可能会和你单独出去好几天?”纪之歌摸了摸下巴,摆出哲学家思考时的姿态,“换位思考一下,你对他没意思,他约你出去好几天,你去不去?”

“当然不去,不如躺家里看漫画。”

“这就对了。”

纪之歌鼓励完容信,支好平板电脑,裹着被子看了两集搞笑综艺。外面还很冷,伸出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也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拉紧的窗帘上映着外面路灯折射过来的淡淡的光影。

不知怎么触碰到手机屏幕,解了锁,熟悉的对话框又蹦出来。

——“我们分手吧。”

——“好。”

在她发完信息后的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后,姜槐给了她肯定的答案,连原因也没有问及,他们之间已经猝然结束。

纪之歌抿紧了唇,无声地盯着灰暗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地发着呆。平板电脑上的综艺播完之后,又自动跳到下一集。主持人的开场白和观众热情的掌声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像沉在杯底的碎茶叶忽然被搅动后纷乱地漂浮起来。

03

容信在日历上拿笔圈记日期,从储物间里扒出行李箱收拾东西。她只告诉曾远林说接下来要去玩一个星期,别的没多说。

“一个星期?不是过了元宵就开学了吗?”曾远林问。

“所有的课在上学期都已经上完了,这学期主要是去找单位实习,这个也不着急,等我回来后再说。”

曾远林点点头,略迟疑地问:“这次……是跟谁一起?之歌吗?去哪儿玩?安不安全?”

容信避重就轻,挑了两个容易回答的说:“去迩群县看大佛。我每天晚上八点给你打电话报平安。放心放心,我都二十好几了,是个成年人了。”

再说,现在有企图心的是她。

曾远林说:“跟年龄没关系,你妈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骗。”

容信嘴一咧:“她那属于缺心眼。”容鹂在浴室洗澡,不然听见准会发飙,但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容信和阮桎言的旅程,第一站去的是迩群县,地方是阮桎言挑的。在火车上度过十几个小时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到了提前订好的旅店,容信快速冲了个澡倒头就睡。

第二天她在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抱着被子坐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

打开窗,外面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一条碧蓝澄澈的江,自窗前流过。一座老石桥连接两岸,早起的两三个游客撑着花花绿绿的伞从上面经过,容信分辨不清外面飘着的究竟是早春的细雨,还是清晨的寒雾。

洗漱完,她去敲隔壁的房门。

阮桎言从浴室出来,脑袋上顶着毛巾,靠在门框上低头看她:“休息好了?”

“嗯嗯。”容信点头。

“十五分钟后在楼下集合,时间够吗?”

“没问题。”

容信撤退之前不忘朝他房间内瞄一眼,床头柜上扔了本样式古朴的线装书,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她说:“出来玩还搞学习啊?”尬笑两声,“真刻苦哈。”

阮桎言挑起眼角,被擦得半干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额前,懒散地看了眼墙上的钟,提醒她:“时间已经过去两分钟了。”

“对了,你穿的睡衣很好看!”容信垂死挣扎,大吼一声,而后小心翼翼掀起眼皮偷窥阮桎言的反应。

阮桎言喝水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道:“淘宝上买的,他家好像有女款,我把链接发你?”

“不……不不用了。”容信讪笑,心里狂吐血。

强撩——失败。

阮桎言看着那扇“砰”的一声合上的门,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十五分钟后准时集合,阮桎言轻车熟路地带着容信去一条小街上吃早餐。

巷子窄,容不下两个人同时撑伞走过,容信便自觉地跳到对方伞下。

“你对这地方好像很熟?”为了掩饰尴尬和莫名其妙的脸红,她故意挑起话题。

“每年都会来一两次。”

“咦……”每年都来的话,不会倦吗?她问,“来干什么?”

“看佛啊。”

淅淅沥沥的冷雨,似乎大了点,绿豆一样落在伞面上。

两人虽然挨着走,但也没靠太近。容信的右肩露出一线在伞外,衣袖上显露出淡淡的水痕,阮桎言不动声色地把伞向她倾斜过去。

却被容信发现了,她突然停下来。

阮桎言不明所以:“怎么了?”

头顶天色清澈,远山空蒙青翠。白墙灰瓦间悠长的巷弄被连绵的雨水浸润着,青石板上深深浅浅的水洼折射着天光,一闪一闪,好似坠在地上的星子。

“我们现在是不是在谈恋爱?”容信问。

“按理来说……是。”

“那你说,是不是两情相悦的那种?”容信义正词严,其实心里很虚,自问自答,“我有强迫你吗?并没有吧?你当初可是没有反对的。”

阮桎言失笑,点头,确实如她所说。

“既然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容信指指伞,指指他,再指指自己,“你应该做的不是把伞靠过来,而是把我搂过去,懂吗?”

空气仿佛静了静。

一把黑伞堵在巷中央,僵持不动。所幸这边偏僻,也不见有其他人经过。

伞下两人面对面站着,虽然没有贴在一起,但已是非常暧昧的距离。

容信说完那句话后耳朵烧了起来,两根手指头无意识地轻轻摩擦着,眼睛平视过去,看到的是阮桎言的肩膀,溅了几滴晶莹雨水的烟灰色的衣领。

阮桎言忽然伸手搂住她,往自己身边一带。

“懂了。”就着这个姿势,他低头问她,“现在可以走了?”

容信脑子里嗡嗡响,有一千只蜜蜂飞来飞去,她机械地点头。贴着旁边的身体,好像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心里却十分雀跃。

第二次强撩——成功。

鞋底带起一路水花,一路无话。一旦容信打消了要说点什么的念头,保持沉默,剩下阮桎言基本不会发言。

沿着巷子终于走到底,逼仄过后,前方豁然明朗,满目的青葱绿意中有酒家,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

“到地方了。”

一家小店屋檐下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面四四方方的旧酒旗微微迎风招展,被雨浸得湿透。

道路变宽敞了,容信以为阮桎言会立即放开自己,松松地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却没有撤开,他们依旧保持着之前的亲密姿态往前走。

步行在雨幕中,如同依偎在一起。

“第一次谈恋爱,还不知道分寸,见谅。”阮桎言的声音像山间清凉的风拂进容信耳朵里,上两步台阶后,他们进入屋檐下,阮桎言把伞收好,自然地牵起容信的左手往里走,“如果有觉得被冒犯的地方,要告诉我。”

厅堂里,恰逢老板掀开蒸笼,一股热气喷薄而出,趴在椅背上的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里面的小猪仔肉包,发出一声:“哇——”

容信陷在方才两句话里,拔不出来,被反撩——阵亡。

孩童清脆的嗓音把她的魂儿叫回来,鼻尖嗅到一缕香,肚子适时地“咕噜”响一下,饿了。

容信和阮桎言找地方坐下来,分食三笼包子、两碟饺子、一盘点心,还有南瓜粥和各种当地出名的小食,摆满一桌。

“点这么多,吃得完吗?”容信怀疑。

“只是看着样式多而已。”阮桎言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结果。

不大的厅堂内只摆放了三张木桌,几张长板凳,除了他们两人外,只有酒家老板带着一个孩子。老板一边干活儿,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歌。小孩捧着造型可爱的猪仔包,咬一小口,跟着咿呀唱一句。

朦胧又柔和的晨光徘徊在院外,容信打开窗,带着凉意的风吹进来,感觉到冷,但又神清气爽。

她喝完半碗粥,感慨:“这里的东西这么好吃,怎么生意好像也不是特别好?”

“他家主要是卖酒,外地来的游客基本不知道这里还有早点吃。每日卖的东西限定多少份,因为味道好,一般在大早上就被当地人排队买走了。”

“那我们这些是?”

“之前打电话过来,拜托老板娘帮我们留的。”阮桎言说。

“之前是什么时候?”容信问。他们昨晚太晚才到,阮桎言不可能再去打电话打扰人家。

“出发来迩群的当晚。”容信意外地纠结在这个问题上,阮桎言只好照实说,“就告诉了老板,今明两天会过来。”

“哦……”容信拖长音调,若有所思,笑眯眯地望着对面的阮桎言,“这是不是说明,你其实也为这次旅行做了一些准备?”

并非她一厢情愿啊。

像是洞悉了容信心中所想,阮桎言点头:“对啊,说好了的,我们可是……两情相悦。”

容信先前说漏了嘴,只提过一次的后四个字,被他带着点揶揄的语气又十足认真地从唇间吐露,带着无言的蛊惑意味。容信与他的视线一撞上,便像触到滚烫的烙铁般匆忙移开,换来他低低的笑声。

又一次,调戏不成,反被调戏。

一顿寻常的早餐,莫名吃出了旖旎的味道。

恋人间的暧昧气氛似乎被敏感的孩童察觉,小猪仔包啃完后,白胖的两只小手捂住了自己整张脸,眼睛那儿留了条窄窄的指缝,嘴上嘻嘻笑着。童音稚气,带着股软糯,像容信碗里香甜的粥。

吃完早餐,他们进山看佛。

一条狭窄的栈道向前延伸,随着时间渐晚,游客慢慢多起来。一侧是青灰的石壁,一侧是陡峭的山崖,虽然有护栏,向外眺望一眼仍让人感觉心惊肉跳。

阮桎言走在容信的外侧。

两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牵到了一起。容信翘着嘴角笑着,装作不经意地看风景。

前方有带队的导游拿着喇叭在介绍:“迩群大佛至今已经有五百多年的历史,经测量,高35.95米,膝高11.3米,头长7.87米,体宽13.6米,脚宽3.1米……”

路程比容信预想的要长,走到中途,雨慢慢停了。

人群成长串地来到了大佛脚下,纷纷往功德箱中投入硬币。

站在佛前抬头往上看,给容信带来无尽的震撼。佛像石刻的眉目慈悲,目视远方,似怜悯众生。人在他脚下,如蝼蚁般,越发觉得自己渺小。

她和阮桎言一同在草蒲垫上跪拜,掌心合十,俯身低低地弯下腰去,站起来后她对阮桎言说:“我们这也算拜过天地了。”

阮桎言望着她。

她底气不足,嘴角的弧往下撇,失落又犹疑地问:“难道不算吗?”

阮桎言目光灼灼,盯得她心虚地移开视线,去看雨后沉淀下来的满山苍绿,浮云舒卷,啼叫的鸟儿停靠在树梢上,惊落了悬在叶片上的水滴。

明明脸皮薄,却硬要撩,撩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小姑娘谈恋爱都这么好玩吗?阮桎言心想。他重新揽过她肩膀,一字一句道:“拜过天地与佛祖,方才三叩首,算我们成亲了。”

“这要是放在五百年前,你现在就得冠上夫姓了。”

“那我叫阮信吗?”

阮桎言拍拍她头顶,眼尾稍扬,淡笑道:“阮容氏。”

容信微微怔然,心想,他会不会其实也是有点喜欢她的?

年轻漂亮的导游还在讲述关于迩群大佛的种种传说,这个小县城当年被开发之际,在深山中被发掘出一处神秘的古代遗址——如陨石坠落般砸出的巨大深坑。传闻独独那一块土地皴裂,寸草不生。又有当地的老人讲,那叫恶人坑,生前十恶不赦之人死后无法超生,魂魄被大佛禁锢在此地。

容信听导游说得津津有味,回头见阮桎言蹲下,弓着背,在拔佛像脚趾处生长的杂草。幽绿柔韧的茎叶缠在修长劲瘦的指上,被连根带起,翻出一点深棕色的湿润泥土。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细微的动静,容信静静看了几秒钟,跑过去,帮着他一起拔。

“故事听完了?”阮桎言侧头问她。

“嗯嗯,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容信费力仰着脖子去看佛头,“建造这么大一尊佛像,先人总该有什么目的吧,或许真的是为了镇压暴徒,好让他们有个忌惮?”

“那个坑,不叫恶人坑,里面埋的都是普通老百姓。”阮桎言没抬头,把满手零碎的叶子扔到旁边。

“嗯?”容信诧异。

“五百年前迩群一带闹过一次十分严重的灾荒,瘟疫肆虐。为了安抚民心,官府下令建一尊大佛,为的是让人心中有个寄托,绝境之中还能看到希望。每日来参拜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流传出了一种说法,大佛开眼,能佑苍生。众人对此更加笃信不疑,认为只要虔诚来拜,就能熬过生死难关。”

“大佛真的显灵了吗?”

阮桎言摇头:“遍地尸骸,后来被衙役收殓,一并埋葬,白骨堆满了大坑。”

容信喃喃:“佛不管用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指……天地没有仁慈之心,把世间万物当作野草扎成的狗一般对待?”

“人用草狗祭祀天地,但在天地看来,万物的命运与草狗无异,两者没有区别。天地看万物,没有偏颇,没有爱憎,让他们遵循自然的规则生与灭。”石佛像上传来冰冷的温度,阮桎言声音微低,神情平静如近处的苍山,“他守在这里五百年,是一个慈悲的见证者。”

容信愣怔许久,才提出疑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五百年前迩群这里发生了什么?”

阮桎言拔完草,手上还沾着泥,在她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骗你的,怎么这么好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哪有!”容信不服,摸了摸鼻子,“刚才导游说的我就没有全信,只当故事听了。”

她说完又小声道:“我只信你说的。”

阮桎言听力绝佳,却摆出一副没听清的样子,一俯身,气息逼近:“嘀咕什么呢?”眼睛里像遗落了满月的光辉,含着点笑意去看人,清澈却深邃。

容信作势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手背在身后哼歌,装傻充愣。

阮桎言在溪涧边就着泉水洗完手,就开始往回走,视线逐渐被山间茂盛的树木遮挡,回头已经看不见大佛像。容信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从背影看上去心情不错,阮桎言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大约十步的距离。

十年前,红枫镇的红枫林路段,背着书包和画板跟在他自行车后的孩子,如今长大了,可他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之前他有次去容信家蹭饭,偶然听容鹂说起十年前她们母女俩在红枫镇生活,还开了一家鹂鹂杂货铺时,他就认出来容信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他记得在路上遇到理发店的红九。红九说,你后面那小孩不是杂货铺老板娘家的吗?他不在意地说,不认识,赶巧同路而已。

十年前在红枫镇结下的缘分,没有了断,却延续到了蔷城,造成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当她倔强地看着他说“七天,就七天……我们认真地试一试”的时候,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的,却又无法拒绝,本心难违。

04

把迩群差不多逛完一圈后,他们接着北上。阮桎言打开一张手绘地图,指着上面一个红笔标注的小点,说:“这儿叫郢苏。”

是容信以前不曾听说过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也是旅游景点?”

“算不上。”

与迩群的秀美全然不同,郢苏更加荒凉破败。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中午,容信一下车,只见黄沙漫天,风卷起灰尘胡乱地吹,集镇上几家小商铺的招牌看上去灰蒙蒙的。

去旅馆办好入住,中午休息好,下午阮桎言和容信搭上一辆破败的面包车出发,往郢苏的乡下走。

一路颠簸,颠得容信头昏。

她慢慢靠近阮桎言,又慢慢若无其事地把脑袋搁在阮桎言肩膀上。

“很难受?”阮桎言见她脸色有点白,不太好。

她摇摇头,心里还是兴奋的:“这次带我去看什么?”迩群的大佛远近闻名,她事先就知道,可郢苏她连名字都没听过,上网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阮桎言神秘兮兮的:“待会儿就知道了。”

容信靠着他假寐,车轮从一块大石头上碾过去,车身猛地一震,她的头往下栽,落到阮桎言腿上。于是顺势装无赖,占便宜干脆占个彻底,也就不打算起来了。

她双脚一缩,躺在车座上,再一个翻身,脑袋埋进人家腹部的衣襟里。

阮桎言见她不太舒服,便放任她这样躺着,也不在乎膝上这点儿重量。后来见小姑娘的耳垂一点点红起来,不由得伸出两根手指去捏了捏她的耳朵尖,软乎乎的。又见她半长的头发散开,额头上的红色发带隐约露出来。

阮桎言一直觉得她戴发带很有意思,机会就在眼前,扯起她的发带,又轻轻松手,玩得不亦乐乎。

容信被频频干扰,转头威胁似的瞪了阮桎言一眼。

阮桎言笑她是个纸老虎,故作凶狠的眼神没有杀气。

“好了,不吵你了。”他顺了顺她的头发,像在给小狮子顺毛,安抚道。

车子在一块空地上停下来,旁边立着一块光滑的无字石碑,上面有些划痕,更像是顽劣的孩子拿石头刻下的印子。

容信在四周看了看,野草深深,低矮颓圮的房屋零散分布着,仿佛居住的人走了,只剩下一处空壳子。

容信实在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直到走进一条古刹。前室和甬道的墙壁上保存着残破的壁画,斑驳破碎。

“这里的千佛像绘成于五百年前,千佛姿态各异,无一相同。”阮桎言道,所指之处却已经难以窥见当年辉煌。

容信认真地凝视佛像壁画上的连珠纹,问他:“不可以修复吗?”

“规模太大,难度太高,大约五十年前进行过一次修复,工程进行到一半,但是马上又遭遇了盗窃,几处佛头被人切割下来,贩卖到了国外的私人收藏家手中。”

寒冷的天光从结满蛛网的窗格上照射进来,阮桎言环视早已面目全非的佛像,语气中带着自己浑然不觉的怅然。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听容信这样问,阮桎言笑了笑。

“不可能又是自己编的吧?”

阮桎言并未回答,他在一室的尘土与风沙中朝着五百年前的壁画深深一鞠躬,背负着旁人难以窥探究竟的沉重感情,深深一鞠躬。

容信虽然不懂,却学着他的模样,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

回程的路上,容信敏感地问:“为什么带我来看的都是五百年前的旧址?”

阮桎言笑笑说:“一起感受历史啊。”

一听就是随口编的理由,容信当然不会相信。阮桎言看她脸上不服的神情十分搞笑,又用两根指头去捏她的脸。

迩群和郢苏,都是一早计划着想要跟她一起来的,好像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就想单纯地领她看看,五百年的大佛,五百年前的壁画,跟他属于同一年代的东西。

“那又为什么……都与佛有关?”容信希望他能替她解惑。

“想要祈祷。”纵使他不信命运,心有所求,便想找个寄托。

“祈祷什么?”

——祈祷你一生顺遂,能过得很好,不管是否与我有关,我能否参与。

阮桎言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替她把纱巾围好遮挡沙尘,只露出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他倏然低头亲吻她的眼角,没有缘由,不由自主,望着面前的女孩内心像突然柔软地塌陷了一角。

小镇上的住宿条件很一般,晚上在房间里能清楚听到外面狂风呼啸的声音。

阮桎言躺在**久久无法入睡,从蔷城出发到现在,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天。

七天,七天之后,要放她走了。

胳膊枕在脑后,开始发麻。

房门被敲响,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午夜12:30。

以为是不相干的人,听到容信的声音,阮桎言才掀开被子去开门。

容信穿着睡衣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跺脚:“怎么老不开门啊你?我看你房间还有灯,应该还没睡呀。”

不待阮桎言说话,她自己熟练地从门缝里钻进房间。她心里盘算着时间不等人,过一天少一天,再不主动出击,等七天一完,机会也就白白溜了。

“咱们来秉烛夜谈。”她在床铺上拍了拍,反客为主,“过来坐啊。”

“谈什么谈,回自己房间睡觉去。”阮桎言揉了揉眉心。

“外面风刮得厉害,吵得人根本睡不着,我房间的窗户老‘吱呀吱呀’地响。”容信说。

“那你睡这屋,我跟你换。”阮桎言把被子扔她身上,一把罩住。

“哎,等一下!”容信拖住他,“你耳朵那么好使,听力是我的好几倍,你住过去不就更吵了吗?”她跟变魔术似的从睡衣兜里掏出两个白色的耳塞,“我给你准备了这个。”

她单手用拇指和食指来回把耳塞搓细,小心地给阮桎言戴上。她身前抱着被子,盘着腿,阮桎言为了配合她的动作,只好在**坐了下来,背微弓,低下头。

被搓细的耳塞在耳道里慢慢膨胀,贴紧了内壁。

容信借着戴耳塞的机会好好端详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头顶泛黄的灯光给他镀上一层温暖的膜,她心跳得厉害,整个人不受控制,感觉有点儿飘,像浮在静谧夜空下的湖面上,晕乎乎的,随波逐流去往任何一个地方,着不了岸。

“戴好了。”容信身体稍微后仰,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点,看阮桎言脸上的神情,“觉得怎么样?”

阮桎言听她说话的声音和窗外的风声,分贝确实降低了不少。

“这种耳塞效果超级好,我只剩这一对了,特地拿来上供给你,够意思吧?”容信说完,大着胆子扣住了他的手。

阮桎言微愣,却没有立刻把手抽走。

贴在他手背上的掌心冰凉,泛着微微的潮意,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见他并不反感,容信的胆子又大了:“你现在戴着耳塞呢,我说什么,你也听不到对吧?”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骨节,像皮肤下突起的嶙峋石峰。

“我在西馆后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隔着有段距离,我又近视,其实看不太清,只觉得身形很像十年前我遇到的一个人,于是就开始留意你了……

“没想到吃别人的记忆,被你发现了,你当时缠着我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很害怕,害怕食忆人的秘密被人知道了,我和容鹂可能要被科学家抓起来关在实验室里当小白鼠。”她笑了一下,“小说里面不都这么写的嘛!”

“在电影院的那场大火里,你又救了我,我们俩知道了对方的秘密,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很高兴。”她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放在被子上面的手,“你也答应了跟我假扮情侣,那时候我其实是有私心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应对我爸……

“再后来,我们走得越来越近,你帮我解决了各种麻烦,我们相处得像朋友,可我却不满足于只是朋友。直到小檀山那次,我以为那个吻代表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更近一步,可从那之后,我们却变得越来越远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变得这么喜欢你,而且这种喜欢在一天天地加深。跟你提这七天的要求,你一定会觉得我很无理,却是我鼓起所有勇气才能说出口的话。我跟老纪说,如果在这七天里,能让你喜欢上我就好了,但我其实非常明白,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基本不存在……我是一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争取一把,如果你始终无法喜欢上我,那么我祝你遇到更好的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非常难过,喉咙里像堵满了厚重的灰。

外面沙尘席卷,万物在沉沉的夜里被掩埋。他们房间透着沉暗的光,像广阔江面上飘摇的一点渔火。

“因为你一定见过了很多很好的人,看过动人至深的爱情,而我浑浑噩噩二十年,阅历浅,见识短,没爱过谁,我给你的这份喜欢有时候会显得非常、非常贫瘠和狭隘。

“如果以前的我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会遇见你,我会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要变得更好,才能毫不退缩底气满满地站在你面前。”

在这样的夜里,容信把自己的心剖开了给对方看。

倘若他无法接受,那就再把心沉入黑色的江底,确保这场喜欢从此以后无人知晓,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困扰。

阮桎言静默地望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心底的酸软无法抑制。

贫瘠和狭隘吗?

可他却感觉到炽热。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所说的,但是他不能。

耳塞只是降噪,不可能完全隔音,她说的,他都能听得到,她当然也知道。她与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拆穿彼此。

手机嗡嗡嗡地振动起来,有电话打进来,突兀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阮桎言拔掉耳塞,去接电话。容信自觉地松开他的手,方才脸上的神色一扫而光,笑容又扬起来,开玩笑道:“你有情况啊你,这么晚了,谁还给你打电话?”

“小徒弟。”

“姜槐?”

“嗯。”

“有奸情啊你们俩,不行,我得去跟老纪打小报告。”容信说完才想起纪之歌和姜槐两人闹掰了,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阮桎言走到窗户边听电话,容信无聊地打开柜子上老式的电视机,一阵雪花斑点过后,终于跳出来一个新闻台,主持人响亮的嗓音把她吓了一跳。为了不影响阮桎言打电话,容信赶紧把音量调低,低到几乎静音。

画面却是清晰的。

新闻播报,昨天下午安峥发生了6.3级地震。无数楼房坍塌成废墟,无数人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空军在灾区空投救灾物资,学校宿舍楼前一排排蒙着白布的尸体触目惊心。

姜槐在电话那头说:“……在戚县的断崖上发现了一处墓葬,规模十分大。昨天下午不少专家已经跟过去了,听馆长说,发掘出了一批陶俑和漆器,这次文物局的人点名要让你去前线指导修复,但是你休假了,电话也打不通……”

阮桎言找了个借口:“我在郢苏,信号不好。”

“那……你去不去?”姜槐已经很久没有过心跳加速血液沸腾的感觉,他暗抑住兴奋的神经,带着几分期待问阮桎言。

阮桎言回头去看容信,她抱着膝盖认真在看电视。

阮桎言想了想,问姜槐:“你现在在哪儿?”

“还在蔷城。你不在,老邢师傅说要明天等他忙完了晚上带我一起过去,刚过完年不久,人手不够。”

阮桎言沉默了两秒,最后做了决定:“你去跟馆长说,再给我一天,后天我直接过去戚县跟你们会合,你把详细地址发我手机上。”

阮桎言挂了电话走过去,容信还在望着电视发呆,地震的相关新闻继续滚动着。哭泣的脸和哀鸣的灵魂,透过镜头直击人心,水泥板下妻子与丈夫蜷缩着依偎在一起,相扣的手怎么也分不开,却只有妻子尚有一线生机。

容信喃喃说:“独自活下来的那个会很艰难,但活下来的那个,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不知是在暗暗祈愿,还是就这般笃信着,眼神坚韧。

阮桎言想,她比十年前勇敢了,在慢慢长大,慢慢变得优秀。

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她依旧会淡淡发着光而不自知。直到她遇到一个人,发现她,将她珍藏,十指相扣,不论生死都不会放手。

阮桎言在容信身边坐下:“临时有事,说好的七天可能要打折扣了。我们还剩下明天一天,陪我去趟红枫镇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