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终于相逢

01

季程心是临近大四毕业之际才留意到班上有容信这个人的。

她们俩都跟在同一个老师手下写毕业论文,快要到交初稿的截止日期,老师在讨论组里疯狂呼唤还没有音讯的勇士。一番轰炸下,拖交的几位陆陆续续出来冒泡,死皮赖脸地哄着老师再宽限几天。

唯独有那么一个人,始终维持着高冷的灰色头像。

于是,容信被点名批评了。

季程心全程窥屏,见老师发飙,不由得心想,这位叫容信的同学胆大包天有点酷,不知道是不是真不想毕业了。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季程心突然心血**去班级群里翻找以前活动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校运会上接力赛的留影。

一排的选手当中,最右边有个穿黑衣头上绑着根红色发带的女孩,截的恰好是她侧脸的一个特写。那是个阴霾天,薄雾在半空洇染,采光很一般,照出来的相片看上去像褪了色,泛着旧,唯独她额头上的那一抹红衬得整个人格外显眼。

季程心心里一跳。

之后貌似不经意地跟几个班干部聊起容信,大家对她的印象也不深。她好像总是独来独往,上完课就走人,不住宿舍。她喜欢绑发带,还有她似乎十分热衷于跑步,傍晚出来散步远远隔着一排香樟看见跑道上有个人影在晃,准是她。

回到宿舍后,季程心鼓起勇气私敲了容信:“嗨,你在吗?要交论文了。”

当然季程心并没有等来回复,晚上辗转反侧拿着手机看了又看,跟着了魔似的。

陌生人一样的同学,不知怎么就上了心。

直到毕业论文答辩的那天,季程心终于见到容信。

黄昏时分空****的走廊上,容信靠墙站着,被论文指导老师骂得狗血淋头。老师唾沫横飞,气急败坏的声音能惊飞枝头的麻雀,而他面前的容信俨然一棵千年屹立不倒的胡杨。

她缄默,始终没有解释。

老师最后留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愤然离场,季程心从楼梯口装作偶遇般朝容信走过去,明知故问:“是不是论文出了问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容信发出低沉的声音:“不用了,谢谢。”

“最近都好像联系不到你……”

这话该怎么说,毕竟以前也不怎么熟。

“嗯。”

“老师是为你好,骂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

这位容信同学,太冷淡了。

容信的名字出现在二次答辩的名单上,那一阵,季程心无论哪个时间点去图书馆转一圈,总能发现她。

白炽灯光下,她低垂着颈,无声无息中与外界隔开。季程心数次想走过去,连开场白都已经想好,最终却作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无从得知,但从班长那里听说,容信终归在这年夏天顺利毕业了。

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季程心回到老家戚县,走父母一早铺好的路,去当地中学当老师。每天过得相当平和,除了偶尔要应对班上一两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她没有想到,会在戚县再次遇到容信。

这时已经快到冬天,接近一年的尾声。

在戚县为数不多的酒吧里,容信坐在吧台前和老板聊天,看上去是熟客,应该常来才对。季程心走过去,惊讶道:“容信,怎么是你?”

容信分出一缕目光从茶杯上移开,望着季程心似想了两秒,而后反应过来:“哦,大学同学。”

她在酒吧喝茶。

季程心立刻发现了这点。

容信解释:“养生,想活久一点。”她得留着命找一个人。

旁边的老板居然也不生气,显然已经习惯,笑道:“这家伙就是来砸场子的,每天捧着个杯子过来,自带养生茶,我真是没见过她这么怕死的人。”

容信也笑了笑。

连照在脸上的光都是昏暗的,外面已经在落雪,轻飘飘的,像纸屑一样沾在窗户和瓦片上,有寒凉的风无孔不入,从门缝里钻进来。季程心望着她脸上的笑,心底却生出一阵怅惘,冷得打了个哆嗦。

酒吧几乎没生意,就他们三人,围着火炉坐下来聊天嗑瓜子,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

季程心酒量还算不错,喝了几口,话匣子打开后滔滔不绝,漫无目的地说了很多话,最后似带着遗憾对容信感慨:“我觉得你挺酷的,一直想跟你交朋友,可惜浪费了大学四年时间,没想到现在还能有这个缘分……对了,你来戚县做什么?”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又不富裕。

容信敷衍两句说:“这边环境好,待着也不错。”

睁眼说瞎话,季程心暗暗腹诽。

蔷城多好,戚县才叫人看不上眼。人生地不熟地跑过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这次遇见之后,季程心留下容信的新联系方式,联系了几次,自然而然熟络起来,相互之间也多了个能约出去吃饭聊天的伴儿。

季程心从家到学校的路上会经过一个汽车站,好几次早上撞见容信在出站口搭一辆小型客车往北边去,更奇怪的是,她手里拎着把锄头。季程心纳闷,戚县最荒的就是北边的几个村庄,当初北边的断崖上发现一处古墓穴,沸沸扬扬火了一阵,考古学家来过好几批,后面却又发生了一场特大爆炸把墓穴炸毁。

当晚两人又在老酒吧聚头,季程心问起这事:“你每天扛着锄头去北边干吗?挖金子吗?”

容信照旧喝一口她的养生茶,没多大的表情:“挖人。”

季程心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又听她说:“我爱的人被埋在地下了,我得找到他。”

容信咧嘴一笑:“这你也信?”

明显开玩笑的语气,季程心用手肘推了她一把:“去你的,刚刚那么认真,我差点当真了。”

室外风霜雨雪不停,越发衬出里头的温暖,炉火熏得人昏昏欲睡。季程心最近被三姑六婆催着相亲,不想回家,便一直赖在酒吧一角不愿意离开,刷刷手机微博,靠着椅背打盹儿。容信也没走,一本正经地在看电视。

夜色汹涌,越发深。

季程心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半梦半醒时,隐约听到低低的抽噎。

那声音极细微,极压抑,一吸一顿,仿佛隐忍到极致已不能再忍从胸腔中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和着淋漓的鲜血流出来。

季程心蓦然一惊,睁开眼睛去看,火炉对面的容信用围巾盖住了大半张脸。她费力仰着头,双手紧攥着衣角,竭力控制自己。

她在哭。

02

容信离开戚县,是在一年以后,容鹂不慎摔伤住院,召唤她回去照顾老母亲。容信一出现在病房门口,容鹂就拿着枕头劈头盖脸地砸过去:“你个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

扯开嗓门大骂好几通,把积攒了一年的份,全倒出来往容信身上砸,却没有等来容信回嘴。

这姑娘低敛着眉,沉默不语地站在窗前削苹果,一丝不苟的模样,苹果皮不曾断,一圈一圈往下坠。

容鹂这才安静地好好打量她,确实变了些。无论是模样,还是性子。瘦了,更不爱说话了。

容鹂叹一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忘了他吧,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就算他活着,你们两个也不见得会有结果。”

容信终于有了点反应:“你知道?”

“姜还是老的辣,你妈我可是深藏不露,他那样的人不能轻易招惹。他第一次来我们家那次,我就能看到他的记忆,只不过他身份复杂,经历又曲折,我不告诉你,是不想给你添烦恼。我当时觉得你们俩就是做做样子,没真的在一起,要是知道后面你真会陷下去,我铁定会让你早点跟他划清界限……

“他那样的人,没办法好好陪你过一辈子。等你老得牙齿掉光了,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你想想那画面,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他活了五百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对他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

“所以不要再等了,好好过你的日子,趁早忘了他。”梅雨季又来了,春夏蒸溽,沉闷的大雨冲刷着枝上的新叶和地上的泥浆,容鹂顿了顿,“说不定,他也将你忘了。”

容信没有反驳,水果刀猝然划破指尖,绯红血珠冒出。

容鹂有个秘密,大概要在心里埋一辈子。

在戚县古墓那场大爆炸之后,她是见过阮桎言的。容鹂不知道他是如何劫后逃生的,但他确确实实怀抱着一腔孤勇回来找容信了。

可容鹂吃掉了他十几年的回忆,那段记忆从十年前的红枫镇开始,变成空白,古董店的阮老板不曾在红枫摇曳的漆黑秋夜遇到哭泣的小容信。没有红豆饼,也没有迟到十年的约定。

所有纠缠的缘分,在源头被截断,画上句点。

如果可以,容鹂更想吃掉容信脑海中所有关于阮桎言的记忆,可这一点她无法做到。她只能寄希望于,容信自己在时光中痊愈。

时间推着人不断向前走。

容信在蔷城工作几年后,也开始被曾远林那边的各路亲戚安排相亲。她没有多抗拒,但也不见得有多配合。和对方碰个面,吃个饭,就散场,多半不会再有下文。

曾远林了解这个情况后,多次想开口跟她谈谈,但最后都作罢。容信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倒过来宽慰他:“别担心了,这不是没碰到合适的嘛,要是有和眼缘的,我保证一定会抓住机会。”

容信的第十三个相亲对象是个老熟人。

当年苦追她的翁腾飞同学摇身一变,变成个西装革履的生意人。他家经济状况不错,有车有房有存款,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容信。

几年不见,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改变。饭桌上,他对容信多加照顾,出了酒店,又嘘寒问暖。

翁腾飞开车把容信送到她家楼下。容鹂一听有风吹草动,跟曾远林一起趴在阳台上暗中观察楼下的情况。

容信无意间往上瞄了一眼,解开安全带,脸上带着点笑容问驾驶座上的翁腾飞:“这些年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翁腾飞自己也答不上来。他追求容信,已经分不清是这个女孩真的让他动心,还是对她有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

容信开门下车,翁腾飞拉住她的手腕:“明天是周末,你不上班,中午我来接你出去吃饭。”

他说得理所当然,容信也并没有拒绝,她点了点头说:“好,明天见。”

一进家门,无非是被容鹂堵着问她觉得翁腾飞怎么样,每天都绕远路来接送女方上下班的男人已经很难得了,要好好珍惜眼前人之类的。

容信只说:“明天跟他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

容鹂听后十分满意地去敷面膜了,拉着曾远林在客厅说悄悄话:“我看这次没准能成,他们俩又是同学,一早就认识了的……”

容信却忽然问曾远林:“爸,人说过的话,可以反悔吗?”

曾远林再三斟酌,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事情,顾及她敏感的情绪,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说过的话,可以反悔吗?

在郢苏的那个晚上,她信誓旦旦地对阮桎言说,独自活下来的那个会很艰难,但活下来的那个,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语成谶。

当时他就在她身边,她又怎么会预见未来的离别。

容信抱着枕头埋进被子里。似乎只要她不提阮桎言这个名字,这个人就会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后悔了,阮桎言。

第二天和翁腾飞见面时,翁腾飞向容信提出了双方父母见面的想法,想和容信尽早定下来。

“我事先和叔叔阿姨沟通过了,他们也很乐意。”他指的是曾远林和容鹂。

容信眉头一皱,搅着碗里的粥,撇开了话题:“我今天要去一趟迩群。”

“去干什么?”翁腾飞原本还想跟她详细谈谈父母见面的事,顿时摸不着头脑。

“看佛。”容信说。

“我开车送你去。”

03

他留在迩群已经有一年多,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他的脑海中有一段空缺的记忆,仿佛一觉醒来,十多年时光被梦魇吞噬干净。

迩群旁边有座苦觉寺,里面有位老和尚与他是故交,两人每日在屋檐下围着棋盘对坐,漫无边际地闲聊。山中风凉,又到了多雨季,檐下长满青苔的小沟里流着一线银白,上面漂着几片被刮落的槐树叶子。

老和尚整天笑眯眯的,心宽体胖,挺会开解人,上苦觉寺的居士们都喜欢找他。

但他开解不了阮桎言,两人只适合当棋友。

小和尚前来传话,又有人来找老和尚。阮桎言扔了棋子,一个人待着索然无味,也跟着去了,结果更无聊,连听故事的兴致也无。

他穿着粗布薄褂,倚在木柱子后,脚边有个现成的旧蒲草团。站着站着,便顺着柱子往下滑,一条腿屈起,手搭在上面,闲散舒服地坐着。

大殿半空吊着大小不一的盘香,香火味随着一圈圈袅袅的青烟扩散。

两扇殿门敞开,从阮桎言这个角度看,能远远望见绿树掩映中大佛的耳垂。再往近了看,能看见殿外的一男一女,应该是情侣。

女孩额头上绑着一根烟灰色的发带,头发剪到齐肩。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攀着梯子往面前的千年青檀树上系丝带。

树干上一树随风飘**的红绸子,都是过往香客们的祈愿。考生求金榜题名,恋人求天长地久,父母求阖家团圆儿女平安,患者求无病无痛健健康康。

阮桎言在心里猜,那两人求的是什么。

两人缓步进殿。女孩在佛前供上一捧红豆。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柱子后的阮桎言收回目光,原来她求的是相思。

钟声撞响,容信的头低下去,额头轻轻点地。曾有个人在迩群大佛下跟她说,一起拜过天地与佛祖,三叩首,我们就算成亲了。

她说,佛祖,在我心里,我已经嫁给他了。

她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殿前的台阶、院中的青檀和苍翠的山峦。

小和尚掀开门上的布帘子,悄悄朝阮桎言招手,求助地看向他。

八成没什么好事。阮桎言无奈起身,朝后殿走去。

容信转回头,面前的佛像眉目慈悲。余光中灰色的衣角闪过,等她再定睛看,只有黛蓝的布帘被风吹动,随着一殿的明黄烛火轻晃。

从苦觉寺出来,容信与翁腾飞道别,两人各自回蔷城去,并未一道走。

翁腾飞看着容信在长路尽头隐去的背影,蓦然出神,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却又完全记不起来。他挠挠头,收到朋友邀约的短信,又兴致勃勃地计划起该如何轻松愉快地度过下一个周末。

那一眼背影,不过是万千世界里的,萍水一相逢。

她只想与他一生到老

可他的一生啊漫无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