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而提心吊胆,
因何而惴惴不安,
因他爱她
01
从江边回来,纪之歌接到一个特别的电话。
荆晓红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她,破天荒地前来询问她在蔷城过得好不好、辛不辛苦、有没有生病之类的。纪之歌说她很好,一点儿也不辛苦,身体健康。
两头都静下来,母女俩好像再没有别的话要聊。
荆晓红想了许久,问她有没有找男朋友,可靠的话今年带回家看看。纪之歌没说好与不好,那头传来家长里短的声音,有男人在询问袜子在哪儿,处于青春期变声的男孩哑着嗓子问球衣干了没。
纪之歌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听荆晓红扯开嗓门一边回应他们,一边又忍不住嚷嚷着教训几句。纪之歌等了等,而后笑着说妈你先忙吧。
两人便一前一后挂了电话。
纪之歌扑倒在**,卷进被子里,像蚕蛹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不愿意回忆且已经过去许久的往事在一通电话之后,如涨潮般涌上来,让人避无可避。
她和容信一样,十年前在红枫镇生活。
她们之间并不认识,到了大学因为参加同乡会才有交集,逐渐成为好朋友。当时容信还很诧异地问:“你也是红枫镇的?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
“因为家隔得远啊,一个住南边,一个住北边。红枫镇也挺大的,碰不到很正常。”
其实,也不全赖地理位置的不凑巧,纪之歌本身,有特殊的原因。
十年前的纪之歌在一间小屋子里度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她根本没有办法,接触到外面的人和世界。
黑色,惶然,没有昼与夜。
她看不见,整日整夜待卧在家中。父母白天外出打工,各有各的要忙,只得锁好铁门,叫她安生待着别出去。
她躺在一张单人**,睡到昏天暗地,睡到不愿意醒。空气里泛着沉甸甸的潮气,好像还有些微的霉味挥之不去。
“啊——啊——啊——”
先是非常小弧度地张嘴,声音轻得像浮尘,渐渐加大分贝,也同样无人回应。
在日复一日的惶恐中,压抑和紧绷的情绪达到一个最高点,反而降下来。好像垂死挣扎的人,在某一天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在泥潭里继续陷下去直至没顶。
不再对重见光明抱有幻想的时候,她发现了耳朵的存在有多可贵。
唯有靠耳朵去听。
窗外挨着一条窄街,自行车铃铛,小孩拍纸牌,大婶泼水,壮汉骂街,老人家听黄梅戏,收长头发的吆喝……市井百态,好像一一在眼前浮现。
大概是从这时候她对声音的辨别能力变得十分惊人,百无聊赖中,甚至学着去模仿那些声音,这变成了生活里唯一的小乐趣。
后来读大学,有位经常给她介绍配音活儿的前辈夸她十分有天赋,却不知道她这份所谓的天赋来源于最孤独的岁月,是滚烫的眼泪结出的果实。
纪爷爷的出现,让纪之歌的生活发现了一些变化。
白发苍苍的老人知道孙女的病情之后,差点没把不负责任的儿子儿媳打死,放话说,之之以后归我管,你们赶紧滚,别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闹心。
爷爷不死心地凑钱带纪之歌去医院看病,依旧是同样的结果,角膜基质炎深度感染,要等待眼角膜捐赠。
纪之歌一早猜到结局,十二岁的女生比爷爷还坚强,笑着说那我们就慢慢等吧,总能等得到。
可在医院排队等着捐赠的眼角膜动手术的人不仅多,而且比他们富裕,不用为之后的手术费发愁。
她心里有许多担忧,但是都藏着不说,积极地配合检查,配合用药。
自从爷爷来照顾她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比如可以出门了。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领着她,一小步一小步耐心地走。爷孙俩不知花多少时间,走多少遍,直到把家附近的路摸透了。
纪之歌终于可以拄着盲杖自己出门那天,咧着嘴站在路口傻笑了半天,别人误以为这小瞎子还是个小傻子。
她走到一家琴行前,被里面的钢琴声绊住了脚,怎么也挪不动了。
十年前,琴行在红枫镇上还属稀有物,跟古董店一样稀缺。前阵子路过,爷爷还特困惑地问:“玻璃墙后面的钢琴和二胡我认识,但是墙角那里,跟一把大弓一样里头穿着几根弦的那东西到底是个啥?”
纪之歌也好奇。
她在琴行门前站了许久,等到里面的钢琴声停了还舍不得走。
从里面推门走出来一个人,声音活泼又清脆:“小朋友,进来玩吗?”
这就是纪之歌与黎秧秧相识的开端。
纪之歌被牵到座位上,黎秧秧给她弹奏《致爱丽丝》,谈完不好意思地笑:“我其实也就会弹这么几首。”
琴行是黎秧秧一个搞艺术的堂哥开的,她经常过来玩。
黎秧秧非常健谈,一口气能说一长串的话,听得人想笑。纪之歌虽然看不见她的样子,却也能脑补出一个扎马尾的很漂亮的女生,眼睛一定亮亮的,像天上璀璨的星星。
黎秧秧十七岁,比纪之歌大,老喜欢小朋友小朋友地叫她,好像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可不是嘛,姐姐再过几个月就是成年人了,”黎秧秧满满的骄傲,“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提到“男朋友”三个字,语气都高昂起来,还带点不易察觉的羞涩,“追了好久才追到手的,可折腾死我了!”
纪之歌在一旁听着直乐。
她与黎秧秧之间,自来熟,且投缘,才认识没半天就开始无话不谈。
两人聊着聊着,琴行门口驶来一辆小轿车,来接黎秧秧回家。
“小朋友,我今天得回家了,明天这个时候还来。”
纪之歌说:“那我也来!”
她们约定好,明天还在这里见。
黎秧秧要教纪之歌弹钢琴。但这对一个眼睛看不见琴键的人来说,难度太大,两个人在钢琴面前白费劲,一同乱弹,也觉得开心。
完了就换纪之歌给黎秧秧模仿鸟叫、狗叫、猫叫,黎秧秧拍手叫绝:“小朋友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纪之歌回应她一声响亮的猪叫,黎秧秧笑得喘不过气:“你除了学动物叫,能不能模仿别人的声音?”
“你除了学动物叫,能不能模仿别人的声音?”纪之歌跟着说了一遍,仿的是黎秧秧的音色,还不太像,但语调差不多。黎秧秧的声音比纪之歌更亮、更脆一些。
常待在一起,加上后来纪之歌有心去听,去练习,自己回家也琢磨着,好像在研究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乐此不疲。从一开始的不太像,到后来的太像,连黎秧秧的堂哥都分辨不出来刚才说话的到底是谁。
黎秧秧对纪之歌竖起大拇指:“真是绝了。”
黎秧秧是纪之歌做梦都想成为的那种女生,从家庭状况到她本身,仿佛找不到一丝缺憾和不如意。
可纪之歌看不见,黎秧秧有时笑着却在流眼泪的样子,伏在钢琴上,已经痛得直不起腰,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纪之歌只是觉得,黎秧秧家的家教好严,每天只准她在琴行待两三个小时,就会派人来把她接走。
纪之歌在医院一直等不到眼角膜,有一天,黎秧秧对她说:“小朋友,等我走的那天,就送你一份礼物。”
02
放寒假后,热闹的蔷大校园又沉寂起来。
容鹂把宿舍楼门一锁,心都飘走了,回家鞋还没换就闹着吵着说要跟曾远林出去旅游,好好放松一下,过甜蜜二人世界。
容信不屑地“啧”了一声,容鹂的原子弹就炸到她头上来:“再过一学期你可就毕业了,就成一失业人士了,你实习的地方找了没有?工作找了没有?男朋友找了没有?”一出口发现错误,立马改口,“你男朋友是找了没错,但你这副不求上进的样子,怎么跟得上小阮那种成功人士的步伐?人家早晚会嫌弃你……”
容信指着容鹂,问想当和事佬的曾远林:“爸,你嫌弃她吗?”
曾远林哪敢,吓得赶紧否认:“谁说的!我怎么会嫌弃!”
“她混日子。”
“那叫好好生活。”
“她不求上进。”
“那叫不骄不躁。”
“她能当上宿管,还是你给她找的关系。”
“我的关系网平常都用不上,得亏了她才发挥出一点价值。”
容信回头怼容鹂:“听见没有,你都这么差劲了,压根跟不上我爸的步伐,人家也没嫌你不好。”
容鹂顾不上再炮轰她,直接扑到曾远林怀里。
容信回房间砰地把门关上。
唉,出了一口恶气,结果被塞了满嘴狗粮差点噎死,更气了。
一个星期后,容鹂跟曾远林出发飞南半球去了。曾远林对容信有些愧疚,把孩子一个人丢家里不道德,但容鹂说死丫头一个人在家说不定更自在,别管她。
容信皮笑肉不笑地朝她挥挥手,您走好,一路顺风。
家里只剩她一个,她一般有三种选择:去找阮桎言,去找纪之歌,宅家里。
这三种选择里,她渐渐偏向于第一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跑西馆的次数确实太多了。西馆的大师傅、小徒弟全认识她:“又来找阮老师啊——”
她嘿嘿干笑两声,兔子似的溜进门。
阮桎言给姜槐放了假,自己过两天也要出一趟远门上小檀山,见容信一留守儿童独自在家怪可怜的,就问:“要不要跟我去山里住几天?”
容信问:“你是去度假啊,还是去工作?”
阮桎言说:“两者兼有。”
“那我跟你去吧。”
“不怕我图谋不轨?”
容信打量阮桎言,一标准的人间极品,再低头看自己,一不修边幅的穷学生:“嗬,您还能图我什么呀?”
过两天,按照之前说好的,容信收拾好东西等阮桎言来接。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结果她上午就无所事事地在家里等着,无聊到想撞墙。
“要不你先来我这边?”阮桎言提议。
“好啊。”
“不是西馆,我给你发个地址。”
容信这才知道,原来阮桎言除了西馆,还有另外的住所。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一小区门口,容信下车后第一眼就看到分驻在两旁的两棵巨大而醒目的橡树,枝条朝中间伸展,搭建成一道天然的绿色拱门。
阮桎言穿着一身家居服从里面出来,脚上踩着布拖鞋,比平常衬衫西裤的打扮看上去多了几分随性。
“你冷不冷啊?也不知道穿个外套出门,大冬天的。”容信拖着行李箱咯吱咯吱地朝他跑过去。
“刚从**爬起来,忘了。”阮桎言声音倦倦的,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带着她往里走。
“等一下——”
容信把脖子上黑色的围巾取下来,踮脚给他戴上。悬殊的身高差让她的动作颇费力气,随意缠了两圈,差点没把他的嘴给封上。
阮桎言也不阻止。
颈间好像突然被温暖的层云裹住了,还闻到一丁点淡淡的茉莉香。
小区里幽静,一路上没碰见半个人,花木倒旺盛,可惜到了冬天显得有些萧条。拐了两个弯,又沿着小径走了一段,才到地方。
阮桎言刷指纹开门,容信探头进去看见客厅里的那些古董,嘴巴张成一个夸张的O形:“哇——阮先生,你家是博物馆吗?”
公寓内极简,四面的墙壁打通,组成一个大空间,跟床一样大的木桌和地板上,各种银盘、铜鼎、木屏风、瓷器随处可见。与其说这儿是住所,倒不如说更像一间大型的藏宝阁。
仔细看,确实也没有多少生活的痕迹,可见阮桎言并不常来。
容信看完很紧张,犹豫着问他:“这些东西,你都是哪儿弄来的?”
“个人收藏。”
活了几百年,家里有点古董很正常。以前用过的锅碗瓢盆都随时间升了值,一套绝世的茶具如今能轰动半座蔷城。
容信的第一反应是怕他通过某种不法途径得来的这些,听他说是个人收藏,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馆长也来过他这里,第一反应跟容信差不多。
他们内行人有句老话,叫修文物不玩文物,唯独阮桎言是个例外。
玩文物的人,看着馆里那么多从全国各地甚至海外运来的好东西,再恪守自身,严于律己,到后面难免会动歪脑筋,心里起邪念。可阮桎言不同,因他自己就是件五百多年的“老古董”,他看得太多了,这些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件普通的器物,喝茶用的,盛饭用的,烤火用的,照明用的……
再寻常不过。
容信小心翼翼地猫着腰在桌前盯着一副围棋看,里头的白子像用玉磨出来的,莹莹有光,黑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阮桎言问:“喜欢吗?送你啊。”
容信吓得攀住桌沿,差点往下一跪,直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你再送给你爸当生日礼物,他不是喜欢下棋吗,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容鹂会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问我是不是利用食忆术去抢银行了。”
落地窗前有张床垫摆放在地上,被窝蓬蓬松松,还是乱的。阮桎言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出来:“既然你来这么早,我们也可以早点去小檀山。”
“行啊,我都可以。”
“山上气温很低,衣服带够了吗?”
“应该差不多。”
“那待会儿出门吃个午饭就出发。”
“好嘞。”
03
车往北开,白天赶路,晚上休息。
有时途经闹市,有时途经荒野,冷风扫**苍莽的群峰和幽凉的月光。
第二天傍晚,开始无声无息地下雪。容信一边靠在车窗上打盹,一边听着广播,忽然看见外面细小的颗粒,像浮尘,又像破棉衣里抖落飘出的絮。
阮桎言说:“下雪了。”她才反应过来。
放下车窗,冻得要命,她仍伸手去接,指尖只有重重凛风穿过。她赶紧又缩回来,抖了抖:“冷死我了。”
阮桎言见她跟个小孩一样,勾唇笑了笑。
他们在第三天清晨到达小檀山,外边的空气像从冰窖里渗出来的,冒着寒气。
车停在一棵大树下,路口有个光头小男孩在等他们,冲那道身形修长的黑色背影大声喊:“阮叔——”
容信转头,望着他亮得发光的脑门打了个哆嗦,心想脑袋不会被冻坏吗?
光头小男孩也发现了容信,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姐姐你是谁?阮叔的女朋友吗?”
阮桎言把车里的东西往下搬,笑着不回答,容信也被问得一窘,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把手里的毛线帽往男孩头上一罩:“小小年纪,还挺八卦呀,你叫什么名字?”
“沈小光。”
灰色的毛线帽上坠了两个毛线球,男孩的脸清清秀秀,衬得还挺好看。容信一夸,他脸唰地就红了。
住处是一间夯土小屋,临靠一棵古橡树而建。屋顶上铺着层层茅草,上面好像还凝着冬晨的白霜和细雪。
容信跟在阮桎言身后,沿着一段长长的木阶往上走,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更像是一间原生态的别墅。
一切为二的旧水缸做成的洗脸池,石头磨制成的不规则小桌,竹篾编织的矮椅,墙上挂着花叶的标本,像一幅幅素雅的古画。
容信打开木窗,俯瞰满目的森林,小檀山如同半隐在白茫茫云雾中的仙境,美得有些缥缈而不真实。
她前前后后把屋子逛了一遍,阮桎言还在归置东西,只听她不时发出赞叹声。
“阮先生。”
“嗯?”
“这里是你的地盘吧?”
“可以这么说。”
容信又想起他家里的那些古董,原来她的假男友是个深藏不露的大佬。
“假男女朋友分手时会有分手费吗?”一不小心问出了心里话。
阮桎言眼神揶揄,亦真亦假道:“这要视具体的分手原因而定,看哪方先违约,哪方先出轨。”
容信莫名被最后两个字压得心肝一颤。
屋内整洁干净,因沈小光的妈妈会定期过来打扫,也没落多少尘。
两个人的东西没花多少时间就整理完了,沈小光来喊他们去他家吃早饭。
寻常人家的小菜摆了一桌,显得十分丰盛。
里面有道特别的梅花粥。沈妈妈之前听阮桎言说,跟他一道过来的女孩脾胃不太好,特地为容信煮的。绿萼梅性平,理气而不伤阴,对疏肝解郁、调节脾肺都有好处,和粳米一道煮熟,撒点白糖,好看又好吃。
沈家一家五口,还有端着饭碗过来凑热闹的邻居,都对容信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毕竟这是阮桎言头一次带人来小檀山。
小檀山是造纸的地方,山里有一家原始的造纸厂,养活了这一小片的当地人,但也曾一度让他们陷入绝境。
外面的世界飞速向前发展,一切都以高效率为标准,渐渐,这种手工作坊势必要被淘汰。老板亏不起,卷铺盖走人,作坊停工,当地人的经济来源被斩断,不少年轻人开始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
直到阮桎言出现。他重新出资撑起这间手工作坊,并翻新扩大了一倍,但依旧没有引用先进的造纸设备和机器,这里造纸还是得靠人亲力亲为,用汗水,花心血。
上等的青檀皮,和精心挑选的稻草,每一根都柔韧而洁净,用挑来的山泉水一起反复浸泡,蒸煮,挑拣,摊晒在山坡的石滩上,日晒雨淋四个月进行自然漂白。
整套工序繁复而琐碎,耗费时间长。
可阮桎言说了,他不要高效率、高产量,他要精品。
小檀山生产出的纸也不向外输出,不谋利,归他个人所有。这里的手工作坊维持十几年前的造纸方式,用漫长的时间和功夫造出有温度的老宣纸。
这些事,是容信从沈小光和沈妈妈口中听来的。阮桎言这次来小檀山,估计主要也是为了验纸。
容信在沈家的屋子里烤火、煮茶喝,身上暖洋洋的,看外面的太阳出来了,也想出去走动走动。
她系好围巾从房间钻出去,看见阮桎言站在砌好的柴堆旁,和两个上了点年纪的老人说话,人手一根汉宫秋。
吐出的烟圈融入未散尽的晨雾里。
阮桎言朝容信招了下手,又自己朝她走过去。
“怎么出来了?还咳不咳嗽?”
容信有点小感冒,嗓子发痒。她吸了吸鼻子,饭后半小时已经吃过药了:“没事儿,里面闷,外边才舒服。”
于是阮桎言陪她散散步。
顺着山道往上走,路上结了霜,容易打滑,容信一不留神摔了个屁股墩,一时坐在地上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反倒仰着头哈哈大笑。
笑得眼睛都眯成一弯月,笑得露出白白的后槽牙。
阮桎言把她拉起来,嗓音里带着调侃:“摔得这么开心?”
容信拍拍裤子,转头看了看,黑色的牛仔布料污渍也不明显,有点湿而已。她也不在意,继续兴致盎然地和阮桎言瞎逛。
只是这一次两人不再肩并肩,阮桎言领先一步,牵着她的手。
“我听小光说,你每年都会来小檀山一趟……”容信跟阮桎言闲聊,“小檀山产的纸,你用来做什么?”
“主要是为了修文物。”阮桎言耐心给她解释,“好材料稀缺,是当下文物修复师遇到的难题之一。没有材料,再巧的一双手,也没办法把缺了一角的画补全。
“以前有旧市场,运气好的话,可以淘出来一些旧纸、绫绢,用来补画最好。后来慢慢地,这些旧的材料被用尽了,越来越少。上头也管得严了,不准再‘以旧补旧’,因为那些旧丝帛和绢纸也都是文物……
“而用机器新产出的纸张却少有符合要求的,用一张机械造出来的纸填补在一幅拥有千年历史的老画上,怎么会契合?所以裱画室的师傅有时候为了得到一套满意的纸,要跑遍全国各地,还得四处求人,讨价还价……”
容信恍然大悟:“所以你选择了小檀山。”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有小檀山这样的一间手工作坊在,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一难题。
“小檀山本身就有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造纸工艺,这里的人对此有深厚的感情,他们才会用心去做好这件事。
“这里还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在这样的环境下造出来的纸,和在城市里被污染的水源和空气中造出来的纸,会有本质的差别。”
溪涧流水声潺潺,枯萎的草丛中却盛开着几团黄色的小花,路旁滚落着棕黑色的杉树球。
他们置身深林中,云雾中,朝阳碎金似的光点洒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04
第二天阮桎言跟人一起去造纸的手工作坊,容信去沈家蹭饭,同沈小光玩。
沈妈妈自从知道容信是蔷大的学生,就把她奉为学神,三番五次拜托她给沈小光辅导辅导语文。
“你读几年级呀?”容信问。
“三年级。”沈小光跪在地上翻箱倒柜地找寒假作业,作业本不知道被他塞进了哪个犄角旮旯。
十分钟后终于翻出来,作业本已经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咸菜。
“真看不出哈!”容信拍他肩膀,“长得清秀白净,作风这么狂野,跟姐姐小时候一样。”
沈小光不太好意思,用力把作业撸平整,往上压了一本《新华字典》。
坐在火盆边,木炭上猩红的火光忽明忽暗。容信翻了翻三年级的语文课本:“你会不会背诗啊?”
“《夜书所见》,叶绍翁。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她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趣,小孩子背书好像都特别正经,从头到尾,一个字不漏。平平顺顺,语气生硬地背下来,不会有什么起伏。
难怪以前容鹂老骂她,背书跟念经一样。
容信夸他:“不错不错,没错一个字。你妈还说你语文不行,我觉得挺好。”
小孩子不经夸,一夸就来劲,张口又背:“《望天门山》,李白。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沈妈妈喂完鸡一进门,听见读书声,说还是容信有办法,以前让小崽子背篇课文就像要了他的命,现在服服帖帖的。
容信手边杯子里的水刚浅下去,她又提着壶来给满上,往里面溜了几颗枣子,说对身体好。
沈家人昨天出去提前买了年货,坚果和太妃糖装盘端上桌,柑橘和柚子剥开皮分好了才拿到客人面前。
没过多久,一地的果壳。
容信给沈小光辅导了一上午的作业,下午沈小光带容信出去转转。
小檀山没别的,山山水水美不胜收,边走边看,大饱眼福。沈小光在溪边捡了根树杈,说是他的打狗棒。有的人家家里养了狗,拴在院子里,朝他们直叫唤,沈小光就扬扬手里的打狗棒,做出一脸凶狠的表情,还敢威胁狗。
他说:“姐姐你别怕。”
容信笑:“我不怕,我跑得可快了。”
沈小光头上还戴着容信那顶帽子,遇到下坡路,他就一路碎步小跑着往下冲,越到后面,速度越快,脑袋上两个毛线球跟喝醉了打鼓似的,乱蹦跶。
容信喊:“你慢点儿,别摔着!”
等沈小光终于刹车停下来,已经离她好一段距离。沈小光又重新跑回去,跟她一道走,精力十分旺盛。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这次没人抽查,沈小光倒是背得很畅快,一边蹦蹦跳跳一边背诗。容信折了把枯黄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恶作剧地伸到他下巴尖挠了一下,逗得他直痒痒。
容信拿出手机拍了点照片,镜头对准左边岔道尽头的一处葳蕤竹林。沈小光让她明年春天再来小檀山,他带她挖春笋。
竹林中一条小道九曲十八弯,落了的竹叶嵌在土里被踩成了泥浆。
容信还要再往前,被沈小光拉住了:“姐姐,我们别再往那边走了。”
“怎么了?”
“我爸妈说,这片林子不要走到头,邱疯子住在那里。”
容信见沈小光表情严肃,又真的带点惧怕,就跟他照着原路返回。看了看时间,也快到吃晚饭的点,不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沈小光藏不住话,跟容信说起住在竹林后面的神秘人:“大家都管他叫邱疯子,我其实也没见过,平常都不太过来这边,因为我妈不准,被她发现了要被揍得屁股开花。等下我们回去了,姐姐你千万不要跟我妈说啊……”
容信点头:“我不说。”
沈小光十分信任容信,又接着说邱疯子:“有的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说他其实没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疯没疯。”
他抓了抓光头,像很困惑,又把毛线帽戴好,跟容信讲从大人口中听来的故事。
邱疯子这人,据说是小檀山最早出去的一批人,在外面上过大学,讨了外地媳妇,在异乡安家落户。结果在机械厂打工,被机器卷进去一只手,媳妇嫌弃他残废了,带着存折跑了,留下邱疯子一个人养两个儿子。
又不知怎么结识了道上的人,走投无路,找不到正经工作,就开始跟着那人混。专门帮人打架赚钱,一脸凶狠,扛根铁棍,去收账。
儿子也没养活,还没过十岁,一起掉到河里淹死了。
邱疯子四五十岁才回小檀山,爹娘均已不在,埋在哪块山头都不知道。爹娘死的时候,他没有回来上过一炷香。头上还有三个哥哥,各自成了家,也不认他。他就一个人住在竹林后面的茅草屋里,不常出来,也不跟村里人说话。
去年夏天,有放牛的老伯看见他在池塘边上大哭又大笑,渐渐传出来,大家便说他疯了……
这样的故事,听起来让人唏嘘。
林中寂静,沈小光扔掉打狗棒,又捡了一根细竹枝抽打空气,发出凛冽闷重的响声。
容信走在沈小光后面,突然看见林中不远处有一个人影。
她起初没有在意,以为只是住在附近的过路人。
05
冬天日落早,天黑得快。
阮桎言从作坊回来的路上听到沈家传来的消息,容信和沈小光不见了。
跟在他身后一道同行的有四五个中年汉子,原本在闲谈,气氛陡然沉寂下来,谁也没再发出一声笑。
手电筒射出惨白的光源,照见前方逼仄的山路和夜里鬼魅般的杂草野树。太阳落山之后,山里的气温明显地在往下降,呼吸间带着森冷的寒气。阮桎言什么也没说,快步赶路,去了沈家。
沈妈妈正急得团团转,见他来了,忙迎上去说:“下午两人一道出去玩,我交代了小光快吃晚饭的时候就带姐姐回来,到现在两个人都没回,老沈已经出去找了……”
身后有人插嘴:“会不会是玩得兴起,小孩子忘了时间?”
沈妈妈立马否决:“小光自从被我狠揍过一顿之后,绝对会回家吃晚饭的,不敢在外面野。再说现在天都黑了……”
阮桎言站在屋门口,檐下一盏灯悬在上方,昏黄的光映在他侧脸上却仿佛泛着白,石膏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转身,跟一个年长者说:“把能叫上的人都叫上,劳烦大家帮阮某这个忙。我家丫头胆小,应该不是贪玩不回家,怕是走丢了。”
一群人兵分两路。
一队由沈小光叔叔领头,去平时沈小光最爱去的几个地方找;一队由阮桎言带着,专朝山上风景好的地方走。沈妈妈留在家里等。
这次寻人,几乎出动了小檀山大半以上的人力。
大家听阮桎言刚才那么一说,谁也不敢怠慢,心想那姑娘应该就是阮先生的心上人了。
竹林后,茅草屋。
屋内没有开灯,只点了根白蜡烛立在窗沿上。光影影绰绰,像是随时会熄灭。
容信后脖颈疼得有些麻木,僵硬地从草堆上坐起来。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冬夜里的冷风在窗外鬼哭狼嚎,听得人背脊发凉。
她很冷,身上的棉外套仿佛只是一件薄秋衣,根本无法御寒。
过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绑起来,能够自由行动,只是走起来手脚发麻,快不起来。好不容易挪到门边,门是上了锁的。
她用身体撞了几下,门框上的灰土一线一线往下掉,屋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不知道沈小光那边怎么样了?
之前和沈小光从竹林折回时,容信看到一个人影,她以为只是过路人,却发现那人朝他们走过来,一直跟着他们。
“小光,后面那个人你认识吗?”容信小声问沈小光。
沈小光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紧张起来:“不会是邱疯子吧?”
容信被他骇然的语气弄得心里发毛,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什么情况,但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快。
两人撒腿跑了起来。
他们一跑,邱疯子就开始追。
在沈小光面前吹牛说姐姐跑得很快的容信稳定性不太好,一路磕磕绊绊,最后还是被挡路的枯树枝绊住了脚。
她一摔,就被人抓住了脚后跟,前面的沈小光也停下来,焦急地望着她。
容信见邱疯子背上的背篓里有把长柄的镰刀,不敢冒险让沈小光过来帮忙,朝他吼:“快跑!赶紧回家!赶紧回家找人来!”
不知道容信话中的哪个字眼刺激到了那人,后颈被重重一击。她被人拖进了这间茅草屋。
走在山道上时,阮桎言想了很多,脑海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犹如下过一夜大雪后的荒原,空旷白茫。
他心中第一次浮现这样的感觉,想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肆无忌惮的风来来回回地贯穿,像个爱捉弄人的山鬼。四周回**着容信和沈小光的名字,但迟迟没等到一丝回音。
“找到了,找到了——”半晌,另一队有人跑来传信。
大家心上仿佛压着一块巨石,终于卸下,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阮桎言跟着过去,从树林间穿过,不时有半人高的灌木和白茅草窸窣地擦过衣角。
前方已经聚了有几个人,正在把沈小光从捕兽坑里救上来。
到底还是个没满十岁的孩子,原本是要跑回去喊人,结果太急了忘记避开铺着茅草的捕兽坑,掉进去摔断了腿,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上气不接下气。
阮桎言走过去往里一看,只有沈小光,没看到容信,一颗心顿时迅速往下沉,刚稍微松懈的情绪又变得紧绷起来。
大起大落,便是这个滋味。
他还没问,沈小光抽噎着,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姐姐……姐姐被邱疯子抓走了……”
月亮从云后露出了脸。
房间内只有一扇窄小的窗,被几根木棍隔开,容信试了试,仅容她一只手穿过。身边除了稻草没有别的东西,蜡烛也只剩下一小截儿,顶多再撑五六分钟。
“有人吗?来人啊——”
她嗓子快哑了,只招来林中的风和夜雾。
门突然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走进来。身上有一截袖子是塌的,无力地垂着。头发很久没有打理过,杂草一样堆在头顶,黝黑的脸上镶着一双混浊的眼睛,里面看不出光彩,透着沉沉死气。
容信看到了他一生的记忆。
他是家中的第四个儿子,早产儿,生下来常犯病,家里拿不出看病的钱。他三岁那年,被扔过两次,却又奇迹般地自己从山里爬回来,自后倒是健康活了下来,只不过依旧与父母兄长都不亲近。个中酸楚,外人难以感同身受。
于是他铆足了劲读书,冲出大山。
后面的事,和沈小光说的大致没差。
娶妻、生子,断手之后,他遭妻子背弃,找不到工作。遇人不淑,被带入歧路,过刀尖舔血的生活。儿子溺水而亡那天傍晚,他还在老巷子里跟人打架拼命,满脸的凶狠狰狞,满头的血。
视线中一片猩红,转瞬变成漆黑,此后的路也一样。
就这样一辈子,不会再有希望,不会有光。
“忘了吧——”
邱疯子一步步靠过来时,容信做出了一个决定——吃光他的记忆。
几乎在同一时间,茅草屋的门被踹开,阮桎言和一帮人拥了进来。邱疯子立即被几个村民制伏,强按在地上。
阮桎言走到容信面前,见她缩在地上小小的一团,自己蹲了下来,声音里包含着太多的不确定:“容信?”
他倏然发现,自己大衣里的衬衫上,粘着冰冷的汗。
容信全身发冷发颤,想回应他,但发现自己的声音全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只得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用了点力气,在他掌心挠了两下。
阮桎言分不清那感觉是痒还是痛:“走,我们先回去。”
他把她背了起来。
外面竹林间的夜雾像悬在空气中团团绵绵的细雪,月光覆在青山上,脚下的路蜿蜒又悠长。
容信趴在他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肩。走了许久,她恢复了点力气,往上攀了攀,搂紧了他的脖子,温热的鼻息贴近他的耳边:“我没事的。”
06
沈妈妈帮容信检查了一遍,她懂点医理,给容信身上的几处小伤口处理了一下,阮桎言就带人回去了。
容信洗了个澡,稍微收拾一下就缩进被子里躺着。
过了一会儿,阮桎言敲门进来。他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的长酒瓶递过去,里面装着热水,上面用暖白色的毛巾卷了几层。
容信抱着瓶子,不烫手,但很暖。她用被子裹着全身坐起来,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往里挪了挪位置。
阮桎言见她似乎有话要说,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刚才……”容信有点迟疑,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把他的记忆都吃掉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阮桎言却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这样一来,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
这是容信第一次,清空一个人的所有记忆。
容信那时候猜想,邱疯子今天之所以跟在她和沈小光后面追,多半是因为沈小光跟他记忆中的两个儿子很相像,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
当时沈小光逃了,只剩下容信,她不知道邱疯子要对她做些什么。
回避危险是人的本能反应。
她想吃掉他脑中那些令他痛苦的记忆,化解险境。但是这个人一生都不幸,她不知道选择哪一块区域。看他步步逼近,情急之下,竟囫囵吞枣地吞掉所有。
很苦很苦,味道像一碗放馊了好几年的中药,她吃十包牛奶糖都缓不过来。
在容信心里,她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全比喻成浓郁程度不同的中药,一共分十个等级。普通人的失恋,对她来说一般都是第一、二级别的,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没碰到过。
“我当时很着急,又害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容信神情纠结地望着阮桎言,“也有可能,他当时并不会……”
阮桎言打断她的这个假设:“你没有做错,你不能判断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比容信轻松,深深的后怕攀缘着心脏,但依旧冷静地跟容信分析:“但他之前有过将你打晕关起来的举动,说明他对你而言就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你是在想办法保护自己。再者,吃掉了他的记忆,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他声音低沉,带着天然的安抚人心的良效。
容信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听着。房间的灯光很柔和,绸缎一样平铺在地板上,她的眼睛盯着素净床单上的某一个点。
阮桎言等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轻声开了个玩笑:“不是每天跑八百米吗,怎么没派上点用场?关键时候还没小光跑得快。”
容信朝他一瞪眼,没什么气势,还挺凶:“还不是因为不熟悉这里的路!小道上乱七八糟地横着树枝,我被绊住脚,摔了一跤……”
“到这边来没几天,摔跤倒厉害,已经是第二次了。”
“这能怪我吗?”容信也很气。
“当然不能怪你,全赖路,”阮桎言从善如流,眼里带了点笑,跟逗小孩一样,“明天扛锄头去砸它几个洞,叫它害你摔倒。”
他这么一说,容信气消了,心里只剩下不好意思。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后颈还有点酸麻,忽然感慨似的说:“我以后不去摆摊帮人解千愁了。”
“怎么?”
“这次吃的记忆太苦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嗯,不想去就不去了,在家多吃点甜的。”
阮桎言掏出手机,滑了几下。
容信听到音效,抱着水瓶一点点蹭过去看,他居然在玩手游,简直不可思议。在她看来,阮桎言这种整天跟古董打交道、忙着怎么修文物的人,怎么可能会跟游戏沾边?
“我觉得挺好玩的。”看出了容信的疑惑,阮桎言说。
手机屏上显示的是游戏里的一个小灵物——食梦貘,不时晃动着尾巴,样子有几分可爱。
“据说它的身体是熊的,鼻子是象的,眼睛是犀的,尾巴是牛的,腿是老虎的。技能跟你差不多,能够吃掉人的噩梦。”阮桎言停顿了两秒,望向容信,话中有话,“乍一看,其实就是个粉红色的小猪。”
容信一听就炸:“你才是猪!”
她宽松的睡衣肥大,裤腿长一截儿,罩在厚实的被子里行动不便,激动起来往后一仰。
阮桎言伸手拉了她一把。他们本来就靠得极近,再一拉,她的软鼻尖撞上他弧线流畅的下颌。
容信想要揉一揉鼻尖,还要反驳几句,下巴就被温凉的两指一抬起,阮桎言的头就这样低了下来。
由浅入深的一个吻。
像天将入夜时的风入松林,先带起前排枝丫摇晃出轻微缠绵的动静,逐渐风势增大,不知不觉,浩浩泱泱席卷了半座松林。
容信背脊绷得笔直,手不知往哪儿往。呼吸间嗅到对方身上好闻的木料,被蛊惑一般,唇齿间轻轻地回应。因她毫无经验,毫无章法,只得轻轻地啃他的唇。
氧气仿佛是稀缺物,被相互抢夺。
他的指腹因常年修复文物磨出一层薄薄的茧,在她侧脸和颈间摩挲,好像软排笔从一幅珍藏多年的画卷上来回扫过,清晰地感触到上面细腻的纹理。
容信喘了一下。
阮桎言松开她,见她因呼吸不畅把脸憋出一层薄红,胸膛里好像有什么被揉乱了,又被粘连起来。
从傍晚传来她和沈小光不见了的消息出去寻人,找到沈小光时却没发现她的身影,欣喜之后又落空,听小光说她被邱疯子抓走后一瞬间心脏的紧缩,再到终于找到她时的万分庆幸。
心情一波三折,他被磨得几乎失去理智。天灾人祸最难预防,你永远也不知道意外何时发生,谁能阻止有个万一。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会因一个人提心吊胆,因她而惴惴不得安?
答案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