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一线牵,
珍惜这段缘
01
北厢房阮老师有对象的事不胫而走。
起初,是老馆长发现他外出散步的频率有所增加,以往他总在疲乏和午休后出去遛圈儿,沿着矮墙上蔷薇丛垂下的绿荫走到后门,抽根烟,看看远处,缓解疲劳。现在他一个上午就能出去两三趟,别人来找,北厢房老没人。
“阮老师,西馆后门有什么?”
“有棵老香樟,有条石子巷,巷外白鹤桥,桥下春晓江,什么都有。”
“就没什么人?”
“石子巷里摆摊算命的。”
“不能吧?你口味这么独特?”
“到底想说什么?”
“你往外跑这么勤快,是不是看上谁了?”
文保科技部的包打听同志前来试探。
刚跟裱画室、钟表组的几个师傅打赌,他押一百块赌阮桎言有目标了,不然绝对不会如此反常。而且馆长也确实说过,小阮死活不肯再答应他相亲的事。种种迹象表明,阮桎言确实有对象了,且对象很有可能常在西馆后门出没。
“你赢了,去收钱。”阮桎言把人打发走了。
容信连着两个周末去摆摊,她运气不好,常赶上太阳暴烈的大晴天。虽然巷子里有阴凉处,但好位置往往被清早赶过来的老先生们占领。偶有穿堂风刮过,能凉爽那么几秒钟,依旧挡不住地表高温。
阮桎言端着茶缸出来,邀她进西馆纳凉。
北厢房的院里一角搭着葡萄架,前些时候年轻人搬梯子把熟透的葡萄摘了,没吃完的晒成葡萄干,用报纸包了一点给阮桎言送来。
阮桎言拿给容信当零嘴儿,随口问:“今天赚了多少?”
“还没开张做生意,就被你给叫进来了。”
“这么说,倒成了我的错。”
“没,我可没这么说。”
阮桎言这里简陋,但屋里摆设样样精贵,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古董。容信怕磕着碰着,坐在木椅上规规矩矩地喝水。
阮桎言有干不完的活,也没特地招待她,手往靠墙的竹**一指:“要是困就躺着睡会儿。”把落地扇转了个方向,对准她,呼呼的风吹得她头发乱飞。
“你忙。”
容信把纸杯里的水喝完了,还渴着。见阮桎言的茶缸搁桌上,也想尝尝,往纸杯里倒了点,又倒了点。
“清明前采摘的头春茶,悠着点喝。”阮桎言见她做贼似的,就想出声逗两句。
“小气。”容信嚼着葡萄干。
她脱了鞋坐在竹**,发现确实十分凉快,就躺下来拿起手机打游戏。脑袋下是棉布缝制的药枕,有股宁神舒缓的药香时不时飘出来,味道好闻。
阮桎言眼睛没往这边看,对她的小动作却好像都知道:“别躺着玩手机,眼睛不要了?”
“哦。”
她坐起来,盘腿靠着墙,继续安静打游戏。
有时按捺不住好奇,她问:“你手边那把刀是干什么用的?”
“这叫马蹄刀。”阮桎言说,“用来剁饺子馅儿的。”
“骗人。”还真拿她当三岁小孩了?
“修画的时候少不了,拿它剔掉纸上的草屑、煤渣、小沙粒,用处多着呢,说它能剁馅儿也没说错。”
容信一笑,溜须拍马,半讽半捧:“您说什么都没错。”
玩着玩着游戏,眼睛累了,她自然地倒在竹**睡着了。
西馆里头可真安静,除了鸟叫蝉鸣,就剩阮桎言细细打磨物件的声响。分明还在蔷城内,却像置身深山老林,汽笛喇叭车流人潮全被一道屏障挡在外面。
睡饱起来,容信一看时间,完了,整个下午算是报废了。纪之歌给她发过好几条微信也没听见,点开一看,全是美食照,八成又跟姜槐赖在一起。
自从那个拥抱过后,姜槐接受了纪之歌,两人相处也渐入佳境。
容信趴在竹**给纪之歌回复:多读书,少恋爱,不然脑子锈得快。
头一抬,见阮桎言终于歇着了,躺藤椅上在看书,面朝门外,给她留下一个侧脸的剪影。外边夕阳橙红,墙外有自行车的铃铛声,是文保科技部的老师傅们收工回家了。
容信踮起脚走到阮桎言身后瞅一眼,居然是漫画,《三毛流浪记》。
叫她大跌眼镜。
“都这个点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避嫌。”
“避……嫌?”
“你睡姿不雅,我不好靠近。”
他说得一本正经,叫容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横七竖八躺竹**,在睡梦中翻滚。她不好意思地讪笑:“我得回去了。”说完扛起门后面“解千愁”的招牌就跑,跑两步又停了,她回头问,“明天来我家吃饭吗?我爸说缺个人跟他下棋。”
“你妈在不在家?”
“刚从香港回来,没消停,又跑去泡温泉了,后天回。”
“那行。”阮桎言点头答应下来。
“你究竟是有多嫌弃我妈的手艺?”
“程度同你差不多。”
02
入秋后不久,天气转凉。蔷大陆续有历史系和美术系的老师带着手底下几个得意门生来西馆参观学习,说是长见识。蔷城博物馆和蔷大之间的关系一直不错,还经常一起合作完成一些文化项目。
北厢房与世隔绝,出面会客的事也从来跟阮桎言无关。
只不过今天他待在铜器组跟一老师傅讨论问题,恰巧这帮人来了,躲也躲不开。
馆长见他也在,喜出望外,赶忙把这尊蔷城博物馆“镇馆之宝”介绍给几位领头的老师。
阮桎言沉默寡言,说白了就是跟你不熟没话讲。他对外一贯这副德行,西馆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在外边的人看来却略清高倨傲了点。
大家敬而远之,不再围上去。
学生堆里唯独有个少年,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视线越过他高高挽起的一截黑色衣袖,看了两眼桌上打印出来的几张佛像复原图:“这是唐代的木雕佛像?”
他说的虽是疑问句,但语气笃定。
一旁的老师傅听后有些诧异:“小伙子,你懂?”
“乱猜的。从图片上来看,这尊佛像面相丰满,体态丰腴,方领下垂式衣饰,看上去衣纹流畅,衣料柔和轻薄,与唐代佛像的特征比较吻合。”
“说起来头头是道,可不像是乱猜的。”老师傅夸赞了他几句。
一直没说话的阮桎言终于回头打量面前的少年,目光复杂,映着窗外的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
阮桎言说:“你的声音,我好像以前听过。”
少年笑了,稍微后退半步,过近的距离难免让人产生压迫感,闻到的清淡木香不知来源于某个人的衣角,还是柜子上的两扇红木彩石插屏。
“世界上不乏长得相像的两个人,更何况两个相同的声音,您应该是记错了。又或许之前我们在大街上遇到过也说不定。我有个女友,爱好配音,就能模仿许多人的声音,十足的像。”
阮桎言想起一个人:“你是说纪之歌?”
“您认识她?”
“那你是——姜槐?”
这些日子阮桎言没少听容信提起纪之歌和姜槐这一对,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没想到今天见到活的。
容信自然心偏向纪之歌,她每每聊到姜槐,就说他是一傲娇不知福的少年,披着系草和男神的皮招摇过市引得各路女生前赴后继,在恋爱中的付出却远远不及纪之歌。
阮桎言想起容信说话时愤愤不平的样子,脸鼓起来,他拿手指头一戳,笑她像个蛤蟆。
阮桎言见过姜槐之后,只有三言两语的交谈,两人都养眼,站在一处惹来不少目光,但对彼此的态度透着几分疏离,谈不上有多热络。
过后,姜槐这个人在阮桎言这儿就算翻了篇。
事情的发展却有点让人出乎意料,老师领着学生快走时,开了句玩笑:“西馆的文保科技部也是毕业之后的好去处,要是对这行有意向的,可以早点拜师,早点过来学学功夫。”
馆里的这些老师傅个个都有真才实学,教本事也是手把手提点,又长得慈眉善目,比较好打交道,容易让人心生亲近。有个别面相严肃的,性格也温和。和古文物打交道久了的人,常会被磨出一种温醇感,身上戾气少,又沉静。
学生们能跟着这样的师傅学本事,是自己的福气。
但老师傅们一般手底下只带两到三个弟子,多了管不来,没那时间,也没那精力。现在都不缺人手,手上没有名额。
“阮老师,您能收我为徒吗?”
姜槐一出声,老师傅们静了静,个个站边上围观都有点看戏的意思。
谁的手底下都不缺人手,独独阮桎言是个孤家寡人。迄今为止,他还没收过徒弟。起初老馆长有跟他提过这事,怕他忙不过来,想往北厢房多派个人,他却始终没松口。
阮桎言果然想都没想就开口拒绝:“我不收徒弟。再者,我如果没记错,你现在才大一,离毕业还远。”
少年十分坚定:“您之前不收,不代表以后不会收。对文物修复感兴趣,与我读大几并没有直接关系。”
几位吃瓜群众表示,回答得漂亮,只差没拍手鼓掌。
阮桎言没再理人,拿上佛像图就大步流星地走远,背影看上去笔挺利落。姜槐跟上去,一路跟到北厢房。
两级青石阶,一跨入,就到了阮桎言的世界。
在这里他说一不二,少有改主意的时候。
“你回去吧。”
姜槐尾随他走完一遍,彻底摸清楚来去的路线,今天打道回府,明日再会。
第二天,姜槐上完课之后来西馆报到。
阮桎言仍旧不太爱搭理人,自己干自己的,也不招呼,把人晾在一边。姜槐没亏待自己,占了他一把椅子,坐下来拿手机看课件做习题。
走的时候,他说:“我明天再来。”
阮桎言没多瞧他一眼。
第三天,姜槐课少,中午在学校食堂吃过饭就去西馆,顺便给阮桎言带了一份招牌香酥鸡肉饭,隔着薄薄一层塑料袋,能闻见香味儿。
阮桎言说他吃过了,餐盒就随手一搁,心想不知会便宜了哪只野猫。
一下午匆匆溜过,事情也无多少进展。
两人待屋里,没一个吭声。
第四天,姜槐再来,阮桎言就有点不耐烦,往茶缸里扔了两把降火的杭白菊和金银花,分量太重,泡出一股子苦味。
茶水烫嘴,等茶凉的工夫,他终于跟姜槐多说了几句:“天天往这边跑,不用陪女朋友?”
姜槐说:“她也有自己的事儿,两个人不能总黏在一起。”
“可你别耽误我陪女朋友。”阮桎言翻脸比翻书还快。
当即锁门,去容信家蹭饭。
第五天、第六天,赶上周末,姜槐忙着陪女朋友,没去西馆。
阮桎言给容信打电话问她在干吗,容信说今天周末,当然是摆摊了。
阮桎言面色好了点,听完《梁祝》就去散步,散到后门,把容信领进来。
容信颇有微词,觉得这人又耽误她做生意,十分不道德。阮桎言再给她一包葡萄干,吃完还有红豆饼。
容信愣了愣,咬着饼里面软糯的红豆安静下来。
天气转凉后,屋内的竹床撤了,原来的位置上被一张木质的睡椅所代替,上面铺了层烟灰色的薄毯。
容信继续躺在上面玩手机,非常舒适、惬意,又收到纪之歌微信上发来的照片,姜槐陪她在宴河边的芦苇**练声,两人的手黏糊糊地牵在一起。
阮桎言凑近一看:“原来跑那儿去了。”
容信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满脑袋疑问号。
他指着照片里的姜槐:“你是不是讨厌他?”
“也没觉得讨厌,”容信说,“有时候看不惯而已,总觉得他们俩谈恋爱老纪比较吃亏,谁叫她喜欢人家喜欢得要死要活的。”
第七天,姜槐一整天的课,又被辅导员叫去使唤,等被使唤完已经很晚了。这个时间点,西馆其他师傅弟子都走了,但姜槐知道阮桎言是住在那里的,跑不了,还是决定去一趟。
有几道门天黑后会上锁,去北厢房只得九曲十八弯绕来绕去。
半道碰上一个人影,隔得老远时,姜槐以为是巡逻的保安。馆内宝贝多,监控也多,夜里有人巡逻,这些年没丢过东西。
他没想到是个贼。
保安哪会一身黑漆漆的贴墙走,没打手电筒,背上还背个包。
恰好阮桎言从另一头冒出来,冲姜槐一吼:“抓住他!”
姜槐立刻反应过来拔腿追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包抄,困住了小贼。
谁知那人指缝里夹着刀片,姜槐掌心被割了一道,直往外淌血。东西抢回来了,贼还是跑了。
伤口有点深,阮桎言陪着姜槐去医院,狭长眼睛一眯:“麻烦精。”
“我好歹帮您把东西抢回来了。”姜槐出言提醒。
“就偷了面破铜镜,不值几个钱。”
姜槐暗暗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您还真是财大气粗。”
第八天,姜槐带伤来到西馆,左手手掌缠着纱布。
阮桎言说:“你真要拜师?”
姜槐点头。
“这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单单是修个东西。”
姜槐说:“我会认真学。”
“入门基本功就挺磨人,钟表组要锉销子,铜器室要打磨复制品,木器组要砸鱼鳔胶,裱画室要练磨刀、刮纸、打糨、做墩子,光一样,你得练几个月、几年,找感觉,不断去练,积累经验。而且我不像其他师傅,术业有专攻,到我这儿什么都得会一点,钟表组、裱画室的活儿都要能干。”
姜槐说:“可以。”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徒弟得比师父提前半小时上班,晚上比他晚下班,关灯关窗,锁门喂猫。平日里沏茶、打水、扫地、清理院子、归置屋里的东西,全给做好了。”
姜槐说:“没有问题。”
“想好了?”
“想好了。”
“那你就拜师吧,先给为师斟杯茶来。”
喝过姜槐敬的师父茶,阮桎言从此就是有徒弟的人了。
不出半日,西馆里的人都知道蔷大历史系的一枚好少年搞定了难缠的“镇馆之宝”阮老师,纷纷在微信群里发来新出炉的中老年人表情包,以表祝贺。
“为你们的师徒情谊,干杯!”
“师徒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在忙碌的日子里,身边终于有个人陪你。”
“祝你平安幸福健康快乐!”
配图生动,文字颜色鲜艳,十分打眼,其中最活跃的数馆长和馆长夫人,甚至带头发起了红包。
当事人阮桎言窥屏良久,回了众人一个微笑脸。
他点开一个红包,运气好,抢到8.88元,转赠给姜槐:“大家给你的见面礼。”
姜槐简直受宠若惊,立马拆红包。
三个八,还带个小数点,顿觉西馆也太穷了点。
虽说两人已经结成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但姜槐还是在校学生,大一的课不少,他不太可能每天准时准点到西馆报到。
这方面阮桎言倒不强求,说你有空就来,不要逃课,现在读书摆第一位。
一开始也做不了什么,连打个下手阮桎言都嫌他碍事,让递工具,冷不丁张口就报出个名儿,但他压根不认识。好在脑子聪明,阮桎言说一遍,他就能记住,不会再错第二次。
“蠢徒弟。”偏偏师父刁钻,有时嘴还毒。
被说道了两句的少年面色薄红,眼瞳漆黑,两秒钟就能把心底浮起的懊恼给压下去,任凭阮桎言怎么数落挖苦。
后来,就站旁边看阮桎言怎么动手,努力观察,甚至一些细枝末节也全记在脑子里。
一个商周时期的铜鼎,纹饰细密,布局繁缛。铜器组的老师傅喊阮桎言过去帮忙补鼎身上的云雷纹,用缝鞋用的钢针尖划刻出来。
一干就是几小时,全神贯注的。
姜槐拿他惯用的茶缸倒好水,送到他嘴边:“师父,喝水——”
阮桎言两手不得空,稍微偏了下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阮桎言专心检查补刻的纹饰是否有遗漏,忙了这么久,额上和鬓角冒出来细细的汗珠。紧跟着他的姜槐第一时间察觉,扯来纸巾给他擦汗。
阮桎言终于完工,发现木架上已经摆好一盆刚打来的清水。明镜似的水面还在朝盆沿四周晃**,可见端水的人步子走得很急。
他过去洗干净手,姜槐递上了擦手的帕子。
旁边人乐呵打趣:“阮老师,有个徒弟就是不一样呀,你看看多贴心!这么好的徒弟,早该领进门……”
阮桎言放松放松肩颈,头一次夸姜槐:“还算有点用。”
03
姜槐在西馆待了一段时间后,阮桎言扔给他一本篆体书,让他学着写篆字。洗砚台,磨墨,练字,打磨人的性子。
先练几个月再说,摹画室的学徒就练这个起步。
阮桎言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小小的老榆木桌,底下带俩玲珑袖珍的雕花镶琉璃抽屉,看上去像古董。桌子放在屋内一角,姜槐就坐那儿练字。
自从姜槐拜师之后,与纪之歌相处的时间骤减。原本周末两人是雷打不动要一起度过的,但现在姜槐老找不见人。
周六刮大风,入夜后瓢泼大雨。
姜槐在北厢房练了一天字,外加打杂收拾屋子,也累得够呛。本想等雨停了再走,结果雨越下越大。
一出门,风就把伞给掀了,全身湿透。
他被逼得倒退回来:“师父,我走不了了。”
“那就住这儿。”阮桎言扔给他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和一条素色毛巾。
这里房间不少,多用来置放杂物,唯一能住人的只有阮桎言的卧房。他老人家不可能腾出半边床来,只能委屈姜槐在睡椅上将就一晚。
又过两小时,窗外的雨声好像小了点,也没听见刮风了。阮桎言坐在灯下看书,姜槐问他有没有地方能让他洗个澡。
西馆内用水有规矩,洗澡得去水房旁边的小澡堂。与北厢房之间,一路有游廊连接。游廊地面难免飘了雨水,湿漉漉的地面被镰刀似的月亮一照,发着光,像碎了一地镜子。
鞋底踩过去,粘连一脚晶莹剔透的水珠子。
庭院中水汽凝聚成薄薄的白雾,芭蕉叶下躲雨的夜猫“喵”了一声,声音尖细而黏腻,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师父,您大晚上的一个人住这里害不害怕?”姜槐跟着阮桎言。
“怕什么?猫,还是鬼怪?”他自己就是个老怪物。
“库房里随便一样东西,就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它们都是有灵性的,老人家说,但凡有点灵性的东西,都容易成精。”
“他们都有灵性不假,所以更要好好对待,但一件件破得不成样子了,成了精也胸膛漏风,缺胳膊少腿,打架不一定能打赢我。”
姜槐笑了笑,眼里闪着精光:“那您究竟怕不怕?”
“当然不怕。”
姜槐手腕一动,石子准确无误地朝芭蕉叶飞去,惊得野猫一蹿,只见一团模糊的黑影朝这边冲过来。
几乎同时,阮桎言将姜槐往身前一扯,自己躲在了他身后。
野猫瞄了两人几眼,躲进了雨雾中。
虚惊一场。
“师父不是说不怕?”
阮桎言冷笑一声,松开姜槐,一秒钟端起架子,稳步如松。
“给个机会考验你,想看看徒弟到底靠不靠得住。”
“那么,得出的结论是?”
“勉勉强强靠得住。”
从澡堂出来时,雨彻底停了。按照之前说好的,师父睡床,徒弟躺睡椅。
姜槐一米八的身高窝在椅子上确实憋屈,阮桎言把床被子朝他兜头一扔,地方更挤了,像往盛豆浆的瓷碗里丢进一块白豆腐,满得快要溢出来。
“徒弟关灯。”阮桎言双手枕在脑下,张嘴吩咐。
屋内暗下来,外头的月亮散发着荧荧白光。
为了透气通风,开了半扇窗。下过一场暴雨之后,被剧烈冲刷过的草木和泥土的味道在空气里搅和,混在秋夜清冽的风中。
阮桎言盯着蚊帐顶走了会儿神,慢慢酝酿起睡意:“明天早点起,给我去买石子巷外边第二家包子铺的油条、包子和绿豆粥。”
我师父就是个祖宗。姜槐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不敢有推辞。
祖宗又问:“今天字练得怎么样?”
姜槐答:“练到手抖,握笔都握不住了,手腕酸。”
“等你练到手起了茧子,就差不多了。”
“是,师父。”
总之,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阮桎言翻了个身,面朝灰白的墙壁,前几日才在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蓬松柔软,拢在腰间。
不多时他便睡过去,好像还做了个乱七八糟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梦。
颈间被冰冷的硬物稍微一碰触,他一个激灵,警觉地睁开眼睛,擒住了黑暗中伸过来的手。
姜槐被死死按在被子上不能动弹,脸陷进棉被里,费力地抬起头:“师父,是电话,老馆长打电话找您。”
阮桎言闻言松手,开灯。
明亮的光线刺得人眼瞳缩了一下,眼前一片花白斑驳。阮桎言揉了把眼睛,弯腰捡起掉落在床褥上的手机,跟老馆长通话。
老馆长在家安生睡着觉,被尿憋醒了,突然想到他下班的时候好像看见裱画室外面搁着一架木梯子,前几天大家摘板栗还靠的它。那梯子平日放那儿是绝对没问题的,但今晚那阵风吓人,像能把人吹上天。
就怕梯子被刮倒了,磕着打碎了窗玻璃,那屋里可都是历史文物。
老馆长这么一设想,瞌睡全无,赶紧找阮桎言去看看情况,怕出大祸。
阮桎言应了,说马上就去,随后把姜槐从**拉起来:“对不住了。”他怕真折到姜槐的手,在姜槐肩膀的穴位上揉捏了两下。
姜槐说:“还挺舒服。”
“你是被手机吵醒的?”
“冻醒的,起来关窗户就看见桌上手机亮了。”
两人披上外套换了双鞋,打着手电筒出门。各科室的钥匙阮桎言都有,一长串拎在手上,沉甸甸的。
凌晨三点四十七,头顶的天仿佛一方石质细腻的砚台,聚了浓稠的墨汁,像要滴下来,黑得纯粹又干净,看不见其他的杂色。
肩并着肩走,像在条冗长幽静的隧道中探险。
光源稀薄,走过的地砖立即被浓重的夜色重新包裹起来,掉头看一眼,背后伸手不见五指。
“师父,您怕不怕?”姜槐又来。
“我怕你再说话,我会忍不住把你当场打死。”
阮桎言去裱画室那屋看了,没发现檐下有木梯子,应该是学徒们临走之前搬走了。又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出岔子,就给老馆长回复,叫他放宽心睡。
馆长夫人也被吵醒了,在那头抢过电话说:“小阮啊,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你,有空过来喝茶,云姨给你包饺子吃。”
阮桎言笑着说好,电话那头马上转变为夫妻俩的斗嘴声。
携着满身夜雾再回北厢房,时间过去了二十来分钟。姜槐准备继续在睡椅里蜷着将就几个小时,阮桎言拉他回来:“你去睡床。”
姜槐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动。
这次换阮桎言关好窗户,打了个哈欠:“你去睡床,早点醒,去买早餐。”说完在睡椅上躺下,大长腿同样无处安放,姿势别扭,看得姜槐觉得有几分解气。
他躺**,陷下去,比之前舒服百倍,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问:“用的是五叶枕?”
“你知道?”
“晒干的桑叶、竹叶、柳叶、荷叶、柿叶做成的,五叶性苦寒,清热降火静心,夏天用最好,现在早已经入秋。师父,您该换个枕头了。”小徒弟懂得不少。
“等你改天孝敬师父个新枕头。”
“等我奖学金发下来就买。”
嘀嘀咕咕在一室漆黑中聊了两句,睡意涌上来,姜槐迷迷糊糊瓮声道:“怎么还有绿豆的味道……”
阮桎言眼皮子又撑开,眼睛隐在黑暗中,不知在打量何处,思绪像灯泡下的蛾子绕着一点光胡乱扑飞,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后来就再也没睡着,就那样透过窗户上的半边透明玻璃,看着外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
04
第二天,纪之歌跑去容信家,把人从**拖起来:“要死了!我再不行动,姜槐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容信头发乱飞,糟乱地罩住大半边脸,嗓子还是哑的:“你心平气和地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姜槐自从拜师之后,去西博物馆的时间比留给我的时间多,昨天居然直接住在馆里了,今天还要帮他师父打杂……”
容信踩着拖鞋去刷牙洗脸:“那你去大闹西博物馆呀,跑来吵我睡觉有什么意思?”
“问题是——他师父是你‘男票’!”纪之歌说起来头头是道,义愤填膺,“如果你能多勾搭你男朋友去逛街约会看电影,他能有这么多时间来折磨和使唤我男朋友?”
容信被牙膏沫呛了一口,虽然说起来牵强,但又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上次我跟你交代清楚了呀,我跟阮桎言只是名义上的假情侣,他为了帮我应付我爸妈才答应的,我们属于相互合作的关系。”
“少跟我扯这么多没用的,名义上的情侣也是情侣,平时也该好好维持这段关系,多联络才对。”纪之歌反正有理。
“那你说,想让我怎么做吧。”
“跟我一起去找他们。”
“那晚点去,尽量别耽误他们工作。”
容鹂系着围裙在哼歌:“原谅把你带走的雨天,在突然醒来的黑夜,发现我终于没有再流泪……”
见纪之歌从容信房间出来,赶忙问她:“之歌呀,吃早餐了没有?”
纪之歌脸色一僵,害怕地露出不失真诚的微笑:“已经吃过了。”
“要不要再吃点?阿姨煮了粥。”
纪之歌揉了揉肚子:“实在是吃不下了,啃了仨肉包、俩烧卖,还有一个茶叶蛋和一碗银耳莲子羹。”
容信听见,在洗手间里闷声笑。
“哎呀,你吃这么多还这么瘦呀?”容鹂咂舌。
纪之歌尬笑:“就是吃再多也不长肉。”
在看新闻的曾远林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容鹂拉过去:“粥好像煳了,你闻着味儿没有?”解救纪之歌于水生火热之中。
赶上周末,纪之歌问容信要不要去给人解千愁,容信想了想,说要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她这阵子其实都没怎么摆摊了,秋天最舒服,懒懒散散的,适合窝在房间里,什么也不想做。
给人解三千烦忧,也要她乐意。
许多时候是因为突然想见一见阮桎言,才跑过去。
她又偷懒随便给自己放假,和纪之歌刷了一天的网剧和小说,看准时间,直到下午四点才往西馆去,在此之前还去蔷大跑道上跑了八百米。
之前夏末的时候,常被阮桎言领进去纳凉,容信遇上馆里的保安大叔,才发现自己已经混了个脸熟。人家说:“来看小阮师傅呀?”俨然已经把她当作员工家属,她讪笑:“是,是,来看看。”
纪之歌在旁边小声说:“哟嘿,你混得挺好啊。容容,我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容信追问:“什么?”
“姜槐现在管阮老师叫师父,是不是得管你叫师娘?那我跟他是一对儿,我是不是也得随他管你叫师娘?”
容信牙根一酸:“歇着吧你,我可担不起。还有,你其实就想特别强调你跟他是一对儿吧?纪之歌你行不行,还没嫁给他呢,就想事事从夫啊,能不能有点出息?”
纪之歌自打告白成功以后,人就像泡在蜜罐里,笑起来空气中还能带股子甜味,反问:“都有男朋友了,还要出息做什么?”
容信嫌齁得慌,加快步子往北厢房去。
姜槐还在练篆体,坐久了,干脆站着写字。
阮桎言活儿多,一天分心干几样,现在在给修了两个月的古画接笔,已经快收尾了。接笔是要修复师自己提笔把画上缺失的东西给填上,恢复整体画面。这是摹画室的工作,必须由有经验的摹画师才能做。一般人哪敢捏着支狼毫随随便便往古人的杰作上添两笔,一落笔就能坏了整个意境。
他老远听见容信和纪之歌的声音,跟姜槐说:“女朋友来抓人了。”
姜槐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又拿起木架上的铜盆去水房,撞见纪之歌她们,说:“你们先进去坐。”
容信亲眼见证了蔷大男神级别的人物恭恭敬敬给阮桎言打水递帕子的全过程,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小男神斗不过老男神。
四个人之前都已经见过面的,相互认识,气氛还算好。阮桎言比他们都大,说话老气横秋:“走,请你们几个小家伙去吃东西。”
于是锁上门出发,阮桎言开车带他们去了远一点的很有名的火锅店。
容信坐在副驾驶座上,安全带还没系好,阮桎言倾身过来悄声说:“帮你出气了。”
扑在耳垂和颈间的气息让容信微愣,余光瞄到后座的小情侣,随即明白过来。她偶尔替纪之歌打抱不平的那些话,怕是被阮桎言听进去了。
纪之歌因此底气很足,谁还没个娘家人呢。
容信小声回他:“也别欺负得太狠了。”
阮桎言笑了一声:“百炼成钢,严师出高徒,徒弟就是用来虐的。”
到店里点的鸳鸯锅,一半艳红一半清白,沸水升腾起热气,下筷子涮两遍肉片就能吃了。容信吃了会儿就开始鼻尖冒汗,把外套脱了。
容信和姜槐不吃辣,前者是因为常年喝中药忌口,后者则不爱吃。阮桎言和纪之歌的口味倒意外的一致,荤素均沾但不太喜欢牛肉丸,偏好豆类,也不怕辣。
遇上个口味相同的饭友并不容易,于是三言两语聊了起来,阮桎言问:“听容信说你模仿麦兜的声音很像?”
纪之歌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姜槐,立马又转移到碗里漂着的一层红油上,也觉得热,双手往脸上扇风:“就靠这手绝活才把人追到手的。”
“我这徒弟很难追?”
“总归不太容易。”
姜槐给纪之歌倒了杯水,温的。
倒完发现对面还坐着他师父,也得照顾。最后还剩下个容信,以后很有可能就是他师娘,干脆站起身,一并给伺候了。
男神沦落为食物链最底端。
吃饱喝足出来,天黑了,几个人沿江边散步。
容信怕再不腾出时间让纪之歌和姜槐单独相处,她会抓狂,决定助攻一把,拉着阮桎言的胳膊走快了点。四人行终于变成两两组合,一前一后,中间的距离逐渐拉开。
旁边有两个戴着绿色牛角灯发箍的女生路过,兴奋地牵着手往前面跑。阮桎言听到了不远处的人声,问容信:“前边有乐队在演出,要去看吗?”
容信直点头:“好啊好啊。”
好像是蔷城本土的一支小型乐队,刚出道不久,也拥有着一批小粉丝。他们前来应援,脸颊上贴着乐队的英文缩写名,举着绿色灯牌,远看仿佛一片小小的森林。
大家很疯狂地在跟着一起唱歌。
“看月亮,像夜空的瞳孔,静静凝视你我,和我们闹嚷的星球。靠近你,怎么突然两个人,都词穷。让心跳,像是野火燎原般的汹涌……”
露天舞台上,染着红色头发的鼓手像一簇火苗,发光发热,自如地玩转鼓槌,每一个动作都帅得飞起。
容信不由得赞叹:“真帅啊……”
周围这么吵,她那么小的声音,居然也能被阮桎言听到,后者重重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不服气。
容信故意问他:“那你会架子鼓,会转鼓槌吗?”
“不会。”阮桎言表情有些冷淡,发丝漆黑,被风拂乱了松松地垂在额前,“但我会养鼓槌石斛。”
容信没听明白,问:“啊?那是什么?”
“一种草本植物。喜阴凉,开黄色的花。”
容信服了,真心道:“您可真厉害。”看着这人这样子,怎么就这么可爱。
可爱这个词,果然跟年龄没有关系,跟性别也没有关系,是眼里的光芒和心里的偏爱汇聚成的河流,因他而泛起涟漪。
容信举起手机朝舞台拍了张照片,传给纪之歌,让她要想凑热闹的话就赶紧过来。
纪之歌和姜槐这对原本没打算再往前走,坐在江边长椅上歇一歇,说说话。偏偏姜槐并不是个话痨,时常沉默。
纪之歌刚跟他交往那一阵,欣喜的同时又有些手足无措,又无恋爱经验,得到了垂涎十年之久的人,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她发现姜槐人前彬彬有礼,与老师同学处得很好,还混学生会,相识的人大把大把,但其实性情有点冷。别人靠近一步,他总会不动声色退回一步,始终隔着距离。
她希望自己是不同的,能够跨越这一步看似毫厘实则千里的距离,便使劲缠着,主动约他,主动打电话、发短信、视频聊天,跑去他每条微博底下留言。
但又怕程度过了,无端惹人心烦。
从军训时的告白开始,抑或是,从十年前的那家医院开始,就注定这场恋爱并不公平。
她先爱他十年,多爱他十年。
从懵懂无知时朦胧的爱慕,到逐渐长大后日益坚定的爱情,这一沓光阴,上面写满他的名字,却是由她一人提笔挥毫成书。
姜槐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兴许是今天一天过得有点累,又或者在思考些什么。
纪之歌等了会儿,才拿容信发来的照片给他看:“我们去吗?”
“你想去吗?”姜槐的嗓音里带着淡淡的疲倦,却也温柔,询问她的意思。
纪之歌斟酌着说:“如果你觉得累,那我们坐在这里看看月亮也不错啊。”
姜槐抬头看天,星辰邈远,像黑色的幕布上被人抬手撒了一把银沙。哪有月亮,有的只是浩瀚无边的苍穹,苍穹中广袤的夜色。
他牵起纪之歌的手:“我们再走一走?”
纪之歌喜出望外地点头。
两人终于走到乐队演出的场地,发现人已经聚了好几圈,他们在外围根本挤不进去。
纪之歌视线当中是一片黑压压的忘情摇摆的后脑勺,她插缝看,依旧看不见舞台上的乐队成员,只听见耳边齐刷刷在吼唱:
“丢掉手表,丢外套!丢掉背包,再丢唠叨!丢掉电视,丢电脑!丢掉大脑,再丢烦恼!”
只是这样,却好像也满足了。
手被另一个人握在掌心,快乐变得无师自通。
受气氛和年轻主唱狂烈的歌声的感染,也激动起来。
姜槐在她面前蹲下,纪之歌怔然,又见他手指了指肩膀,说:“骑上来。”
好像只有很小很小,年幼不知事时,这样骑过父亲的肩头。
如今他把她整个托起,她的双手死死握紧他的,似乎怕一个重心不稳往下栽。就这么一秒,随着他站起,面前的世界顿时开朗。
她终于看清了台上炫酷的鼓手、光着头戴副墨镜的主音吉他、笑起来像包子一样软乎的贝斯手,还有竹竿似的键盘手。
周围有绿色的荧光棒挥舞,她像飘浮森林之上,坐在参天的红杉树梢,靠近云端。
渐渐不那么害怕,觉得安稳,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之前所有的不安从心里打消,她终于跨越那一步看似毫厘实则千里的距离。
姜槐问:“你快乐吗?黎黎。”
她听得十分模糊,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却一直神采飞扬地笑着,好像从未这么快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