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世子昏倒的消息,最终还是又传到了李皇那儿。

大半夜,李皇又摆驾偏殿,背着手立在外头,看宫奴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端出来的血水是一盆接着一盆,连着四五盆后,那水才算清了些。

有内官快步出来低声报:“世子殿下的伤是裂开了,内里……内里不太好,赵御医从权公那儿学过缝合的医术,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缝合的地方又在内里,赵御医此刻按着殿下的口子撒不开手,叫奴才来问问陛下,可——”

“将人救活!”李皇低喝,“什么法子都成。救不活,朕摘了他一家的脑袋!”

那内官赶紧瑟瑟进去通告。

不过半晌,就又出来,又惊又怕又是为难,“只是权公并未教麻沸散……怕殿下疼……”

李皇迟疑,片刻才道:“他娇气,你们哄着他些。”

那内官也跟着迟疑,但得了这意思,还是进去通告了。

可里头没什么声音,李皇原想秦不知该是熬不住,会痛叫出声,但竟是一声都没有。

再招一个宫奴来问,那宫奴答:“世子殿下咬着牙,是痛极了。”

缝里头的,还得缝外头的,针刺线穿,拉扯皮肉,怎的可能不疼?

李皇蹙眉,摆摆手叫宫奴退回去。

看着那屏风后头的帷帐半晌,出了神,低声道:“他怎的一声不吭?平日里爱撒娇的,怎的一声疼都不喊?朕还当他好了,能劫天牢,能负荆请罪,那不就是好了么……怎的……”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同自己说,还是同身旁的万辛说。

万辛叹气道:“小世子向来就是那个性子,别看一副娇柔样,内里可悍得很呢。陛下难道忘了子坤宫那夜?他小小年纪持刀应对这么多人,身上伤痕累累,不也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么?”

子坤宫……

李皇望向子坤宫的方向,思绪飘去很远,良久长叹一声,“若没有子坤宫当年那件事情,他不该是这样。朕对他有愧,对他有愧啊……”

这懊恼和怨恨,叫一旁一众人都跪了下来,安安静静地,不敢搭话。

里头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陆汀的声音传出来,带着哭腔。

“小世子爷,您叫唤叫唤吧,叫唤叫唤就不疼了。”

“叫你老子!”传来秦不知咬牙斥骂一句脏话,闷声颤着,“春风,春风在牢里受的……可比我……哼……疼得多……”

李皇眼睛微微一眯。

谢春风。

陆汀红着眼睛从房中出来,似是不忍再看,连连拭泪。

垂首站在万辛一旁,默默听着里头隐忍的闷哼。

期间夹杂着几句“春风”,叫陆汀哇一声哭出来。

李皇脸色不明,陆汀也察不出什么来。

偏殿乱了小半夜,至四更时分,御医才从里头出来,道秦小世子已睡下,应已无大碍。

李皇遥遥看了一眼里头,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摆驾回宫。

路上,李皇问陆汀,谢春风是个什么人。

陆汀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无心模样,“嗐”了一声,“是个老姑娘,京都府的女巡捕,人长得么……也就还行吧。比秦小世子大了五岁呐。”

李皇好奇,“不知追了那女巡捕两年?”

陆汀打了个哈欠道:“哟,那可真得有两年了。两年前小世子殿下不是去迎言照清参将押送逆贼进京么?京都府也一同去的,谢春风便在一同去的人之中。当夜里北游人来袭,他们二人并肩作战,死里逃生,也怪不得小世子殿下和谢春风情谊深重呢。”

“死里逃生?这怎么说?”

夜里风大,陆汀将双手对插在袖中,抱在自己身前,吸了吸鼻子道:“秦小世子那毛病,陛下您也是知道的。上战场,那就得杀人,杀了的人,可不就成了死尸么?”

这好像触到了李皇心底的事,原本侧身看着陆汀讲话的人突然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

陆汀强压心头一喜,暗道了一句“有戏”,接着道:

“奴才也只是听执金吾才哥儿说的,说当夜秦小世子可斩杀了不少北游人,热血一退,见那死尸就要犯浑。正巧那北游头目带人袭击秦小世子,是谢春风拼死救下了小世子殿下,若然啊,小世子殿下哪儿能好端端地活到如今?北游人的大刀,能斩马呢!”

陆汀比划了一下大刀的长度,看李皇陷入怔忡里头。

万辛在旁给陆汀打了个眼色,示意陆汀莫要再说。陆汀瑟缩了下,冲着万辛用力抿紧了嘴,示意听到了。

只听得李皇低声道:“原是这样舍命相救的关系……”

步辇在宫中行走,一众宫人训练有序,丝毫不发声。

天亮,秦不知自混沌中醒来,心疼,头疼,伤口更疼得厉害。身上还起了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才坐起身来,就遭人扶住。

“小世子,你怎的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

扶他的是陆汀,眼下两片青黑,像大前年川蜀之地进宫的稀有黑白熊。

秦不知甩甩头,叫自己清醒些,“春风来了。”

陆汀一怔,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小世子爷是不是睡糊涂了?您在宫里头呐,谢大人怎可能进得来?再说……谢大人不是……”

一身重伤,死气沉沉,这会儿应该还躺在秦家的**么?

秦不知又是借着陆汀的搀扶起身,又是推拒陆汀的搀扶,想自己站起来。

陆汀没个法子,这小世子一犯起倔来,那可是八头牛都拉不转他的头的。

“您可别动了我的殿下诶!”陆汀只能扶着他,免得他再叫自己胸腹上的口子裂开,“您这心啊肝啊的要再流出来,我可没那塞回去的本事!”

秦不知也不管,站起身来踉跄了 几步,好半天才分辨出自己在宫里。

陆汀将他强行扶回**,气恼道:“您可再别动了,您要出宫,我也得先去问问陛下。您若擅自走了,我们在陛下那儿可怎么交待?!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随意放纵一个伤未愈合的世子出宫,半道上死了,算谁的?

秦不知便又坐回去,虚弱催促:“快去,春风来了,我不愿她久等。”

陆汀啐了一声,也不敢托给别的内官,自己跑去同李皇禀告。

李皇心不在焉,持着本奏折,半晌才出声道:“秦府好养伤,叫他回去也好。拿一顶轿子送出去,叫御医跟着,送到秦家,检查好了再走。”

陆汀心头一惊,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惶然。想同万辛对视,万辛却垂着脸专心研墨。

陆汀只能先照吩咐去做。

原以为秦不知说的“春风来了”,是个胡诌的梦话,没想到将人送到宫外头,秦家的马车上还真的倚着一个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