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枯了一冬的树枝开始绽放嫩芽,点点微光自枝叶之间挤出,从天牢高高的天窗漏下。

微风拨动枝叶,斑驳的光斑就在谢春风脸上跳动。

静,真安静啊。

天牢之中竟然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呵斥声、鞭子破空声、男男女女的哀嚎声,全都听不到,谢春风的耳中只有呼呼的风声,那点点的光斑带来暖意,叫她的面皮发烫。

有人在她眼前跺脚,溅起的点点水花混着深色,分不清是血还是泥,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凶神恶煞的脸上,一张血盘似的大口一张一合,唾沫星子自发黄的牙齿缝里飞溅出来,和地上溅起的水花合在一起。

但谢春风就是什么都听不到。

安静得很,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

那也并不是真的风声,是在她身边蹲了一圈的“人”。

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人”。

它们神色麻木,大张着嘴呼啸。那些呼啸希声,落在谢春风的耳里只有一阵阵的风声。

肃穆,哀伤,绝望。

人挤人,人堆叠着人,在这阴森潮湿的小小刑房里,死鬼们将这间刑房塞得满满当当,甚至挤到外头去。活人却丝毫察觉不到,在死鬼们的虚体中走来走去,丝毫没有阻碍。

它们怜悯将谢春风看着,谢春风也怜悯地看着它们。

不必说,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这模样凄惨又可怜。

再过不久,她或许也会像它们一样,和它们挤在一起,蹲着,张着嘴无声痛叫。

微光刺眼,谢春风被人粗暴架起双臂,拖着走。

谢春风在这时候突然想到老锦的牛肉面,那面条劲道但软,挂在筷子上**悠悠的模样,像她此刻无力的双腿。

脚上的鞋不知道在第几天的时候就掉了,也不知道是在哪一次的被拖行中掉到了哪儿。谢春风这会儿垂头能见着自己软塌塌被拖在地上的脚,脚背磨在地上,自脚趾到脚踝已经没有一处好皮。

她竟然感觉不到疼。

甚至想着:真的很像老锦的面条。

这样想,笑出声来。

“哼,怕是疯了。”

后脑勺落下一个鄙夷的讽刺,两个男人用力把她塞到一个笼子里,铁链哗啦啦响,刀子似的在谢春风的耳膜上划拉。

再一阵哗啦啦响的铁链和磨盘转动声后,谢春风迟钝地因失重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头撞上铁笼。

铁笼移动,很快,便被拉到了水里头。腥臭的水倏地漫了上来,投水的铁笼惊起水面的孑孓和嗡嗡作响的苍蝇。

谢春风紧紧挨着铁笼,等着那一阵晃**过去。好半晌,那些被惊动的飞蝇才又落回水面,往谢春风露在水面的肩上和头脸上落。

污糟混着血块,足够吸引食腐的飞虫。谢春风知道自己应该动一动,驱散落在她伤口上的东西,免得他们在伤口内里产卵,叫伤口发炎生蛆。

但她是一丝一毫力气都没有了。

她连转个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水牢里头尽是腥臭污浊的水,这么多年就没有换过,也没有活水流入。这些脏水不知道混入了多少人的血汗,也不知道浸湿过多少人的尸体。

谢春风冷得厉害,冬刚过,天尚冷,水牢的水常年在这阴森之中沤着,比室内的阴森还要冷上几分。谢春风又在这儿被浸了好多天,只觉得一身的骨头都冻得发脆,内里都空了,骨髓早就渗出去。

“哗啦”

一个不察,谢春风脚下打滑,人在铁笼之中滑滑倒,整个人倏地跌进水中,腥臭的水立即淹上她的口鼻。

出于求生的本能,谢春风奋力挣扎,带伤的手脚碰撞铁笼几次,就是抓不住那些铁杆,反倒叫她痛得呛进了几口水。

浮浮沉沉中,谢春风听到有人哈哈大笑,那些笑声毫不掩饰轻贱和得意,带着一股小人得志的味道。

谢春风拼命挣扎,双手撑住了身后的铁笼,忍着十指钻心的疼,才叫自己的头重新浮出了水面,大口喘息。

有东西在谢春风脸上蠕动,她的长发也湿哒哒黏在脸上。但谢春风连抬手抹一把脸的力气都没有,也不敢再沉到水下去用水洗脸,生怕一沉,就再也浮不起来。

嘴里充斥着叫人作呕的味道,谢春风干呕几声,腹部紧绷,疼得厉害。

不知为何,冰冷的水突然变得滚烫。

或许是她正升起高温,才觉得滚烫。

远处的哪儿传来一声尖叫,那是别的犯人痛得在叫娘。

谢春风劫后余生地听着,喘着粗气。身上滚烫,额上冰凉,双目干涩得厉害。

她没个能叫唤的人。

进来多久,她已经忘了,但这么久的时间里,哪怕是疼得不能忍的时候,她都没个能叫唤的人。

爹娘是谁她不知道,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她也不知道。义父吴敬春同在天牢之中,她的京中除了石斯年,向来没个朋友。

石斯年只是一个小小仵作,最大的能力也就只是进来匆匆看她一眼,再被人驱赶出去。至于别的……

谢春风看着趴在铁笼顶上,俯视她的少年新郎鬼。

他只是一个鬼,和别的鬼一样怕水,如何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偌大的京城,她竟想不到会来救她的人。

或许是有的,但那个人……

她在老锦的面摊等了他一夜,不见他来。她去秦府找他,他谢绝见客。

或许是已经过了那个劲儿了,就好像他当年追在定安公主身后跑一样,突然有一天,他的热情就消退了。

他们本就有云泥之别,她该像吴敬春说的那样,敬而远之。

眼中有热泪滚落,一路烫着她冰冷的面颊。

谢春风心里疼得厉害,泪水将双目模糊,模糊的视野之中,迷迷蒙蒙地瞧见一个挺拔高直的身影,长身玉立,满身清辉。

秦不知?

但眨眨眼,将眼中的泪眨落干净,再看牢房门那儿,空无一人。

是错觉。

人死之前,都有错觉。

她不觉得她能活过今夜。只是可惜了,她还有些话想同人交待,想同石斯年交待。

谢春风鼻尖一酸,双目又蓄满热泪。热泪之中,那挺拔的身影又再出现。

“你来做什么?我等了你一夜,我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你来。你来做什么?”

谢春风声音嘶哑,出口的话破碎得没法串成句子,连她自己都听不着自己的声。

仿佛这一句无声的话用尽了她所有力气,谢春风脚下一软,放纵自己沉溺到水里。

太累了,就这样去了吧。

祈盼来世父母双全,有人庇护,不再流离家乡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