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从布兰山下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他走到山脚下的停车场,掀开摩托车车的后备厢箱,把手里拎着的大布袋子放了进去。他围着后备厢箱转了一圈,用手试了试后备厢箱的坚固度,然后回头又望了望布兰山顶。只见山顶的云雾正渐渐散去,一缕阳光把普渡寺的金顶照得格外耀眼。他眯着眼,冲着普渡寺抱了抱拳,然后掏出手机,拨了自己女人的电话。他告诉女人,那个老板交代的事办妥了。他现在就准备往家走,估计半个月可到家。
女人说,老公辛苦了,这回算是替咱儿子办了件大事,你好好吃一顿吧。
咸鱼说,我吃过了。山上的强巴活佛请我吃了糌粑。这个活佛是个汉人,却很神秘,好像知道我买虫草有特别之用。一个劲说一些渡人渡己的话。
女人笑了笑说,瞧你得意的,还认识了个活佛。我们没那能力,能度己就不错了。明年的货也搞定?
咸鱼说,搞定了。老婆,这回我算是知道虫草这玩意了。说起来虫草的命真好。活着的时候不愁吃喝,死了还这么值钱。女人说,老公,瞎说啥呢,我俩虽说没多大文化,可再使把劲,把儿子弄出来了,也不愁吃穿。
咸鱼说,你问过那老板没有,他要这么多虫草干吗。
女人说,他都说了,是给关键人物送的大礼,你咋不信呢。老板说好了,我们替他把事办好,他也能替我们把事办好。其他的别多想。
咸鱼听女人这一说,就挂了电话,启动了摩托车。
车开出布兰城一小时,公路就开始绕着拉玛湖走了。温煦的湖风,碧水中雪山的倒影,让咸鱼内心舒坦,他甚至开始怀疑来时是否走过这条路。
车行到环湖公路U型路段的高处,咸鱼实在舍不得再往前开了。他熄了火,把摩托车支在路边,摘下安全帽,身子斜靠在摩托车上。
此时的湖面安静得像一面魔幻的镜子。咸鱼听人说过,只要你内心干净,就可以从这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前世和来生。咸鱼不信,也不愿意看。咸鱼不愿意看,倒不是他内心不干净,只是他对现世的将来都恐惧,更何况去看来世。如果真看到来世,又如现在这样,到时候他连死都不敢死了。
咸鱼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拉开衣服的拉链,把头埋在怀里,把烟点燃。一只秃鹫从附近的山坡上对着他俯冲了下来,在他头顶叫了一声,盘旋着不走。咸鱼懊恼地骂了一句脏话。他一路看到过许多秃鹫,还听说秃鹫是专吃死人的。他捡起地上一石块,用力向秃鹫掷去。秃鹫“嘎”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秃鹫飞走了,咸鱼的周遭又安静了下来。他想继续吸烟,却听到U型公路的最低处有人在说话。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公路的最低处停着一辆越野车,湖滩上有两个人影正向湖边走去。人影不时张开双臂,跳动着,喊叫着,这场景让咸鱼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呆呆地看着那两个越跳越欢的黑影,蹙紧眉头吸着烟,可没吸几口,却把自己的眼泪吸了出来。他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然后用力扔掉烟头,启动摩托车,向公路的低处冲了下去。
咸鱼冲到那辆越野车边时,忽然猛地刹住了车,强大的冲力差点让他摔倒。这辆越野车是咸鱼钟情的牌子。咸鱼不由得停车欣赏起这辆车来。当他的目光落到越野车的车牌时,他发现这辆车的车牌竟然是G省省城的车。G省的经济好,喜欢旅行的人又多。这一路咸鱼常常遇到G省的车。有些人会鸣笛向咸鱼致以问候,咸鱼也就顺水佯做驴友的范儿给予回礼。
咸鱼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伸长脖子往车里看了看,又朝湖边的人影瞅了一眼,他甚至踮起脚,向那两个黑影招了招手。就在他收回目光时,他发现车顶上耷拉下来一个黑色的带子。他觉得奇怪,拿住带子猛地扯了一下,一个腰包从车顶飞了下来。咸鱼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打开腰包。他最先看到腰包里有一小叠人民币,他目光没多停留,又迅速拉开腰包的其他几层,发现包里再没有钱,装的全是证件。咸鱼抬头看了看那两个人影,垂头暗忖了会,便启动摩托车就向公路的另一端高处缓缓驶去。
咸鱼爬上了坡,没有熄火,只是把摩托车的支架放下。他掏出手机,拨了女人的电话。他压低声音对女人说,老婆,我从路边一个车顶上扯了一个包。女人说,包里装的是啥?咸鱼说,除了证件,还一千元左右的现金。女人说,你真是个穷命,好不容易搞个包,就一千块钱,算了,就当为儿子积德,把包还回去吧。
老婆的话,让咸鱼觉得懊丧。这娘们整天把穷字挂在嘴边,就是个富命,也被她喊穷了。
咸鱼挂了电话,又点了一支烟,可没等吸完,却发现前面的越野车动了起来。咸鱼扔下手中的烟,调转车头,往越野车方向追去,可没追一会,又停了下来。
他拨通女人电话说,那车开走了。女人说,他们忘了车顶的包?咸鱼说,肯定是忘了,要不也不会走。女人说,这人可该着急了。钱倒是不多,就是证件要命。要不拿了钱,把包送到检查站?咸鱼说,你要老子为一千块坏个名声?女人说,你不拿,才会坏名声。你拿了钱,就是要了报酬,别人自然以为这包是捡的,就不会去多想。咸鱼嘟囔了句:你这娘们心事真多。老子说不定今后被你害死。女人说,害死你?不值得,快赶路吧。
咸鱼挂了电话,又寻思了会,就从口袋的信息簿里找出了马拉乔检查站的电话。
和马拉乔通完电话,咸鱼就继续往马拉乔赶,他今天必须赶到巴羊,否则后天到不了拉萨。天快黑的时候,咸鱼看到前方路的拐弯处有几间平房,平房上面挂了一面国旗,咸鱼心里一阵发紧。他想,该是马拉乔检查站到了。
咸鱼把摩托车靠一边,熄了火,然后趴在车把上,头深埋在双臂间,想定一定气神。咸鱼趴了一会,忽然觉得该清点下包内的物件,好和警察交接。虽说对方是警察,可手续还是该到位。
咸鱼拿出笔和小本子,拉开腰包。逐个逐个记录起来。咸鱼翻到腰包的最后一层时,忽见有个夹层,咸鱼用手一捏,里面竟有叠东西,他迅速拉开拉链,夹层里露出一叠崭新的美金。他迅速数了数,整整有三千美金。咸鱼瞥了一眼不远处检查站的房子,整个身子僵硬在呼呼咆哮的风中。
咸鱼又拨通了女人的电话。女人听完咸鱼的叙述,沉默了许久。女人说了一句话:儿子培训的钱还没交齐,三千美金折合人民币差不多刚好补这个缺口,还想什么!
天已经全黑了。咸鱼还坐在路边。咸鱼的脚边,落了一地的烟头。他看了看远处的月晕,又抬腕看了看表:离和马拉乔检查站约定的时间还差20分钟。
咸鱼猛地站起身,将三千美金抽出,又脱下登山鞋,将美金塞到鞋垫下,穿上鞋后,双脚用力跺了跺地面,果断一拧点火钥匙,摩托车顷刻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
咸鱼轻松地过了马拉桥检查站,轻松得让他有点难过。他在窗口办理身份证,行驶证登记时,斜眼瞅了一眼检查站办公室。办公室的灯光刺眼,门口有个军人在不停望着西边的公路。他想那该是徐站长。
咸鱼过了马拉乔,长长的公路上又只有咸鱼一人。黑幕般的天空,触手可及的星云,这曾是咸鱼梦见过无数回的景色。可眼下他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内心充满着惶恐和孤独。
他很清楚,二十分钟过后,马拉乔检查站的徐站长肯定会恼怒。虽说前方已经没有检查站,可却还有巡逻的武警。咸鱼没做亏心事时,从没把这些检查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多此一举。如今拿了腰包,才想起这一路走哪都有严密的关卡,走哪都有证件的记录,武警要真追究起来,自己可以说是插翅难逃。咸鱼有些后悔了。
这个时候女人又打电话来了,问他过了检查站没有。咸鱼蔫蔫哼了一声后说,过了。我没留下包。女人沉默了会说,难为你了。你要记得,遇到检查的,就把包扔了,人是千万不能关进去的,老板正等着要货呢。
废话。咸鱼说,老子大事小事都分不清了。儿子怎么样?女人说,儿子挺好,老师说,他在省城培训班进步很大。都说这个培训公司不一般,连着省城的内线呢。培训老师说了,艺术这玩意没个准儿。差不多的情况下,有熟人,不好也是好;没熟人,好也是不好。我们这回帮老板做了这件大事,儿子今后肯定没问题。
咸鱼说,那是,一般的人还真受不了这高原的气候。每个垭口起码5000米以上,都是冰天雪地的,还有狼。刚才路边不远处就有一群绿灯笼晃着,肯定是一群狼。
女人说,老公,那你可得小心,天太黑,就找个附近的店住下,别太赶。
咸鱼说,我现在最愁的是包里的证件。
女人说,别愁,警察会联系到丢包人的,他如果打电话给你,你让他来巴羊取,如果他要给你酬谢,你也千万别拒绝。
咸鱼听了嘟囔了句,你这娘们,三千美金还不够,你是要把你男人折腾死。我无法面对他们。
女人怼道:你个憨货,老娘再说一遍,不要酬谢,明摆着不就是你拿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