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出事的当天,老易夫妇在布兰寻了一间酒店住下,准备协助处理咸鱼的后事。傍晚,接到徐站长从高原机场打来的电话。徐站长说,他接到咸鱼的女人和孩子了。女人身材高大,好像憋足了怒气,劝老易夫妇明天尽量回避,以免多出事端。老易夫妇本想和咸鱼女人见个面,看看咸鱼女人需要什么帮助,听徐站长这一说,心里也有点发怵。
在等待徐站长在处理咸鱼后事的那几天,老易夫妇去了布兰的普渡寺。从他们见到咸鱼那个绣有莲花的大布兜起,他们便觉得咸鱼的行踪有些诡谲,似乎和他们有某种瓜葛。
普渡寺坐落在布兰山顶。寺庙外观气势恢宏,飞檐上经幡猎猎,大殿也是森严肃穆。老易夫妇一到普渡寺,顾不得气喘吁吁,便央求熟识的僧人,带他们去见新来的强巴主持。强巴主持说,前几日寺庙来了一人,跪在菩萨面前好一番痛哭流涕,他一动慈悲,就把门措主持交代的事忘了。
易妻一听便急了:虫草真卖光了?强巴主持双手合十,微微鞠下身躯说,是。那人说此次上山,是为他儿子买虫草。我当时还告诉他,布兰虫草是七分药,三分毒,孩子吃多了会有副作用。可他说,他懂医,心里有分寸。
强巴主持的话,令老易心里更加迷惑。一个送外卖的肯定不懂医,况且懂医的人一般不会对布兰虫草感兴趣。从药用成分来说,布兰虫草比那曲虫草差远了。说实话,除了当地人,知道布兰虫草的人少之又少。老易曾猜测过,咸鱼可能兼做虫草生意,或是来旅行,随便替哪个药行代购。可转念一想,普渡寺定有铁律,绝不允许把虫草卖给药店。老易隐约感到,咸鱼买断布兰虫草另有原因。可如今老易要活命,只能去找咸鱼的女人。想到徐站长昨晚对咸鱼女人的描述,老易心里又阵阵发怵。老易对强巴主持说,今年让人抢了先,那我就先订下明年的货。强巴主持听了,摇摇头说,那个人把明年的货也订光了。
易妻这回一听,忍不住生气了,说:主持,你们是普渡寺,不能只度他,不度我们。强巴主持听罢,没生气,笑眯眯地说,佛法无边,也许度他,就是度你呢。易妻本想说,这话是什么逻辑,却见强巴主持一脸慈祥,神情笃定,便把话咽了下去。
强巴主持见老易夫妇焦灼的样子,又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老易,说,这是那个买药人主动留下的电话,他说,如果有人急需布兰虫草,就打这个电话,可分一点虫草出来。我见此人并非恶人,且爱子心切,又有难言之隐,就答应了他。
老易一听这话,甚是好奇,他本以纸条上该是咸鱼的电话,可接过纸条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电话。老易想,这该是咸鱼女人的电话了。看样子这个彪悍的女人不简单。
老易夫妇收好电话号码,郁闷地离开普渡寺。下山的路上,易妻想去附近的牧民家看看。老易忿忿道:离开了普渡寺,那还是布兰虫草吗?易妻想怼老易一句,却忽闻身后寺庙传来沉闷厚重的钟声,便把话咽了回去。
从布兰山下来后,老易拨了徐站长的电话。告诉他,咸鱼的举止奇怪,竟然买断了布兰虫草。电话那边的徐站长沉默了会,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傍晚,老易夫妇去了布兰一家印度餐馆吃饭。夫妇俩往日很喜欢印度的料理,可那餐饭,夫妇俩都食之无味,内心一片怅然。老易想起了咸鱼儿子的名字叫孙大壮,他在想象,那该是一个身材健壮小伙子的名字。为何需要吃那么多虫草。
虽说易妻嚷着布兰虫草已是老易的宗教,可老易心里清楚,自己的怪病实际上是一种精神抑郁的并发症。自己病情的好转绝非全是虫草本身,那每年开车来普渡寺寻找虫草的过程,也是一剂良药。如今一旦他辗转反侧,目不交睫,他就会想起高原的风光,耳边不由得会响起普渡寺厚重的钟声。那份与高原再次相遇的期盼,已然成为他生活的支撑。高原广袤荒凉和坦**的躯体,让老易感觉喧嚣都市里个人的渺小。
老易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妻子,让妻子不要过分焦虑。夫妇俩这才勉强逛了逛中印边贸夜市。
回到酒店,老易夫妇洗漱一番准备上床睡觉,却接到徐站长打来的电话。徐站长说,想来老易夫妇处坐坐。老易看了看墙上的钟,已近深夜十二点,这让他觉得事情不妙。
果然,徐站长刚进门,一团酒气夹着寒风就被他带进屋子里。徐站长身子还有些不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脑袋歪斜在靠背里,闷头抽起烟来。老易夫妇见状,便猜想定是咸鱼的女人蛮横,折腾了站长。
易妻给徐站长递了一杯热水,抱歉地说:实在不行,我们夫妇和女人见个面,看女人有何要求,尽力满足,毕竟咸鱼是为了还包死的。
没想到徐站长推开易妻拿杯子的手,直晃着脑袋说,我……我没麻烦,一点麻烦都没有,我真希望有点麻烦,心里会舒坦点。
徐站长说罢,抬眼盯着易妻说:那女人已经……已经带着孩子回家了。
徐站长的话,让老易夫妇的分外诧异,便问后事处理的详情。徐站长低头没理夫妇二人,蓬松微卷的头发不断战栗着。
谁说汉人没信仰,汉人的信仰,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老易说,徐站长,说啥呢?你喝多了吧?
徐站长吃力地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老易夫妇,忽地又问,你们到底……到底是什么人?会让一个男人舍命还包给你们!你们……究竟是神还是魔,能让那样……那样一个彪悍的女人有着如此的畏惧和期待。
徐站长的话,让老易夫妇愈发丈二摸不着头脑。老易双手一摊,有些委屈和些许不悦地说,我们既非达官,也非豪强。本分人一个,这你该知道。
易妻瞥了老易一眼,又将热茶递给徐站长。徐站长喝了几口,瞅了一眼易妻,递回杯子说:别担心,我清醒着呢。
徐站长扔掉手中燃尽的烟蒂,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点上慢慢吸了一口后说:
女人刚来时脸色铁青,满肚子悲愤,却强忍着不发。一个劲问我,丢包人是不是易中远教授。我说是。女人生了对豹子眼,可一听我的回答,两黑眼眶忽地落下了串大泪珠。女人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又问,你们来布兰干什么?我说,易教授和你丈夫一样,是来买布兰虫草的。这个教授得了一种病,不吃布兰虫草就过不去。他们现在正着急,因为你丈夫买断了布兰虫草。
女人听罢,转身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身子还没进门,号啕的哭声就把门撞开了。女人先是撕扯自己的头发,后来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耳光。咸鱼的儿子上前为女人抹去嘴角的血,女人抬手就想扇儿子的耳光,可终究没下得去手。而是拎着儿子去了停尸间,按着孩子的脑袋,冲他爸磕头。孩子把头都磕出血了。那个男孩子又黑又瘦,一头长发,满脸忧郁,十七八岁了,个子还那么小。
徐站长说罢,仰脖嘘了口长气……
好长一段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似乎只有浓烈的酒气在滚动。最后,徐站长站起身,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老易,说,这是女人临上飞机前让我转交给你的。上面有她的住址和电话。她希望你回G省后尽快去找她。
老易接过纸条,有点诧异:纸条上的号码和强巴主持给他的号码并不相同。
徐站长虽满眼迷离,眼神却依然敏锐,察觉到老易的表情,问老易有什么不妥。老易暗忖片刻后说,强巴主持也给过我一个号码,可现在看来,那个号码是另外一个人的。
徐站长摇晃了下身子,拍了拍老易的肩头说:真不愧是艺术家,敏感,敏感啊。女人说了,那袋虫草替你留着,那个订单她也想当面给你。这一切,都作为大礼送给你。
大礼?送给我们?她孩子不需要了?易妻在一边惊吓地问。
徐站长侧脸看了看易妻,说,这个我说不合适,你要去问咸鱼的女人。我想,她把虫草给你们留下,定会遇到麻烦。我看你们转一转就快回老家算了。
徐站长说完,就推门往外走,一阵寒风吹来,他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老易上去想扶他一把,却被徐站长推开。徐站长看了看夫妇二人,朝寒气中打了个酒嗝,摇晃着身子说,你们猜下,我今晚为什么喝酒?
老易夫妇看着徐站长不知如何回答。
徐站长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又用手抹了把没吸尽的鼻涕,略带哽咽地道:我……我想你肯定猜不到。我刚……刚刚调出了U型路段的摄像,那包……那包不是咸鱼捡的,是他拿的,准确地说,是他……偷的……
徐站长说罢,身体晃了晃,头一下子耷拉在老易肩上。老易觉得一团热气在耳边蠕动:
老哥,告诉你……我也是从小没了父亲,孤儿寡母的苦……我……我知道。我想,如果他不拿包,你忘在车顶的包也会甩在路上,还兴许会被狼叼走,何况他还拿命补偿了他的错。
老易想张口说什么,却又被徐站长粗粝的大手捂住了嘴:老哥,你们都在G省,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认识,也算缘分。都说每一次相遇绝非偶然,何况你们之间还有过命之交。你就当认个亲戚,今后多走动,多关照……兄弟我拜托了……
“徐站长!”
老易冲着黑夜中那个歪歪斜斜的影子喊了声。摇晃的影子倏地定住了。
“那孩子是不是今年高考,还是个美术生?”
影子回身,举起双臂,向繁星闪烁的夜空拱了拱手,扭身踉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