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召南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晓, 他把寐娘送给卢赛飞。
——因为寐娘登上马车之时,他对旁人是这样说:“这美姬我带来,图苦行路上解个闷。未料她吃不得苦, 又得让我送回京城。”
这话便是专门说给章隅听的。
因为跟他来漠北的这些人里, 只有章隅是外家, 皇后的嫡亲外甥。
章隅自小便得官家恩宠,能进宫做皇子们的伴读。而他又是世家子,没少听外头风声。
得知魏召南要把寐娘再送回汴京时,他不屑哼了声。
虽不明说, 心却暗念:这盛王果真只贪口腹之欲,连去西北都得带女人上路, 像什么话, 半点比不上琰王表兄。难怪,宫里几个皇子都瞧不起他。
章隅想着, 目光却往喻姝身上瞥了眼。
只见她走两步, 在营口目送马车的离开。夜风拂起她肩上的乌丝,吹得珠玉相撞。
他想, 喻家好歹是书香门第, 世家中不乏才德兼备之人,偏偏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除了有个王爷的名头,什么也不是。
章隅冷眼看片刻, 转身回营帐。
......
五月初五,是魏召南一行人安营扎寨的第五日。
且说一个月前, 当时戍守边疆的将守还是何俨昌。
此人虽为沙场老将, 可太多时候过于保守,不敢冒攻。
吉鲁今年新上位的可汗并非良善之辈, 乃是踩着手足兄弟的尸骨称王称霸,又因谋略过人,发兵两日便拿下了大周边陲的襄城。
可庆卢家世代武将,卢赛飞到底有本事在身。
大军抵达西北的第三日,便举兵进攻,重拿回襄城,连追击敌寇五十里。
初五这日的夜里,一卢氏的亲信骑马而来,手持密报,怀中揣着玉玦信物。
密报上言:吉鲁已生谈和之意,望盛王殿下明早相会于军营,与吾细谈后日赴王庭事宜。
魏召南看完密报,速速烧掉。
他走回垫絮铺就的矮榻边,彼时喻姝正弯腰,往铜炉中调香。
他静默须臾,说:“我会把弘泰留给你,他心思虽粗些,比不得家宅侍婢,但甚通武艺,又是我所信任之人。”
喻姝手头一停,回眸望他:“殿下要去哪儿?”
“王庭。”
他甚至笑了一笑:“吉鲁要谈和,此番官家要我做使臣出塞,必要当一回客上宾,但去几日暂且不知。”
岂止不知,要他孤身入王庭,连有没有命回都是一回事。
但喻姝知道,皇帝要的使臣,既须彰显天家威严,又要防被吉鲁扣押而威胁大周命脉,所以才遣出他最不在意的儿子。
这一趟谈和,魏召南避不开的。
她只能企盼吉鲁是真想谈和来的。
喻姝倏地起身,从褥头翻来一只秋香色荷包。
她递给魏召南:“这里头有枚平安符,小时候舅母替我从庙里求的。殿下带着吧,灵不灵不知晓,只为求一个心安。”
说罢,她又低声:“妾希望殿下顺遂。”
“必然是灵的。”
魏召南淡笑把人揽进怀中,“我夫人平平安安十几年,怎会不灵?既然为求一个心安,我便带上。夫人勿怕,我定会回来。”
魏召南说完,手摸上怀里人的脸,却被她反握住。
“好。若殿下归来,我们回汴京,此后好好过日子。”
她的头闷在怀里,声音十分小,他却听得格外清楚。魏召南的心撞了撞,却在想,是回家么?
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他想要她和孩子。
他觉得这仿佛是二十年来,自己尝过最大的甜头。
翌日一大清早,连日头都没出,魏召南和章隅,以及四十来亲卫同往军营。
喻姝醒来时枕边空空。
她摸了摸微陷处的余热,怔了好一会儿,头一回清晰意识到那种言不出的情愫。
她大概知晓,早上魏召南找到军营后,会在傍晚越过约塞河,入狄戎地界。
喻姝就这样等了两日,心下总是不安。
她盼着魏召南平安,有时又想,他会不会真回不来?
他不受皇帝宠爱,皇帝不重视他的性命。做使臣去王庭,皇帝必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才决定遣他。
若真有个好歹,皇帝不会出手救他的。
喻姝时常神思游离。
有时走出主帐,却能一个人怔怔站许久。久到弘泰都忍不住提醒:“夫人还是吃些?这几日吃得少,水也不怎么喝,没等殿下回来人都形销骨立了。”
头一夜她很难睡下。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索性披斗篷,去帐外吹了大半宿的风。
最后她倚靠木桩,竟在拂原而过的风声里睡着了。
很快喻姝发现,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干磋磨是无用的。
她可以焦急不安地整日等待,但饭得吃,觉要睡,否则一整日神思是要倦惫的。
喻姝又调了一种浓香,为了强迫自己安睡。
十七偶尔还会入帐说会儿话。
喻姝撑着下巴说,
讲些有意思的事,分分心神罢。
十七是个白脸太监,打小在宫里长大,宫外的日子早记不得了。他说,那奴才为夫人讲些宫里的。
他说起了鄯王自小做霸王的事,如何横行宫闱。
喻姝忽然问:“这些年你一直伺候殿下吗?”
十七笑说是,他跟了魏召南有十年。
喻姝想了想:“我想听殿下的事。”
营帐里的安神香越燃越重,浓得她昏昏入睡。
喻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之时只见帐内光线黯淡,竟一时困惑,不知这是未出日头的清晨,还是日头初下的黄昏?
她仍觉有些累,想,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刚要闭眼,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呼:“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喻姝忙挣起,套了件外裳便钻出主帐,果然看见魏召南从马背翻身而下。
不仅是他归来,他身后还有亲信随从,一人不少。
原来,这个时候是黄昏。
残阳如血,大喇喇映着草原。
“我便说夫人的平安符管用。”
魏召南笑着朝她走来,逆着黄昏,一抹晚霞落在他眉梢间,金光潋滟。
他很自然地去拉她的手,将一枚青鸟花样的平安符按在她掌心。
“如今完毕归赵。”
喻姝很不争气的双眸泛湿了。
“怎么掉泪了?”魏召南又笑她。
他总爱笑她,笑她脸皮薄,笑她小女子,可没有一点是错的,他的夫人还真就是这样。
这一晚喻姝睡得难得安心。
就寝之前,魏召南坐在榻边,揽她在怀里说:“我本是备了刀剑在身,那吉鲁可汗倒还真是与我谈和,有歌舞酒菜。夜里我宿在王宫,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总怕有人来杀我。怕我一阖眼,一松懈,就死在睡梦里。我就这样过了两日,他们最后倒是和和气气送我回来。”
“那谈和都谈妥了?”
喻姝想起他们原先要的七十万岁币,问还是如此吗?
“吉鲁的主力不在襄城,我们也只是重新拿回襄城。吉鲁这两年朝各部招兵买马,下重金养兵,更别说年初换了个新可汗,若要认真打起来,大周胜算也只有六成。以往年年都是他们向大周朝贡,这两年突然作罢。官家说不想见到流血漂橹,他们若要岁币,最多议个二十万,布帛绸缎另论。这一项我才说出,王庭竟轻而易举应下了。
喻姝凝起秀眉:“先前他们还气势汹汹要七十万岁币,这回两军还未正面开战,竟能一口应下二十万,莫不是有诈?”
“是了。”
魏召南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所以我们得静待,没这么快打道回府。”
甫一说完,他似忽然想到什么,便提着她的腰,将她转了个身,分着膝坐他腿上。
魏召南手臂圈着她的腰,盯着脸颊升起的霞云,笑笑问:“我不在这两日,夫人过得如何?有没有想我?”
喻姝双手搭在他肩上,竟是难得认真道:“是很担心。”
魏召南仍笑:“那如今我回来了,你亲一亲我罢。”
这是第三回,他要求她主动。
以前对他没有心思时,喻姝大多时候是不愿主动的,虽然后面还是被他迫了来,但她脸不红心不跳,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暗骂他浪|**。
现在不一样了,她心里开始有他。
她没再抗拒,只手指紧张攥着他的中衣,初初靠近时,她脸烫得要滴血。
喻姝还没亲,忽然她的脸颊被一只冰凉手掌捂上,冷热相碰,激得她周身一哆嗦,颤巍巍睁开眼眸。见他笑得正坏,偏要问她:“脸怎么这么烫?”
喻姝羞臊地瞪他一眼,再不要主动了,起身就想出去吹风。他忙拉住,使点力把人儿又带到怀里:“说笑的、说笑的......”
说罢,他大掌抚上她细白的脖颈,贴着她的衣裳,一点点往下挪。
喻姝背靠在他的胸膛前,懵了一下,但听见他在耳边低低地说:“脸这么烫,不知道心是不是也这么烫......”
果然,他就是那浮花浪蕊里打出来的人。
她暗暗咬牙道。
......
魏召南归来后,大家都清闲了几日。清闲到喻姝走出帐子,时不时还能听见章隅与弘泰的口角。
话说弘泰到底是个粗人,在军中待得久,也不重规矩。每每怠慢了章隅,便要挨其叱咄。偏弘泰胆大,也不怕他官高。
“我问你盛王去哪儿了,你就给我摆这副脸子?”
弘泰折了根谷莠子,懒洋洋叼嘴里:“殿下去哪儿干翊卫郎何事?”
“怎就与我无关!圣上遣我与盛王同往漠北,他做了何事说了何话,我还不能知道一二?”
章隅气不打一出来,“你也知道我是翊卫郎,看我回京中怎么收拾你,你家殿下也保不住你!”
章隅两眼一瞪,撸起袖子,又见弘泰鬈毛络腮,膀大腰圆,打不过,气哄哄甩袖离开。
章隅说得没错,魏召南虽然平安归来,但这两日确实不常在营地。
到了五月初十的夜晚——
主帐内黑暗无光,喻姝睡得正熟,忽而有人轻轻摇醒她。
她缓缓睁眼,灰暗朦胧里魏召南正在榻边。
他低下头,贴近她耳朵极小声道:“卢赛飞欲乔装,往吉鲁地界打探。我刚刚收到密报,他身中埋伏,恐有性命之危。卢赛飞于我万分重要,我欲深夜领四十亲卫去救他,但此事不可让大家知晓,尤其是章隅,他是皇后的人,夫人且替我瞒一瞒罢。”
他于她额角轻轻一吻,不再多言,便速速离去。
魏召南抛下一堆话之时,喻姝尚在困乎。
等他走后半盏茶的时间,她逐渐清醒。
——卢赛飞身中埋伏了?
喻姝起身,趿了翘头软鞋踱到门口。
她轻轻掀起帐门的一角,窥见天上夜色,月影清幽。
这月色与她入寝时相差无几,或许只有三更天。
他离开得十分隐蔽,营里没有分毫人马动静。
喻姝走回主帐内。
她静静坐在被褥上,心想,他这趟也会平安的罢?
毕竟临走前,她把平安符塞他怀里。
她如此不信命的人,有朝一日竟也相信天仙娘娘的符真能保平安。
喻姝不知静坐多久,久到她双眸惺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她闻着帐内安神的浓香渐渐躺下,头一沾上枕头,眼皮便耷拉下去。
喻姝正要翻身,额头忽然磕到一个冰凉硬邦的物什,登时清醒了些。伸手一摸,是个木匣子,里面装的是魏召南临行前,留给她的匕首。
匣子的边角十分直锐,磕的她额角发青。
喻姝吃痛揉了揉,起身下榻,去包袱里摸药。
那包袱正在铜炉旁边。
此时喻姝翻找,忽然闻到铜炉的浓香,竟夹了一丝水菖蒲的气息。
她又凝神闻了闻,这香里确有水菖蒲的气味,只是很淡,若离着远了些,又不仔细,必然闻不出。
可她明明没带水菖蒲来......
喻姝觉得很是奇怪。
她轻轻掀开铜炉顶盖,借着火折子的光一看,焚燃的灰烬里还残留着水菖蒲的根叶!
她惊得手指打颤,
调香时根本没放过此物,现在却突然出现,定是有人暗中放进去的!
这水菖蒲焚出来的气味含有乳香,虽也能调香,但许多人却不用它。因为它有使人迷糊困顿之效,若剂量加得重,还能致幻。
喻姝忙灭去香炉,快步踱回榻边,将匣里的匕首藏在身上。她又翻开垫絮,取出自己带来的刺粉。于她这样不甚功夫的女子而言,刺粉远比匕首更容易施展。
到底是谁对铜炉动了手脚?
此番随行西北,两百多人都是他的亲卫。若有谁,一定是其中出了内鬼。
能入主帐的人不多,这两天来过的人有章隅、十七、弘泰。
其中,章隅是皇后的嫡亲外甥;
十七打从宫里,便跟着魏召南来到王府,伺候他的起居;
弘泰又是魏召南留给她的心腹下属。
喻姝正凝神细想之际,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呼“殿下——”
正是十七的声音。
...
喻姝其实很怕。
以前纵使也遇过危险的事,但有人陪在左右。采儿虽是个弱女子,甚至比掰手腕都赢不了喻姝,但喻姝信她。
然而这回,她身边没有信的人。
她听见十七的呼唤,心猛烈踹了两下。她想起魏召南临走前说,他去救卢赛飞的事不能让别人知晓。
喻姝深深吸了两口气。
掀帐出来时,像是一副浸了香,惺忪迷糊的模样。她望向十七,眼皮仿佛黏在一块:“怎么了?”
此时正是夜半,月色浓稠,草叶沙沙。
“禀夫人,方才卢大将军的人来,要带句话给殿下。”
十七侧目,往帐门一看,“将军要殿下明日午后往军营,商量襄城守将弃城而逃一事。”
“嗯,知晓了。殿下今日累着,睡得正熟,赶明儿清早我再说与他听。”
喻姝打了个哈欠,“可还有事么?”
十七摇头,跪拜退下。
喻姝回到主帐时,手心全是冷汗。
会不会是十七?
可单凭十七一个人,即便想动手,也难。营地这些随从里,会有他的同党么?
她刚刚在十七身上闻到菜籽油的香味。
然而自从到西北,他们一路上都吃干粮,又何需什么油呢?
十七到底想做什么?
喻姝越想,心头越慌。
她忙走出去,今夜守在帐外的是两个小兵。她跟其中一个道:“你去隔壁把弘大人唤醒叫来,说主帐的木椽折了,让他来修。”
她只能寄希望于弘泰。
虽与弘泰认识不深,可她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信他。
等到弘泰进来,入了主帐。
他见里头连烛火也不曾点。刚要出声问,便见喻姝在黑暗里嘘了声 ,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可知约塞河怎么走?”
弘泰不明所以,但点了头。
“留给我们的时候不多。
殿下刚走不久,你顺着约塞河的方向,就能在半路追上他,我现在只信你了。”
她说,“我们这营地很不对劲,有内鬼在香炉里加了一味香,能引人晕沉致幻的草药。但我觉得他们有许多人,我不知道营地里有多少人是可信的,我只信你,只能让你去找他。你跟殿下说,十七身上有菜籽油的气味。如果他赶得快,或许来得及。”
弘泰闻言脸色大变,点点头,又被喻姝拉住吩咐:“你出营地时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否则我怕你出不了这个地方。”
是了,她让弘泰找魏召南,还有一点是因为弘泰功夫好,离开营帐不会引人发觉。
等弘泰走了,喻姝便蹲在营帐的门帘边。
现在估摸是丑时,万物歇息。她不明白十七究竟要做什么,实在怕得厉害。
她不敢往榻上躺,怕一根箭就此扎入胸口。
渐渐的,半个时辰过去,喻姝蹲的双腿发麻。
她索性坐在地上,舒展腿,轻轻捏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帐之外,有人在低声交谈。
——“他二人都没出过主帐......”
——“都别动,等我发令......"
喻姝咬着牙,将药包握在掌心里。
得亏她识香发觉水菖蒲,否则今夜死在榻上都不知。
——“烧了,这些帐子都烧了,尤其是章隅,不要留活口。”
霎时间,火光涌现,接连数道影子蹿进主帐。
喻姝就蹲在帐口边,额角突突跳,死死咬紧牙关。那些刀摸黑朝鼓起的被褥刺去时,她正拔腿夺门而出。
一出帐门,外头皆是熊熊烈焰,猩火燎杀。每一处营帐都泼了油,任火苗残忍吞噬。
星垂荒野,平沙莽莽黄入天。
一小簇火种借着大风吞噬掉连片的营帐,愈燃欲烈,焦味拢着方圆的草地。
哪里都是厮杀,那伙人穿黑衣,蒙了脸,从外野而来。
喻姝拼命跑,她直往西侧,这里出营最容易,出了营地,尽是望不见头的黑夜。
身后有四个人拿刀追杀,等她渐渐跑不动,便一个回身撒出刺粉。那几个人嗷嗷大叫,眼睛刺得睁不开。
这里已经出营两里,天色很暗,只有身后被烧的营地火光升腾。
深夜里她不辨方向,只能撒了腿往前跑。
到了一处沙坡后头,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她双腿实在迈不出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濒临。
她只好扶着荒木粗糙的根将将歇下,胸口起伏猛烈,几口气呼进又吐出。
天上没有星星,黯淡无光。
她的脑袋缓缓靠着木桩,浑身已泄了力,失神望着偌大穹宇。她跑得太长太累,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汹涌。捂住胸口干呕,却呕不出东西来。
忽然,前头传来好大一番动静。
喻姝藏在沙坡后,稍稍探头一看,就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疑似两人追着一人,是从东南方出来,正是营地的方向。
她眯着眼睛,再一细瞧——被追杀之人竟是章隅。
章隅!
她猛然想起听到的话——“烧了,这些帐子都烧了,尤其是章隅,不要留活口。”
章隅是擅武功的,很快与那二人扭打一团。可他毕竟在睡梦中听到动静,来不及佩刀,反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的腰侧被人插了一刀,血渐渐溢出,染红了一整块。厮打着,很快体力不支。
他先杀了一人,却猝不及防被另一人从大腿插刀。
他疼得青筋暴起,两手挟住长刀,那人忽然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就在章隅双目徒然圆睁,以为自己必定命毙于此之际,脖颈上的束缚忽然一松。
那歹人的胸口穿过一枚匕首,死了。
章隅拼命咳嗽,急促地呼吸。他惊愕地抬起眼,竟见一女子拔出匕首,身子却在发颤,失力地跌坐地上。
他脑中一白,仿佛不可置信,喉咙卡壳似得吐出四个字:“盛王夫人......?”
喻姝把匕首插入草地,蹭干血迹。她的身子仍在颤抖,盯着那具死尸:“这是...这是我第一次用刀杀人。”
“多谢......”
章隅望了望四野,“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还会追上,我们得赶紧逃!”
喻姝见他手臂撑着地,艰难地站起,忙上前扶了一把。
他身上两个血口都骇人无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喻姝跑得太累,身上力气也所剩无几,两人仅凭着一口气又走了许久,直到天忽然打雷,下起淋淋大雨。
四野漆黑空**,他们也不知晓走到了什么地方。
只见她借着月色,隐约看见前头有一处能避雨的山洞。这山洞很浅,两人甫一坐下,便进不去更里头。
章隅将衣摆撕下两块布条,咬着牙,勉强给刀口包扎上。
他见喻姝已疲惫地靠在石壁上,不饰一钗一簪,肩上乌发披散。这若在京中,必是要被指了骂不像个闺秀,但她救了他,此刻他只觉得她比许多人都要勇敢。
章隅又一次朝她抱拳。
他说,等回到京中,我必向姑母报之此事。救命之恩,我家中定要谢以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这是喻姝劫后余生,竟难得露出的一笑。她并不推拒,只说:“翊卫郎美意,我恭敬不如从命。”
章隅本以为她总要遵着礼节,同他推拒一番,最后再迫不得已收下。没曾想她直接便应下,不免失笑。又心想,盛王夫人许是太累了,无力拉扯。
雨起先淅淅沥沥,过了不到一刻钟,变成倾盆大雨。而正巧这一小块山洞在背风之地,雨打不进来。
章隅抬眼观了半晌夜雨,忽然问喻姝:“有一事在下想请教夫人,盛王既不在帐中,那他到底去哪了?”
喻姝缓缓睁开眼眸:“你怎知他不在呢?”
“我跟他们厮杀时,听着了。”
说罢章隅哼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往王庭救人去了罢?卢将军暗入狄戎打探之事,两日前我随盛王去军营时,早已秘密得知。如今的卢家可是如日中天,朝中几位殿下,谁不想拉拢?而盛王这时候不在,除了卢赛飞遇难,我也想不到旁的缘由。”
章隅虽在同她说话,脸色却十分惨白。
喻姝瞥了眼他血淋漓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问:“这里没有止血的药,翊卫郎再撑撑吧。我已经派人给他报了口信。”
“我这伤没在要害处,不打紧。但你信不信,他不会回来的。”
章隅勉强一笑:“他要是能为你放弃卢赛飞,可明白对他而言等同放弃什么吗?”
喻姝愣了一下。
洞外的雨还在哗哗下,淹没了一切声息。
苍茫天地都归进这一角山洞。
章隅缓声道:“只要一个时辰即可知晓。那伙人的目标在他,发现他根本不在营帐,自会撤去。但一个时辰足够了,你看他能不能找回我们这里?倘若他没回来,那便是往吉鲁王庭去了。”
喻姝垂下眼眸,因为章隅说的也击中了她。
她虽信魏召南心里是有她的,但她不确定自己所占有多少,能不能抵过他要的功名权柄。
他会不会就这样放弃了她?
她觉得这雨下得又大又冷,好像洪水上泛,冷得她浑身打颤。
其实她身上也受过几处刀伤,只是如今已不觉得疼。比起疼,她好像更紧张,他会不会回来?
她想,倘若魏召南真没有回来,她也不会怪他的。
他是该救卢将军。卢将军打战为了大周,他救他,也比救她值当些——虽然她心里很清楚,魏召南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他救卢将军,仅仅是为了自己想要的权势。
可她想起这些时日他待她的那些温存……她舍不得。他喂她喝药,抱她,抹掉她眼角的泪,前番种种,都让她动了心。她也不过才十七岁,初经情爱,哪怕知晓他未来的路不好走,还是愿意陪着他。
她还是希望魏召南回来的,哪怕他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挣扎了很久很久,一时之间两难抉择在她看来都无妨。只要他想救她,最终走上回来的路,喻姝都会很高兴。
喻姝背靠着石壁,脑子昏昏沉沉。
她在等他。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时辰一个又一个的过去,雨停了,心头一根弦忽然绷断。她渐渐抬不起眼皮,不知是一夜没睡困了,还是不愿醒来,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掉进梦里。
梦里是除夕前夜,芳菲堂的美人们都在试年庚。
她摇到了凶筒,抽中了一张“逢凶化吉”,立马纸条便冒起大火,吓得喻姝赶紧甩开。可转眼之间,她就掉入了猩火燎杀的营帐里。她被火烧得骨头熔化,双眸灼烫之际,却望见魏召南策马远去的身影,在黑夜火光里渐渐凝成一个小点。
梦醒了,天空破晓。
喻姝睁开眼,章隅仍在沉沉睡着。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却双膝发软,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个夜里没人找过来。
她明白,他往王庭去了。
原来她这几个月带给他的,还是抹不平他二十年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