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夜里天寒, 魏召南递了件斗篷给她。二人走到前方临时搭起的营帐,中间烧了七八处篝火,众人围着火堆说笑, 吃干粮。
魏召南拾起干草去喂马, 喻姝拿了两块馕饼, 择了一处篝火堆坐下。
在塞外讲究的不多。
火前围坐着弘泰、十七、章隅,还有五个随行小厮。他们见到她来,都起身稍礼了下。
这些人里,十七是王府管事的太监, 喻姝与之最熟悉,便坐到十七身旁。
她掰饼吃了两口, 忽而问十七:“寐娘呢?”
“禀夫人, 寐娘子行车劳顿,先歇息下了。”
她轻轻点头, 拿起水囊饮一口。
其实他们所在的漠地也不全是沙, 有草。只是这里气候太干,风沙大, 草根也是光秃短小的。
喻姝静静而坐, 夜风时不时传来弘泰与小厮的说笑。
她眸光转了一圈,发现章隅也跟自己一样安静。不同于弘泰豪放的坐姿,章隅则要优雅多了,绛紫的锦衣没沾上半点沙。
他也不跟人说话, 独自吃着干粮,面上倨傲之色倒真是从世家里出来的。
眼瞧就是个不好相与的。
魏召南喂马回来, 跟众人说:“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漠北风大, 有些烧过的草灰柴根竟然还在,若我没猜错, 应该是卢大将军的兵马两三天前也走过。我们如今处在腹地之中,再走个三天,或许就能到喀尔斯草地,与我朝的兵马碰见。”
于大家伙而言,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他们断断续续也走了二十多日。
因为只睡一宿,明日清早还要继续前行,所以营帐只是简略扎了下,并不大。
帐里铺了垫絮和一条厚衾,白帐放下,狭□□仄的居室与空凉荒原完全隔绝。
营布四面围起,虽挡风,却还是生冷。喻姝便回马车,将燃着暖香的铜炉端来。
这香是由晚香玉、鸢尾草、小苍兰调成的,馨芳入鼻,总能让人睡得安然。
喻姝掀帐入内时,魏召南已经在里头。
他支着腿,正盯着掌心的木匣看。听到动静,眉眼一抬,朝她招了招手。
喻姝放下香炉,刚坐上垫絮,他便将她拉进怀里。
魏召南打开木匣,只见匣内躺着一只巴掌大的匕首,螭首银柄,刀锋锐利。
他给她看了一眼,便合上木匣,塞在她掌心:
“这匕首是我在汴京时找铁匠造的,小巧好拿。西北不比京中钟鸣鼎食,哪里都有危险。你随身带着它,也防有个不测。”
喻姝盯着那精致木匣,有些犹疑:“可我不会杀人,万一摸不准,歹人没死透呢?”
“这有很难?我教你。”
他扬眉一笑,忽然伸手解了衣带。先褪去裥衫,再褪中衣,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她愣了下,脸颊在发烫。明明都行过数回房,还是不敢直视。
魏召南见她别过头,笑她脸皮比纸薄。
他抓住她的小手按在左侧胸口上,结实皮|肉之下,好像有东西在猛烈跳动。
那粗粝指腹在摩挲着手背,她有些痒,心倏地跳了下。
魏召南掰过她的脸,与之相视:“夫人可明白了?往这里扎准,用点力能一击毙命。”
他的声音轻轻**在耳边。
喻姝闻言,手指缓缓张开,手心贴在胸膛上,蜷起的食指点了点他的心窝处。
他的心随之撞了下,只觉手掌里的纤纤小手仿佛抓得他心痒。魏召南把她拉得更近了,抚着她的鬓发,眸色渐深,忽然低头吻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他放倒了她。
怀里的木匣被他抛到一旁。
情动之时,他将她翻了个身。
喻姝的手撑在垫絮上,塌着腰,感受他俯下身,将温烫的气息落在她脸颊边。
从前没试过这样,她有些害怕。
魏召南发觉她在颤|抖,环过柔软的腰肢,大掌探到她的小腹上摸了摸。
他俯头在她的耳畔,低低道:“别怕,西北此行辛苦,我不会让你在这时候有了身孕。我不进去,只在外头舒缓舒缓。”
她的乌发很长,自细白脖颈处分开,如瀑布垂在垫絮上,还有几缕贴着腰,被他的手拂开。
喻姝的双眸忽而红了,扭头望他。
只见昏暗中他的眸色亦是沉沉,忽然伸手转过她的脸。他的手从小腹离开,摸着她乌顺的发丝,气息隐忍得发沉:“乖,别这样看我。”
她垂着眼眸,直直凝望丢到一旁的木匣子,脑海里想过许多。
她想告诉他,其实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可嘴巴张了张,依旧没能说出。
......
队伍又前行三日,果然如他所预想的,抵达了喀尔斯草地。
这片草原确实比他们走过的漠地要青一些,一望无际,景色也佳,远方有隐隐可见而山峦。
十几个护从往周围打探了一圈回来,说三里开外有条蜿蜒的河流,水质清澈,倒是能取用。
于是魏召南决定,不再往前行,把他们两百多人的营地暂且驻扎在此处。
一行人安营扎寨,将将歇下。
这喀尔斯草地在大周的最北部,过了约塞河,就是西北十五部的地界。
喻姝只知道喀尔斯很大,却不知到底有多大。
她听弘泰说,卢大将军的兵马也驻扎在喀尔斯,盛王殿下的意思是,要带些人手自行去找。
皇帝要魏召南此行的目的,便是与吉鲁王庭先和谈。
和谈,便意味着他要进王庭,免不了做客上宾。
比起他们这两百多人的驻扎地,卢大将军的地盘显然离西北十五部要更近。
魏召南想,他先带十几个随从,找到大周兵马的驻扎营,再与以卢赛飞为首的将领们细说和谈之事。
到了午后,魏召南果然带人离开。
他带走了章隅,兼十个护从。因担心喻姝,便把属下弘泰和十七留给她。
喻姝让人从河边取水回来。
她在帐后找到一处僻静地洗衣裳。因着这一回没带仆婢,所有事都要亲力亲为。
喻姝把衣裳浸水里搓了搓。
四月末尾,天也在渐渐回暖,这水倒也不至于太冰,双手浸入时十分清凉。
她捞起一条裙裳,正是昨日穿的。刚泡进水面,便瞧见裙上有一块□□。想起这是昨日夜里沾上的,不由面红耳赤。
那时他只从后头来,蹭着她腿间。虽没进里头,却也让她叹为观止了一回。
喻姝忽然觉得胸口在跳。
她边洗边想,或许心意就这样定了罢。
虽不知喻潘的仇能不能报,但不管如何,她都会选择留在汴京。
她一直都知道,魏召南想要的不止是眼前,从他屡次三番接近卢家便可见。但他也是个隐忍聪明的,不管自己到底要争什么,从不露风头。
他没有锋芒,就不会有人把眼睛往他身上盯。
喻姝拧干了衣裳,正要系在木杆上晾晒时,忽然瞧见寐娘从营里出来。
寐娘这几日的神色并不好。
即便仔细梳妆,抹了胭脂口脂,可眉眼见总有一抹蔫蔫之色。
她不知道魏召南为何要带寐娘来。
但能隐约察觉,于寐娘而言不是好事。
喻姝忽然想起那一晚魏召南生辰,寐娘为他弹完琵琶后,也是一副凄凉可怜的神色。
就好似溺在池中苦苦挣扎的人。
今日的寐娘亦是如此。她出帐时碰见喻姝,福身后又低头往前去。
“你病了么?”
喻姝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寐娘回过神,缓缓摇头:“奴身子无恙,劳夫人记挂。”
自从喻姝救过寐娘一命后,寐娘的姿态便低了许多。
她不止一回认过错,说,从今往后只愿一心伺候殿下与夫人。
“那你为何如此憔悴?”
喻姝提步走近,看了她的脸好一会儿:“这回殿下带你来,为的是什么事?”
寐娘起先不语,只是愣自垂头。
她见喻姝也不曾走,倏地眼眸通红,扑通跪地,抱住喻姝的腿:“求夫人救救奴......”
喻姝掺起她,“你说罢,究竟是何事。”
“殿下...殿下要把奴送给卢将军,夫人救救奴,奴只愿留在王府一辈子,不想去伺候卢将军。”
寐娘大抵是真喜欢他,哭道:“若要奴离了殿下夫人远去,还不如赐奴一条白绫,死了算了......”
喻姝闻言,眉头一皱:“我当初救你,可不是要你今日寻死的。”
“奴晓得夫人大恩......”
寐娘抽噎说:“奴是瘦马出身,命从来不在自个儿手上。奴不记得自己爹娘,小时候走丢,被人牙子卖给妈妈,六岁便开始苦学伺候男人的功夫。夫人知晓扬州瘦马都是好身段,可这样好的身段却是饿出来的,只为了方便妈妈卖个好价钱。我们几个姐妹,一松懈了便要挨打。后来奴命好,被张大官人买了去,又被张大官人送给殿下。殿下待奴很好,奴心里爱慕他,只想留下来伺候一辈子,夫人救救奴,哪怕留奴在身边做个打扫婢子......”
草原的风轻轻吹过,喻姝听完寐娘的话,愣着站了好一会儿。
寐娘虽可怜,但喻姝也懂这个道理,为奴为婢终究能被主人家一句话给打发。
“我可试着跟他说,但成不成也不知晓。”
喻姝低声道:“若能成,我便使些银子给你赎身,烧了你的卖身契,放你自由身。也能费些功夫去官府打探,帮你找爹娘,可是王府终不是你久留之地,可明白吗?”
寐娘却摇了摇头:“奴不想离开王府,天地之大,奴便是走了也无处可去。”
“我向殿下求情未必能成。若他不允,我也无能为力,说这些只为让你好好想想。你若真不想跟卢大将军,赎身未必不是一条出路。但你跟着殿下,其实跟卢将军无甚差别。”
何况卢赛飞也不差,二十五,年纪尚轻,至今因在沙场杀敌,还未曾娶过妻室。
喻姝如此想,其实她并不介意寐娘留在王府。毕竟她是生不出孩子的,而魏召南是想要子嗣的,纳妾倒也无妨。
只是她明白魏召南——张宜把寐娘送给了他,只要寐娘还是奴婢一日,便始终能作旁的打算。
寐娘又爱慕他,便是留在王府,也是命不由己,日后还要为着许多事去求她。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早就跳出王府。
“你回去想想罢,明日再告诉我。”
喻姝回到帐内躺下。
因着他们决定驻扎在此,主帐也搭得格外大些。
她躺在被褥上,想着寐娘方才的话,却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黄昏之时,帐内的光线也渐渐黯淡。她朦胧地睁开眼,听到外头的护从说:“寐娘子想求见夫人。”
喻姝撑着手从榻上起来,唔了声,湿布净脸后便让寐娘进来。
寐娘好像哭过,眼睛十分红肿。
最终跪地上磕了头:“奴细想过后,还是愿意侍奉卢大将军!午时同夫人说的,都是寐娘失智之言。”
寐娘既如此说,喻姝也无话。
她颔首,从腕上掰下两只玉镯套在寐娘手上:“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望顺遂。那你爹娘......”
寐娘仰脸,唇角牵了牵,苦笑道:“不用找了,此生我与他们无缘。若是有缘,下辈子也能碰见。”
喻姝默了会儿,终是没有再说。
下辈子,像她这样不信鬼神,不信报应现身的,也不觉得人会有下辈子。
她送寐娘出门之时,正是夜晚,月色溶淡。
魏召南已经回来了,他正立在月头下,手上牵着马,身后是寐娘一路乘坐的马车。
“夫人,奴今夜便要辞去了......”
寐娘说着,声音也发着颤,似是欲哭,却又极力忍住了。
她朝喻姝福身,头也不回地朝那辆马车走去。
喻姝目送那道纤细背影,在黑夜里婀娜前行,迈的正是妈妈教的步子。
妈妈说,这种步子扭腰摇曳,最勾人,男人看见定要丢了神魂。
寐娘至今也不知,自己学的到底成没成。
真能丢了神魂吗?可殿下也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当然喻姝也永远不会知晓——傍晚寐娘找来时,磕头说愿意跟着卢将军,并不是心中所想,而是被他所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