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倏地空空一片, 在地上瘫软了许久。
可偏还想宽慰自己,万一是弘泰没追上他呢?万一是他回来,没找到他们避雨的山洞呢?
直到弘泰带了随从找来。
因为章隅身上刀口甚多, 虽暂无性命之忧, 但伤的已经无法起身行路。喻姝便先让人抬章隅上马车。
路上, 她忽而探窗问弘泰:“昨夜我给你指的路可是不对?你有追上殿下么?”
此刻她的心全然提起——她多么希望,弘泰能摇头。
可是弘泰没有,他是个粗心眼的,自然想不到感情上的事。
他甚至爽快笑道:“还是夫人英明, 小的出营没半个时辰就追上殿下,就是殿下让小的来救夫人。好在夫人性命无恙!否则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性命无恙么?
她扯了扯唇角, 只苦笑一句“我这是命大”, 便将头缓缓靠进车舆。
她的命和卢赛飞的命,他还是选了卢赛飞。
喻姝不怪他, 亦没有半分怨念, 只是觉得很难过。
万一......万一她就死在大火中呢?又或是别人的刀下?他不会没有想过,可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她摸了摸胸口, 突然觉得此处难受至极。
不是前番几次跳得难受, 这回是被抑动的疼。
她感觉这颗心平平躺着,就快奄奄一息了。她想救活它,但她不知道如何做。
忽然,章隅双目睁开一条缝, 在她身旁急促咳嗽。一咳,又牵起身上的伤, 疼得他直嘶。
喻姝忙摸向荷包, 倒了两粒能止咳的药丸塞给他。他朝她苍白地笑了笑:“多谢,我无碍的, 刀伤加风寒,真能折磨人......"
喻姝只是摇头,车舆内又是一片悄然无声。
她心口发酸,双眸只愣愣凝着荷包——这里头原有一枚平安符,昨夜被她紧张、担忧地塞魏召南怀里。他也许不会知晓,那一刻她多祈盼他平安顺遂。倘若她懂功夫,她真的会选择陪他一起走。
喻姝半凝着眼眸,已然湿润成片。可她不想掉珠子,尤还是在外人跟前。
她紧紧合着眼,只觉脑袋昏沉疼痛,在马车颠簸中,就这样半梦半醒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再没有梦,是一片空寂旷古的黑暗。她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又好像不愿醒来,心想这趟西北或许只是她做的一场很长的梦,或许她还在汴京城里。或许是三四月,满城的春色......
等到她再次有意识,惺惺忪忪地睁开眼事,四周已经暗得看不清。她撑着胳膊起来,觉得累极了,就好似许久没进食一样。
不过她躺的却不是营帐里低矮的垫絮,而是木头床榻。屋内焚烧的暖香让喻姝稍稍一怔......原来还是在汴京么?我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么?
喻姝急着下榻,像是要求证什么似的,不料双腿无力,倒是跌在地上。外头的侍女听到动静,忙推门进屋,掺了她一把,扶她坐榻上。
侍女又点了灯,屋内逐渐亮堂了。
喻姝眨了眨眼睛,大吃一惊。她不再住营帐里,而是一间屋子,古朴雅致,可眼前的侍女却极为面生。
她不禁问道:“你是王府新来的吗?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那侍女却笑了笑,“夫人,这里是安西都护府,您睡了一天一夜。盛王殿下正与齐都护议事呢。殿下吩咐奴婢看着点动静,奴婢这就去通传!”
都护府?
喻姝想起,大周自开国,便延续了旧朝之制,在西北设立安西都护府,置都护、副都护、长史、司马等职,掌管边塞。
原来不是梦,他们还是在西北。
见小侍女要出门叫人,她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拉住。
一时之间竟是无话,喻姝想了半晌,才道:“不急不急,殿下正是议要紧事,等他议完了再来。”
“那奴婢弄些吃的来。”
屋里又没有人了,一片寂静。
里间有盆舆和湿布,不过水是冷的。喻姝拖着步子走到架台,用冷水净了把脸,登时清醒许多。
喻姝轻轻叹了口气,又或许,她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幸事,是不是?
没一会儿,侍女便将晚膳送了来。
喻姝吃过一碗小粥后,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可明明她才刚醒,这会子竟又想睡了。
她回到里间,灭了两盏烛火,只留床边微淡的一盏。
她坐上床,掀开被褥刚要躺下,便听到屋门被推开,有人匆匆进来了。
那人衣袍沾着灰,像是风尘仆仆归来。素来精神焕发的脸,如今却有些疲态,眼睑有淡淡的青痕。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坐到床榻边,将她搂进了怀里。
——那晚夜色苍茫,弘泰从后头草原追来时,魏召南正欲过约塞河。他做了一个这辈子最难的抉择,一头是身中埋伏,有性命之危的卢赛飞,一头是手无缚鸡之力,等他回头的喻姝。
他往前跨一步,满眼却是她身陷火光,绝望地等他;可他往后退一步,却是累累白骨,抚养他的常姑姑被暴|虐致死,鄯王在他身上砸下的每一鞭,和他无比渴望的高权。
这二十年,他活得太痛苦了,痛苦到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恨意,他太想要权势了,能够操纵一切的权力。
他最终迈上了救卢赛飞的路。
可是他拼死救完卢赛飞,就想起了她。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怕,当年鄯王把入骨的长针刺进他血肉时,他都没这样怕过。他怕弘泰救不了她,让她葬身火海。
他又拼了命往回赶。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来不及了,可他又盼着上天能够眷顾一回,让她活着,只当补偿他的二十年。
他一天一夜没阖过眼,终于赶回了草原。当看见她在马车里昏睡时,魏召南又惊又险。他忙翻看她身上的伤,胳膊上有刀伤,腿上也有几处,血淋淋的,看得他心头酸楚。
他们的营帐被烧,连他的亲兵也重伤了好几个。
此地待不住,他们一行人便向东行,往边陲城郊的安西都护府而去。
一整天了,她还是没醒来。
他不知道夫人为何醒不来,急得如热锅虫蚁。明明都护府的大夫瞧过,说无碍,他又进城里找了数十个来,非要再瞧。
现在他终于看见她醒来了。
魏召南紧紧搂她在怀,也不管她是不是在怪他,颤声问:“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喻姝垂了垂眼眸。
若换作以前,她肯定会摇头说不疼的。可是这一回她却点了头,小小声说,“疼。”
“是哪里疼?”
他发觉胸膛的衣襟沾了泪,微微透湿。他怔了好一会儿,伸手却迟疑了下,终是轻轻抚她的背。
喻姝不知道是手臂更疼一些,还是腿更疼一些,她擦了擦眼角的水花,目光始终落在他胸膛前,一直不吭声。
那里是不是也在跳?
她想,她是不怪他的,也不会怨他。
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明白。
可是,她却不能做到跟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了。因为他的心里就不是她在占满,他还有自己追逐的,甚至他已经做好了抉择。
念罢,喻姝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挣扎,仍由他搂在怀里。她出声问:“卢将军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
他张了张口,这句话却哽在喉咙。他已经准备好听她的哭,受她的埋怨,他甚至还能庆幸地想,无妨、别怕,反正她都已经嫁给他了,她不会走的。
可是没有。
在魏召南抱着她,等待发落之际,她却什么也没做。
她再次仰起脸问,“殿下可不要说没救回来,费了这么大的劲还不救回来,妾身也要难过的。卢将军乃是为了大周征战,英勇无畏,妾都明白。”
他听她的话,一愣:“你......”
喻姝知晓他心中早已做了取舍,她也并非刁蛮、无理取闹之辈,自是做不到质问他为何抛下她。与其闹得两厢尴尬,惹他恼怒,倒不如她识趣些,还能博他欣赏。
“所幸妾还活着,不是吗?”
她从他怀中出来,看着他,甚至牵动嘴角笑了笑:“妾不会怪殿下的。真的。”
魏召南已然心痛到无话可说。
她越乖,越柔,把自己放得越低,他的心也就越痛。他几乎痛苦不堪地搂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颌,深深吻了上去。
喻姝眼角的泪痕早已干了,如今她也不动,只是无意识由着他亲近,与他唇舌相依。这一回他格外轻柔,轻柔的好像没有欲,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跟她说话,想拥她,想贴近她。
她缓缓闭上了眼眸,十指紧紧攥着他肩上的衣衫。
她总要靠着他再走一段路,不是么?
喻姝不知道曾经多少回这样想,还是相敬如宾吧。
相敬如宾就很好,她已经动过一回情了。倘若要三番两次被他放弃选择,到头来难受的还是她自己啊。既然如此,她为何不把她的命握在自己手上?
毕竟她的命不是他救回来的,也不是弘泰救回来的,而是她自己救的。
室内单烛暗淡,似要扯出人的私欲。
一吻毕后,魏召南轻轻将她拉出怀里,盯着她的脸。她的眸光在平静无奇,唇瓣却是嫣红的,他的指腹从上摸过,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真的没有半分怨他么?
魏召南直直盯着她的脸,非要看出个结果。
他又想,像他夫人这等心胸宽广之人,如此爱他,连那群美人都能容下,或许真的不怨他。
他仍记得她说过的话,一直在心头记挂着,如今却怕她的话化尘远去。
终于,他放心不下,还是拉着她的手,盯着她低低问道:“夫人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若我从王庭归来,我们回汴京,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