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生活需要有趣的人物,清净枯淡的禅修之地,需要鲁智深这样的热闹绚烂之人。

有一种性格,即是智慧

鲁智深自己寻思无路可走,偌大的世界还真的没了他的立足之地,所以,他对员外说: “洒家情愿做和尚。”当时就说定了,颇出赵员外的意外,人生这么大的跌宕,他竟然如此坦然淡定。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粗鲁人,偏偏体现出一种难得的洒脱气质。也是,说白了,若说坎坷,人生何处不坎坷?哪一条道儿不艰难?若说顺畅,那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行行都能出状元。和尚也是人做的,并且往往是好人做的。玄奘不就是好人吗?和尚还往往是一些猛人做的,朱元璋不就做过和尚吗?可见,做和尚,不仅可以成佛成祖,还可以成王成帝。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是智慧。鲁达鲁达,粗鲁通达,虽是粗鲁,然而通达。什么叫达?达就是大路朝天,就是四通八达,没有阻碍。明白这个道理的,往往不是精细人、算计人,恰恰是鲁莽人,是粗心大意人。所以,“鲁达”这个名字好,暗含着深刻的道理和智慧。送这么一个好名字给他,施耐庵是真的喜欢他笔下的这个人物,或者说,就是用这个人物来表现他对生活的认识和领悟吧。庄子曾说“嗜欲深者天机浅”,鲁达对自己的人生,无那么多孜孜以求,无那么多的欲望,所以人有智慧,且天机深厚,可不就是智深吗?因此,后来智真长老给他取法名叫“智深”,这个法名又好。鲁达就是智深,愚鲁通达就是智慧深厚。鲁达的人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有一种智慧来自性格,有一种性格即是智慧。所以,养性即是养智,养智就要养性。

好了,现在鲁达情愿做和尚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人家要他做和尚吗?五台山这样的佛界至尊,千百年清净去处,能收下他这样一位冒冒失失、莽莽撞撞、杀人放火的主儿吗?再说,像他这样性如烈火、杀伐心重的人,能像那一般和尚一样念经参禅,在木鱼声中冥想来生吗?今生的多少热闹,他能丢得开吗?至少,他这样贪酒好肉之人,能丢得下大碗的美酒、大块的肥肉吗?

果然,他随赵员外一到五台山,赵员外刚说完要长老慈悲,收鲁达为徒,首座与其他众僧就暗中阻拦。因为鲁达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太差啦。首座是寺庙中掌管教务的一把手,又叫上座,表仪众僧,他的意见对鲁达能否如愿成为五台山的和尚很重要。但偏是这个首座,对鲁达是第一眼就不顺眼。我们知道,在史进眼里鲁达是面阔耳大,鼻直口方,一副正气相加福气相,而在五台山首座及众僧眼里,鲁达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

出家人的模样是什么样子我们暂且不说,但这个世界上,干什么事,即要有一个什么样子却是一般俗人的见解,这种见解害了多少真英雄、真才子?多少人就是因为缺了一个模样而被弃掷在一边,被排挤在圈子之外?这模样,有些时候就是长相,有些时候就是规矩、风格;有些时候,则体现为诸如文凭、职位、头衔,等等。

首座与众僧商量后,就让知客带赵员外、鲁达到别处暂坐(知客即是寺院中负责接待客人的),他们去劝阻长老。在他们对长老说的话里,有更具体的对鲁达形貌的评述:

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日后累及山门。

赵员外也好,鲁达也好,可能想到了各种不收鲁达做和尚的可能,但一定没想到,长得不好也不能做和尚。而且,这长得好不好,标准还不是普遍的,而是五台山自己制定的。好在鲁智深不知道他的面试结果,不然,他不是气死,就是心灵受到创伤而死。你看,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眼光中,长相的差距有多大啊。可见,面试时,外在形象多么重要啊。

看来,鲁达的长相确实让人不敢恭维,长老似乎也认可他们对鲁达长相的客观评价。但长老毕竟是长老,尚能不以貌取人,他入定回来之后,告诉众僧: “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之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这才驳回众人,收录鲁达为徒。

于是赵员外出银子,为鲁达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鲁达很配合,到处去量尺寸、个头、腰身、脚板、头围、胸围、臀围,被裁缝拨弄得团团转,而且很乖顺,一点也不违拗。从此,这个军汉鲁达,要换一副行头,换一副面孔,做和尚了。但是,他能换一副心肠吗?

别人失意可怜,鲁达失意可笑

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显示出鲁达对过去生活及社会身份的留恋。在五六百僧人参加的剃度大会上,净发人先把鲁达脑袋上的一周遭都剃净了,等到剃髭须时,鲁达突然说: “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啥都不要了,地位、身份、曾经的好日子、美好的未来,都不要了,就要这一圈络腮胡子。想想,是又可笑,又有些可怜。

我们可曾见过满脸络腮胡子的和尚?金圣叹说: “从来名士多爱须髯,是一习气,鲁达亦然,见他名士风流也。”这话差了。从来英雄亦爱须髯,鲁达爱髭须,是英雄心性,与名士何干?名士的特点是通脱,鲁达的特点是刚直。想留一点髭须,是鲁达想为自己留一点过去的影子,留一点过去的念想,这本来够可怜的,但一放到鲁达身上,表现出来的却是可笑,所以,弄得满堂僧众满堂笑。《水浒传》中写众多英雄失路,失路则一,感觉不同:鲁达显得可笑,林冲、杨志可怜,武松可叹,宋江可气。盖因各人性格不同,在同一失路命运面前,他们的表现不同。鲁达表现的是一切随缘,而又有一丝不服,有一丝不服却又并不自怜自怨。所以,他不仅在张扬自我时,给我们带来快乐,即使在失意之时,他天性中的满不在乎走哪算哪无可无不可的脾性,仍然给我们带来快乐。

当我们看到下面长老大喝一声: “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时,我们可以想见鲁达的一丝无奈,而我们的内心也会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一丝不挂,却想保有一撮胡须。天下无为难事,却保不住这腮前一撮。 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净发人的刀下,纷纷飘落!

好了,我们现在要记住,从此鲁达就是光光的脑袋了,以后他就要顶着这光光的脑袋风风火火闯九州了,用这光光的脑袋撞这个世道的墙了。

当然,他还要用这光光的脑袋给我们带来种种快乐和欢笑,我们记住了。

还有一点我们要略提一下。我们知道,五台山的住持长老法名叫智真,而他给鲁达赐的法名竟然叫“智深”,都是“智”字辈。如果不是施耐庵(《水浒传》作者到底是不是施耐庵,我们暂且不论)糊涂,也不是长老糊涂,把弟子辈当作兄弟行,就很可能是长老看出鲁达将来证果非凡,不敢把他当弟子了。

现在,鲁达就正式受戒做了和尚。但他真的能记得他承诺的“洒家记得”的“五戒”吗?

这五戒是: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金圣叹分别在这下面有批注,说到不要杀生,批曰: “不能。”当然不能,这世道邪恶这么多,没有杀伐,正气如何张扬?鲁达正是那正义的刀剑,要他不杀伐,不能。他也就是一介武夫,面对邪恶,他的思想里只有一个念头:杀。

说到不要偷盗,按鲁智深的品行,当然不会,所以,金圣叹也批两字曰:“能,能。”但我要先放一个话头在这里:未必。大家一定很奇怪,难道鲁智深还会偷盗?我要说,除了缺德事,鲁智深什么事不敢做?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后面便知。

说到不要邪**,金圣叹当然又是连下二字:“能,能。”我也要应答,是,是。鲁智深绝不会邪**。梁山好汉绝大多数是不亲女色的,鲁达当然更加如此。但是,后面却也有一些蹊跷的地方,施耐庵偏偏在这一点上拿他开过玩笑。我们等着往下看。

说到不要贪酒,大家一定都会会心一笑,然后随着金圣叹连下两个断语:“不能,不能。”果然不能,没有酒,还有鲁达吗?

说到不要妄语,金圣叹也批曰:“能。”可是我要说,不能。肯定是我对,马上就证明给你们看。

赵员外倒也真的不错,他知道鲁达的脾性,大约很难和这些念经坐禅的和尚和睦相处,所以要预先打个招呼,于是额外请众僧到云堂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都送了礼物,花费还真的不小,只求大家多担待些。第二天,辞别下山,走前,难免又叮嘱鲁智深一番,大意总是要谨慎小心,不可托大。智深知道赵员外是好意,又有些厌烦他啰唆,便打断他:不用再说了,洒家都依你。

他能依吗?

命运磨难英雄,英雄调侃命运

送走赵员外,到了僧堂,看到众僧都在坐禅。鲁智深这时候大概才从这两天的热热闹闹昏头昏脑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一种全新的、完全陌生的、完全不符合他意愿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一定是迷茫而又惶惑,于是一声不吭走到禅床边,扑倒头便睡。上下看两个禅和子(参禅人的通称)赶紧推他起来: “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鲁智深说:“洒家自睡,干你甚事?”智深眼中哪里有什么清规戒律?金圣叹因为喜欢鲁智深,所以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欣赏的眼光来看。比如这里,本来是鲁智深的胡搅蛮缠,但金圣叹却批道: “八字说得有情有理,虽百辩才,不容更辩。”鲁智深的个性里,确实有一种魅力,使人几乎无条件地喜欢他、欣赏他。大思想家李贽、大批评家金圣叹,都被他迷倒了,成为他的骨灰级粉丝。但是鲁智深确实在胡搅蛮缠。洒家自睡觉,洒家自吃酒,这都是洒家私事,他想不到的是,这世界上总有一些规矩管到我们。洒家要当和尚,这当然是自己的事,但既然当了和尚,就不该洒家自己决定如何当和尚,因为“和尚”不是你的私事了,“和尚”是一个社会角色了。“和尚”

是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就不该由你这个洒家来定了。睡觉当然是你自己的事,但在禅**睡觉,在参禅的时候睡觉,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说白了,当和尚,就要有个和尚的样子。但鲁智深哪管这些?他哪里又能意识到这些?就算意识到这些,他哪里又能容忍这些?

当然,当这个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生龙活虎般的人,不得不做和尚,不得不“扑倒头便睡”时,我们先就把同情给了他。当和尚不能在禅**睡觉,当然;但鲁达这样的人而不能不来做和尚,这就是命运的玩笑。

命运开了鲁达一个大玩笑,鲁达就用在禅**睡觉这样的小玩笑来做一个小小的回敬,有何不当?事实上,当我们看到有人这样调侃命运时,我们也颇快意呢。金圣叹在鲁达“扑倒头便睡”这句下面批曰: “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是的,鲁达的这一举动,使我们感慨下泪,也使我们会心而笑——下泪在于感慨命运之磨难英雄,微笑在于英雄调侃命运。

再者,“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本来也是禅宗修行之道。

(有源律师)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大珠慧海禅师)曰“:用功。”

曰“:如何用功?’

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

师曰“:不同。”

曰“:何故不同?”

师曰: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所以不同也。”( 见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六)像鲁智深这样,心无挂碍,也是修行正道。

不过,回归质朴的生活与平常心,乃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就只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那肥猪倒最得禅宗境界了。

禅宗大典《五灯会元》卷十七里有一公案:吉州青原惟信禅师,上堂: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

显然,鲁智深还不是最后的经过否定之后的境界,他是第一层。

在此前,鲁智深给我们的印象是正直、慷慨、见义勇为、疾恶如仇,却并不见他有什么幽默感。但当他做了和尚,自知自己的生活将如禅修一样枯燥无聊之时,他却突然在这种极无聊的境遇中迸发出极有趣的幽默感。无聊的生活需要有趣的人物,清净枯淡的禅修之地需要鲁智深这样的热闹绚烂之人。上下肩的两个禅和子觉得这个不听劝告、还振振有词的家伙不可理喻,就脱口而出一个佛家的口头禅: “善哉!”智深一听,干脆将幽默进行到底,将蛮不讲理、胡说八道进行到底: “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宇宙之间自有了“善哉”这个口头禅,大约就在等待着这个智深和尚,等待着他把这个口头禅解释为鳝鱼之鳝,那可真是让口舌流涎的口头之馋物了。禅变成了馋,口头禅变成了口头馋。智深口头真个馋了。

禅和子们一听,更不像话,便又是一句文绉绉的话: “却是苦也!”意思是,我们身边怎么来了这么一个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心无一点敬畏的主儿啊!真是苦了我们了。鲁智深接口又是一句: “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

智深和尚的幽默感真是一流了。

这几天来,一会儿量身材做衣服,量头型做帽子,量脚板做鞋子,三围都要量。一会儿又拜师,在长老面前,其他人包括赵员外都可以坐着,只有他必须毕恭毕敬地站着,不能大大咧咧地坐着;一会儿剃头,连那么漂亮的络腮胡子也不让留;一会儿穿袈裟,碍手碍脚;一会儿摩顶受训,还要跪着,不能直挺挺地站着;一会儿拜见师兄师弟,低眉顺眼,像龟孙子似的;一会儿又巴结又讨好地送礼给各位职事僧人。鲁达生平哪受过此等拘束与苦楚?哪里这样夹着尾巴做过人?他一直是托大的,从来没有这样装小过。所以,这两天来,他心中一定是淤积了不少怨气,他心中一定想,洒家受够了,洒家这几天让你们玩了个够,现在我也玩玩你们!你们不是规矩多吗?我偏偏要拿你们的规矩开开玩笑!从此之后,他便成了五台山的另类和尚。他每到晚间,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面撒尿拉屎,遍地都是。德山开悟后上堂示众云: “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寺庙中用来拭粪的以竹木削成的薄片),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指佛)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指全部佛经)是鬼神薄、试疮疣纸!”(《五灯会元》卷七)这鲁智深是真的把释迦老子当干屎橛了!

这个另类和尚,还会做出什么另类的事吗?他在五台山,能够被一直容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