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就是把别人的不幸当作自己的不幸的人,就是把别人的仇人当作自己的仇人的人,就是把这个世道上的不平当作自己的不平的人!

报应会晚到,但报应终会到

现在,消遣阶段结束了,进入第二阶段。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

先踢倒他,再踏住胸脯,为什么不直接踹他,而是踏住他?因为鲁达还要教训他:没打死,让他以后做个老实人;一不小心打死了,也让他做个明白鬼。阎王见了,问,怎么死的?也能回答:做了恶,被一个叫鲁达的人打死的。

这就是第二阶段,教训他。

鲁达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却也并不马上下手——脚也上了,拳头也上了,但是,脚没踹他踢他,拳没揍他捶他,这叫引而不发。因为这还是第二阶段:教训阶段。还没到第三阶段呢。

鲁达提着拳头,看着这郑屠道: “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说自己的光辉历史和体面身份,并非要自我夸耀,而是要郑屠自惭形秽,知道自己的货色、成色以及在这个社会中的真实位置。对这类不知天高地厚、轻狂骄纵的小人,必须这样还他本来面目。这是鲁达在打他肉体之前,打击他的精神——狗一般的人,是对他真实社会地位的贬低,更是对他人格的贬低。

说到此处,猛然一句:“ 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这是让他死个明白,做个明白鬼,让他知道,他在哪里触犯了鲁提辖,在哪里犯了死罪。

是的,轻狂骄纵,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是死罪。

强骗金翠莲,你就该死了。

“强骗”两个字,好。既以势强逼,又以奸诈骗。这是郑屠这样的人欺压良善的两种基本手段。

这里有三段推理在:

你如此欺负弱小女子,你就是恶人;你是恶人,你就触犯了我鲁提辖;你触犯了我鲁提辖,你就惨了;

或者,这三段推理是这样的:

你强骗了金翠莲;

所以你是恶人;

你是恶人,所以你该打。

你可以躲过天,躲过地,躲过官,但你躲不过鲁提辖。

天不管,地不管,官不管,我鲁达管!

现在,这个世界上最恨那个郑屠的,甚至不是金翠莲父女了,而是他鲁达!

汪涌豪和陈广宏两位先生的著作《侠的人格与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讲到侠客的正义感时说: “他人之蒙受不公正待遇,在他们而言,每每感同身受。”“侠将人所蒙受的不公正,视为如自己身受一样,必要求为洗刷。”此外,还引述田毓英《西班牙骑士与中国侠》中的话说:“中国的侠则是为了一种不属于自我的,指向他人的义而行侠。”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就是把别人的不幸当作自己的不幸的人,就是把别人的仇人当作自己的仇人的人,就是把这个世道的不平当作自己的不平的人!

正义会迟到,但正义最终会赶到。

报应会晚到,但报应终会到。

鲁达的拳头,就是正义,就是报应,到了。

——第三阶段开始了:打杀他。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 “打得好!”

鲁达骂道: “直娘贼,还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

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 “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我们来看看作者的描写。第一拳,打在鼻子上。写完“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本来已经写足,偏要再写出“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第二拳,打在眼眶际眉梢,写完“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已经写足,偏要再写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第三拳,打在太阳穴上,又是一段精彩譬喻: “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水陆道场,也叫水陆法会、水陆大会、水陆斋,是中国佛教最隆重的一种经忏法事,全名是“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简称水陆会,又称水陆斋、水陆道场、悲济会等,是设斋供奉以超度水陆众鬼的法会。

世上有魔鬼,便会有魔鬼终结者

作者为什么这样写?首先,这样写是合理的想象,是站在郑屠一边,体会他的感觉,鼻根是味觉,眼睛是视觉,太阳穴管听觉。因为作者要欣赏,要把这快意恩仇延长了,展开了,慢慢消受!那时代的人民被压迫得太久,忍耐得太久,需要一个延长了的复仇过程,供人们充分发泄。我们需要恶人的鲜血,给我们快感;需要恶人的痛,来强化我们的快感!

实际上,《水浒传》的创作,从社会心理学上讲,就是一种压抑的发泄,是社会被长期压抑后的一种文学发泄,是人民苦闷的象征。这种发泄在元杂剧尤其是关汉卿的杂剧里,同样有明显的表现。从这一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水浒传》的某些场景写得那么血腥,那么残忍,这是人民对封建统治的仇恨造成的。

《水浒》到此,才有第一次**。我们到此,也才有第一次扬眉吐气,第一次手舞足蹈。

我们回头看看,此前,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

从洪太尉仗势骄狂误走妖魔,到高太尉公报私仇逼走王进;从王进流落江湖不知下落,到史进毁家纾难无处安身,总是恶人得志,好人倒霉,我们真是压抑得太久了。

鲁达的拳头,让我们大呼: “不亦快哉!”

鲁达的拳头,让我们看出了水浒英雄的真面目,真性情,真道德。

鲁达的拳头,不仅打杀了仇人,而且几乎是我们心灵的按摩!他的拳头,打出了我们的快意,打出了我们心中的恨、心中的怨、心中的冤、心中的仇,打出了正义的力量、道德的力量,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还不全是黑暗,恶人也不是全无报应,好人也能得到公正。

这个世界,只要有郑屠,就必须有鲁达的拳头!

实际上,镇关西这样的人,是对我们生存环境的毒害,是对我们良心的蔑视,是对正义的亵渎,是对道德的嘲弄,还是对法律的调戏。生活中有没有这种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的容忍与沉默。我们若是容忍了他,就是降低了我们的人格,我们若是和这样的人和平共处,就是我们自身的耻辱。所以,鲁达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地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也许稍微冷静的他理智上并不要置郑屠于死地,但是他的拳头,带着他的愤怒感情,却把郑屠打出了我们的世界,送他下了地狱。这个时候,他的一拳比一拳更狠的拳头,不仅表达了他内心中不可压抑的正义之怒,而且,在《水浒》作者的生花妙笔感召下,我们读者也在鲁达的拳头中,加上了我们的一分力量。我们在读这段文字时,内心里就不停在喊:打死他!这个时候,如果有人问,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是谁?我们一定会说,是鲁达。如果有人问,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一定会说,鲁达的拳头!

这就是世道人心!这就是一切良善终获公正,一切邪恶终受报应的最终原因和保障!

而文学,就是唤起我们的良知。

在鲁达打郑屠这段文字的后面,李贽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感受,只是连下了这样一连串的评语: “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

李贽太激动了。仁人、智人、勇人、圣人,是儒家的理想人格;神人,是道家的理想人格;菩萨、罗汉、佛,是佛家的理想人格。儒释道向称中国传统的三大教派,三大教派的最高人格境界,全部让李贽送给鲁达了,鲁达一下子得到了三顶高帽子。实际上,李贽就是一个在现实中深感压抑的思想家,他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制度、那个文化传统对人的全面压抑,他几乎不能喘气。所以,他读《水浒传》,读鲁达,他也一定十分畅快。

当然,鲁达还不能说就是什么圣人、神人、菩萨等等,但是,他此时的行为,却是代表了一个社会不可或缺的正义。在满怀积怨之后,看到鲁达这样申冤报仇的拳头,读者确实非常快意。李贽在激动之际写下的这一连串评语,就是这种社会心理的表现。

三拳过后,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死了。鲁达,成了郑屠的终结者。他就是魔鬼终结者,邪恶终结者。

只问是非而不问利害,这个世界少不得莽撞人鲁达寻思道: “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吃饭问题。没饭吃委实是个大问题。但是,他在救人时,没想自己的吃饭问题;在杀人时,也没想自己的吃饭问题。

他哪里是能周密地考虑一件事的方方面面的人呢?他只是率性而动,说白了,他也就是一个莽撞人。但这个世界上,少不得莽撞人。都是算得准把得牢的精细人精明人,这世界上的好多事就没人做了。是莽撞人,做了很多人想做又不敢做不愿做的事。

现在,他意识到,他一个早晨,不是做了两件事,而是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救了两个人;第二件,杀了一个人;第三件,砸了自己的饭碗。

墨子曾经解释过什么是侠义行为,他说这种行为往往是“士损己而益所为”“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损害自己,成全所做的正义之事;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救济他人的急难。这就是侠义之士的侠义行为。鲁达,就是这样的侠义之士。

为什么说他损害了自己呢?先看他昨天碰到的两个人:史进和李忠。

很有意思,这两个人有特色。什么特色?

史进正要讨出身,李忠正在讨生活。

什么叫讨出身?就是在体制内找一份有发展前途的工作。相当于在计划经济时代,找一份全民所有制的事业单位的工作,当干部。

什么叫讨生活?相当于在计划经济时代,丢掉了工作,不用说当干部了,就连大集体合同制工人的身份都没有了,自己谋生去。

一个是待业青年,一个是无业游民。

现在,一出场的鲁达,就碰到了这两个不同类型的人。这两个人却又恰恰代表了人生中的一些无奈,一些尴尬,一些艰辛,一些窘迫。

史进和李忠,是为生活所苦,为生计所累的两个人。他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呢?

鲁达此时在小种经略相公处做着提辖。老种是种师道,小种是他弟弟种师中。传见《宋史》卷三百三十五《列传》第九十四,主要侧重于管理一路(相当于现在的省)的军队。全称为“经略安抚使”。一般以文臣为之。为边防军事长官,与都督并置。如范仲淹曾任陕西经略副使。提辖是不大不小的官,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正营级少校。梁山好汉里,孙立也是提辖,他出门办私事,后面还跟着十数个军汉,可见其派头。这个职务虽不算很高,但是——

一、比起在街上卖膏药的李忠,还有正在找工作的史进,他已经是一个颇有身份的人了;

二、只要干得好,像他这样的武功和专业水平,在军队中混,再往上走,获得升迁,非常正常,机会很多。

所以,鲁达此时:

一、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出身和资历(从老种经略相公处转到小种经略相公处,照他自己的说法,还做过关西五路廉访使),不用像史进那样讨出身;

二、有很好的生活保障,不用像李忠那样讨生活;三、只要不出大的问题,前途无量。

但是,打死郑屠,让他一下子丢掉了出身,丢掉了职位,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结果是,史进这边要讨出身未得,倒弄得那边已有出身的鲁达丢了出身。于是,史进要出身,鲁达丢出身;史进要前程,鲁达抛前程;史进要求个半世快乐,鲁达倒先丢了半世快乐,落了个半世颠沛。

鲁达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计,他自己的事,由命运定,他只定别人的命运。他关心别人的生活,却不想自己的生活。他为了别人的生活,往往毁了自己的生活。

鲁达的可贵就在这里。这世界,人人要讨生活,如李忠;人人想讨出身,如史进。他呢?有了不错的生活,有了体面的出身,但他并不因此而沾沾自喜,并不因此而志骄意满,甚至并不因此而小心翼翼,只求保住这样的舒适体面的生活,甚至不惜委曲求全、同流合污。孔子曾经说过一种鄙夫: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论语·阳货》)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有一种人,他没得到职位时,生怕得不到,就孜孜以求,甚至不择手段;已经得到后,又生怕失掉,就小心翼翼,人格委琐。假如一个人老怕失掉职位,那就无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事实上,人生往往就处于这样的两个阶段:患得阶段与患失阶段。

岂止鄙夫啊,就是英雄好汉也往往不免。

杨志作为遇赦的罪犯,为了谋求复职,收购了一担的金银珠宝,买上告下,巴结行贿,这哪里像正派人啊?这是患于得。

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竟然对高衙内调戏自己的妻子忍气吞声,这哪里像英雄好汉啊?这是患于失。

他们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这世界处处逼得他们做不得好人,随时泼他们一身污泥浊水。

梁山好汉有几个干净人?

只有一个人,那是真正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就是鲁达。

首先他从来没有龌龊地生活过,没有忍气吞声过,没有唯唯诺诺过。

他不是愿意委屈自己,但为了伸张正义,往往把自己弄得十分委屈。他只是不愿意看到正义被委屈,他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有正道,应该有直道,他要做一个正人,做一个直人,以保护正道,保护直道。

现在,救的人,救走了;杀的人,杀死了。放不下的人,已经安顿了;放不过的人,已经结果了。

他能脱身吗?我们不能不为他担心。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伙计,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因为他一开始也不是定要杀郑屠,所以,他根本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以至于逃跑时显得很是狼狈。大英雄的狼狈,也自有他的风度和洒脱,甚至,还狼狈得很有气质。

做提辖也好,做和尚也好,快活就好鲁达打死了郑屠,成了我们心中的英雄,但却也成了官府的逃犯。他东逃西奔,急急忙忙,《水浒传》写道: “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煞是好笑,用另外的三个“不择”来衬托鲁达的“慌不择路”。

他也无路可择,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路在哪里,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半月之后(此处《水浒传》有一矛盾,在此回写着半月之上,到下回,却又写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四五十日比较合理),走到代州雁门县(今山西代县),不期然在此遇到了被他解救的金老父女。原来这对父女因为担心回到东京后被郑屠赶来,便也逃到此处。在此处金翠莲嫁给此间的一个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也就是古代的二奶吧。不过,在那时这却是合法的,甚至也是一些贫寒人家、生计艰难人家女孩子的一个较好归宿。既然法律允许社会认可,也就算是一个合法而正常的社会角色,有一个大家认可的身份。虽不能说是幸福,并且仍然地位低贱,但也算是“做稳了奴隶”

了。比起在渭州,要做郑屠妾而不得,想做奴隶而不得,现在衣食丰足,并且显然颇得赵员外宠爱,金老父女几乎有翻身得解放的幸福感。所以,他们也就“吃水不忘挖井人”,对鲁达感恩戴德,以至于在家中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人朝夕而拜。并且,金翠莲常常在赵员外面前说鲁达的大恩,连赵员外也对鲁达心向往之。现在鲁达撞到了雁门县,正好碰见金老,金老自然拉他到家招待,赵员外也很热情,鲁达便在赵员外的庄上住了五七日。

但鲁达来到此间的风声已经传出,几个做公的来街坊邻舍打听得紧,鲁达显然不宜在此久留。鲁达一听此情况,便说,既然这样,“洒家自去便了”,但去哪里,他心中一定完全没有主张。实际上,换作一般人,在赵员外庄上将及一周,一定会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但鲁达就是鲁达,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也不是他就此住下去不走了,到了他该走的那一天,他一定会背上包裹,拿了哨棒,道一声“相搅”,飘然而去。

至于去何方,他一定还是没有主张,他不是那种会计划自己人生的人。更何况他此时实在没有办法计划,他没有家庭,没有产业,唯一的一个职业——军人及职务——提辖,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在石碣天文上,他是“天孤星”,孤零零一人。他一切皆无,用禅宗的话头说,是一丝不挂,赤条条来到世上,赤条条闯**世界,他岂不“孤单”?但他是孤胆英雄,他在这世界上行走时,是一意孤行,是孤军奋战,是独行大侠。

赵员外一听鲁达要走,就说: “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怅;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这段话有几个很有意思处值得注意。其一,很显然,赵员外的这一个什么“道理”,并不是他这一时想出来的,这几天来,他早已琢磨在心里了,这就与鲁达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当鲁达对自己的去留不曾萦怀、毫无盘算计划时,赵员外却有了筹划。这就是“做家的人”——也就是普通“过日子的人”与鲁达这样的人的区别。过日子需要的就是这种精细的、实用的、一丝不苟的周到与计划,而鲁达则往往不耐烦于这些琐碎的考量与算计,往往率意而行。

其二,他一口一声“提辖”,固然是乡间员外的客套与尊敬,但却好似一声声调侃,在提醒我们鲁达已经不是什么提辖了,如果还是提辖,哪里用得着一个乡间小地主留与不留,哪里要一个乡间小地主帮忙出主意教他什么万无一失。“提辖”前接许多“留”与“不留”,“提辖”后又接什么“安身避难”,让人哭笑不得:既觉得好笑,又令人一哭;既令人一哭,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是什么提辖啊?世界上有这样走投无路的提辖吗?有这样走到哪睡到哪、走一步是一步、不忧不愁、没心没肝的提辖吗?

其三,赵员外此话说一半留一半。既说有一计可以叫鲁达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却又提醒鲁达, “只怕提辖不肯”,令人心疑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但鲁达并不在意,说: “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屡次说自己是个该死的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多么高尚,应该获得社会的赞扬与他人的报答,即使因此成了逃犯,也无怨无悔,独力承担,这真是一尘不染的佛的境界。所以,当赵员外说出要让鲁达去做和尚时,鲁达说: “洒家情愿做和尚。”当时就说定了。金圣叹在这句下面批曰:“‘ 说定’者,难之辞也。‘当时说定’者,易之辞也。极力写鲁达爽直。”

在中国,常常有一些人因为走投无路而做和尚,或一败涂地,无可收拾,万念俱灰而做和尚。所以,我们对鲁达由提辖而做了和尚,总有一种心有戚戚的感受。但鲁达倒未必有这样的想法,当时做提辖,现在做和尚,不都是在做人吗?变的是外在的身份,不变的是为人的赤子之心。做提辖时,鲁达未必有自豪感,尤其是一定无沾沾自喜感,所以,他绝无患得患失的心态;现在做和尚,他何尝有今不如昔之感?在他看来,做提辖也好,做和尚也好,快活就好。

问题是,他能做好和尚吗?

他做和尚做得快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