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龚大宾忙得扑爬跟头,他一人对几头,又是重建指挥部,又是县委、县政府,下面还有老百姓。无论上头还是下头,啥事都要找一把手,上面千条钱,下面一根针,一人几头忙,几乎晕了头。他给县委书记打电话,请求县委给白羊镇派个书记来,他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县委书记说老龚啊,我理解你,你累,这我知道。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干部死伤太多),一人几个岗,你是知道的,所以你先顶着。你忙不过来,把任务多给金桥同志分一点,他是副镇长,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政府工作上,不能光管社会治安。而且他比你年轻,应该多给他压担子,叫他多干点。等救灾工作告一段落了,各乡镇领导干部要统一进行调整,到那时会给你们镇上考虑一个镇长人选,至于书记这一角,县委已经定了,由你担任。龚大宾说书记,我还是当镇长,请县委派个书记来。县委书记说老龚,你就不要推了,咱们是党员,得服从组织安排,特别是现在,要多为组织分忧。县委书记的话是实话,龚大宾无话可说。可是,龚金桥也很累,农业、民政、社会治安这几块都是他在抓,龚大宾不忍心再给他加担子,他再年轻,也是血肉之躯啊!

夜深人静,忙了一天的龚大宾仍然睡不着,尽管他很累。睡不着脑子就要想事,他想他的爹娘、老婆、儿子和孙子……地震,把他们全埋了。当时,他无法,也不能去救他们,因为他是一镇之长,白羊镇的老百姓需要他,他不能离开。直到白羊镇的人安顿下来了,他才回了一趟农村的家,可是家已经没了,整个村子都被埋了,那么大一个村子,连一个人也没跑出来……他坐在山头上,望着家的方向,默默地流泪,心里喊着爹,喊着娘,喊着老婆。他太对不起他们了。爹娘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当兵走了。当兵就不说了,离家远,没法照顾他们,转业后,他当了镇上的干部,按理他是有条件照顾好父母和老婆的,让他们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是也没有。镇上大多数干部把自己在农村的家搬到了镇上,但他没有,他不愿意跟别的干部争镇政府有限的住房。他没把家搬到镇上,空了就回家看看,看看父母,看看老婆,有时也帮家里做点事,但不是很多。他对不起爹娘和老婆……现在爹娘和老婆都不在了,他想向他们忏悔一下都没机会了。他流了一阵泪,朝着村子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走了。走时,他的腿像灌了铅,重得迈不开步子。后来他又去了一趟县城,那是去开会,也顺便看了儿子儿媳和孙子住过的地方,他们住的楼房没有了,整个那一片没有一幢房子,全都变成了瓦砾。他想哭,可是眼里已经没泪可流了。这场灾难,毁了千千万万个家,有的是一家人全部遇难了——一家人全部遇难了还好些,埋在一起,还是一家人,还可以在那边过一家人的日子,而且还不会有生者的痛苦——他这个家还剩他一个,痛苦就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一碗苦水,几个人分着喝,喝得少就没那么苦。可现在,一碗苦水,而且是一大碗,全灌在他一个人的肚子里,他苦啊!可这苦又能对谁诉说?无处诉说,闷在心里,闷得难受就吸烟、喝酒,尽管他过去不喜欢、甚至反感这些东西,但现在他喜欢上了,而且知道了啥叫一醉解千愁。

龚大宾拿了一瓶酒,揣了两包烟,出门向山上走去。那地方他已经去过好几次了,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向老家的方向,抽烟、喝酒。每当这时,他总会先点燃一支烟,插在地上,这是给他爹的,然后再点燃一支,自己吸。喝酒也是这样,先往地上倒一点,让爹先喝,然后自己才喝。他用这种方式与爹沟通,向爹悔过。他的过就是反对爹抽烟、喝酒。爹的烟瘾大,一天要抽十几根叶子烟,酒瘾也大,每天至少喝半斤。娘叫爹少抽烟少喝酒,爹从来不听,为这事,俩人常常吵架。小时候他无法,长大了,他帮着娘劝爹,爹不听。爹好像跟他们赌气,他和娘越劝,爹的烟抽得越凶,酒喝得越多。为了爹的身体,他给爹买纸烟,买低度酒,可是,爹不喜欢,说纸烟没劲,吸着不过瘾,低度酒没味,喝着像白水。爹仍然抽他的叶子烟,喝他的苞谷酒。说来奇怪,这些东西没有伤害到爹的身体。进入花甲之年的爹,腰不弯,背不驼,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上山下山连大气也不出。有一次,爹很得意地说,他的身体好,全得益于叶子烟和苞谷酒,是这两样东西滋养了他的身体,不然他的身体也不会那么硬朗。娘不认同爹的话,跟爹争论,说电视里天天都在说吸烟有害于健康,酒喝多了伤肝,烟吸多了伤肺,你咋没听见?爹说那是他们说的,我不认可,我用事实说话,叶子烟苞谷酒对身体就是好。他跟娘一个观点,不认可爹的话,但他没有反驳爹,他不想惹爹生气。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想咋生活就咋生活吧,顺其自然也许会更好。爹见他没有反驳自己,越发得意了,对娘说,咱大宾是读过书的人,也当过兵,现在大小还是个官,他该是比你懂得多,他都没说啥,就你话多,好像你懂完了。娘把目光转向他,求救似的说,大宾,你说说,吸烟喝酒到底有没有好处?爹娘叫他当裁判,这个裁判可不好当,他不想叫爹生气,也不想叫娘生气,于是笑了笑算作回答。爹更得意了,说看见了吧,大宾不会为你说话,因为你的话没有道理。娘说,大宾,你不能和稀泥,要说公道话,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然你爹会把错当成对,把对当成错,久而久之,他连对与错是与非也分不清,外人会笑话他的。龚大宾又笑了笑,还是没说话。娘急了,说大宾,你倒是说话呀!爹说,大宾,别怕你娘,说!是我说得对还是你娘说得对?两位老人这样一逼,他不说不行了,正想着咋说才能使两位老人都不生气,这时手机响了,他装着在屋里听不见,跑到外面去接。电话是镇政府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说县上来人了……接完电话,他说镇上有急事,匆匆地离开了家。他老婆说大宾,你把饭吃了再走不行?他说不行,有急事。那次离开家,没等他再回去就地震了。

“娘,你是对的。那天我没有说爹,是因为爹的年龄大了,他高兴咋生活就咋生活。人生苦短,要尽量生活得快乐,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所以要自由自在地生活,尽量少受约束。现在我给爹烟吸,给爹酒喝,你可别说爹,他想吸就吸,想喝就喝。儿子现在也学会了吸烟,学会了喝酒……唉——”龚大宾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兰香啊,我对不起你,你在的时候我对你关心太少,现在想弥补也没法了。咱们的儿子、儿媳、孙子你见到了吗?见到了,你跟他们说一声,说我想他们。同时转告他们,说我好好的,叫他们不要惦记,你和爹娘也不要惦记……”

龚大宾拿起酒瓶,酒瓶里已经没有酒了,他把酒瓶扔了。

“大宾哥,给。”黑暗中,一个酒瓶递到了龚大宾手上。

“金桥,你?”龚大宾接过酒瓶,说,“你啥时来的?”

“我来了一阵了。”龚金桥说。

“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我跟你几次了,前几次我没惊动你。”

自从龚大宾从板房的大通间里搬出来,龚金桥就很留意龚大宾,因为他俩都是一个人睡一个单间,这个单间也是他们各自办公的地方。他俩的屋挨着,有个动静,能互相听见。龚金桥失去了儿子,但家里还有亲人,不像龚大宾,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所以他很留意龚大宾。夜里,只要龚大宾的屋里有一点响动,龚金桥就起来了。龚大宾一开门,龚金桥随后也把门打开,龚大宾往哪走,他也往哪走,他怕被龚大宾发现,始终与龚大宾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一跟就跟到了山上。他不想影响龚大宾,离龚大宾远远的,他想让龚大宾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里积压的苦水倒出来,那样,龚大宾的心里就不会有那么难受了。可是龚大宾连一次也没哭,嘴里喃喃自语一阵后,拿起瓶子喝酒……喝一阵,龚大宾就走了,他也就跟着走了,所以龚大宾一直没有发现他。今晚他之所以走到龚大宾身边,是龚大宾没有酒喝了。

“你也带酒来了?”

“嗯。”

龚大宾知道,现在不光他在喝酒,很多人都在喝酒,大家都在用酒麻醉自己,龚金桥也不例外。

“你没喝?”

“喝了。”龚金桥说,“我带了两瓶,这一瓶是给你准备的。我的瓶子里还有。喝吧!”

“喝!”

龚大宾接过酒瓶,龚金桥拿着另一瓶,当地碰了一下,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唉,痛快!”龚大宾说。

“痛快!”龚金桥说。

“喝!”

“喝!”

龚大宾把龚金桥给的酒喝了半瓶,已经有些醉了。

“他妈的!现在啥都没这东西好!”龚大宾说,“它能治病,治人的心病!它能治伤,治人心上的伤痛!哈哈哈哈,麻醉药,世界上最好的麻醉药!”龚大宾一阵狂笑。

“大宾哥……”龚金桥拉住了龚大宾的手。

“干啥?”

“不能光咱两个喝,该给伯父留点。”龚金桥找了个理由,他怕龚大宾喝醉。

“对!给我爹喝,不能叫我爹饿酒!”龚大宾把剩下的半瓶酒咕咕地倒在地上,扑通跪下,说,“爹,喝吧,儿子保证你每天都有酒喝!只要儿子活着,天天给你敬酒!”

龚金桥也把酒倒在地上,他也跪下了,说:“伯父,侄儿给你老人家敬酒了!”

酒没了,俩人抽烟。烟没了,俩人才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一块石头绊住了龚大宾的脚,他使劲一踢,说:“他妈的!啥东西?敢绊老子!”

“石头,一块石头。”

“石头?绊脚石,统统给老子踢开!”

龚大宾在龚金桥的搀扶下回到了板房里。

天还没大亮,就有人来找龚大宾了。

“龚书记还没起来。”

“走,等一会再来。”

“懒得,就在这里等。”

“这向龚书记太累了,叫他多睡一会儿。”

龚金桥听到有人说话,从屋里出来,见几个人全是小羊村的,他招了招手,叫他们跟他走。那几个人见副镇长向他们招手,都跟在副镇长身后。龚金桥把他们带出板房区,在一块田边停下。

“你们来找龚书记?”龚金桥说。

“是,我们是来找龚书记的。”蔡杰生说。

“啥事?可不可以跟我说?”龚金桥说。

“咋不可以?你也是镇上的领导。”蔡伍奎说。

“我觉得还是找龚书记。”另一个人说,“那天村里开会是龚书记去的,他当着全村人的面说无论哪家,房子都只能建在自家原有的宅基地上,任何人不准擅自扩大。现在有人扩大了,当然得找龚书记。”

龚金桥听明白了,他们是来反映情况的,说:“就这事?”

“就这事。”蔡杰生说。

“说吧,说具体点。”龚金桥说,“谁擅自扩大宅基地了?”

“还有谁?”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说,“村主任呗!别人谁敢?”

村主任,也就是蔡育根,他仗着家族人多,做事很霸道。以前也有人到镇上告过他,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也没碰到钉子上,就不了了之了。可这次的事不是小事,擅自扩大宅基地是违反政策的。灾后重灾,从上到下,对这事重申了又重申,怕的就是有人借机乱整,以权谋私。而且特别强调了加大监督力度,有违者,群众可以随时向镇政府举报。小羊村是龚书记的联系点,而且灾后重建政策是龚书记亲自在村民大会上宣布的,所以他们来找龚书记。

“这样吧。”龚金桥说,“等一会儿我把你们反映的情况转告给龚书记。”

“龚镇长,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我们是想叫龚书记跟我们一起到村里去看看。”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龚书记起来没有,他病了。”龚金桥说,“他起来了,你们再去找他。”

“那我们就不找龚书记了,叫龚书记好好休息。”蔡伍奎说,“你们先走吧,等一会我去看看龚书记,给他弄点药。”

几个村民听说龚书记病了,也就没坚持找龚书记了。

村民走后,龚金桥问蔡伍奎:“伍奎,到底是咋回事?”

“龚镇长,你知道,蔡育根家在村边上,前几年他才搬到那地方去的,说是把老家的房子让给他儿子,这事村民们议过,也是报批了的。后来他儿子迁走了,现在那地方还空着,这就不说了,可这次,政策是先宣布了的,不管咋说,他不该扩大两间宅基地。”

“你们都看了?”

“看了。”蔡伍奎说。

“现在弄啥样了?”

“墙都垒半人高了。”

龚金桥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说:“走,你亲口把情况跟龚书记汇报一下。”

日头刚露头,龚大宾已到小羊村。

龚大宾以检查重建进度为名,挨家挨户走了一遍,当他走到蔡育根家时,确实吃了一惊,蔡育根家的墙已经垒得一人多高了,有两间房子不是原来老房子的基脚。龚大宾越看,脸色越难看。

“老蔡,”龚大宾说,“这两间房子也是你的?”

蔡育根有点心虚,嘿嘿笑了两声,说:“是,是。”

“我记得你原来好像没这么多房子?”龚大宾的眼睛盯着蔡育根的脸。

“是,是。”蔡育根不敢隐瞒,他知道龚书记的脾气,要是骗了他,他是要加重处理的。“这地方空着,我就多盖了两间。”

“这空地是你的宅基地?”

“不,不是。是集体的。”

“你咋把自家的房子盖在集体的地上?”

“这……”蔡育根想着措辞,说,“这段时间忙,我想忙过了就给镇政府写个申请。”

“哦——”龚大宾说,“你这个办法好,先斩后奏,等生米煮成熟饭了,想叫它变成米就难了。”

“龚书记,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嘴上说不是那个意思,可你的行动就是那个意思。”龚大宾说,“说吧,咋办?”

“我现在就写申请,请镇政府把这块地批给我做宅基地。”

“晚了。”龚大宾说,“而且镇政府也没有这个权力,权力在县上。”

“那我都弄成这样了……”

“重建政策你是清楚的,你看着办吧!”龚大宾说完转身走了。

“龚书记,龚书记!”蔡育根跟在龚大宾身后,说,“我知错了,知错了,这就拆,这就拆。”

龚大宾连头也没回。

蔡育根把垒在集体地上那两间房子的墙拆了,但他的支书还是被撤了,由镇政府民政助理施大伟代理。村主任,蔡育根还当着,因为村主任是村民选出来的,镇党委无权撤换,要罢免蔡育根的村主任得召开村民大会。

小羊村的人坐在坝子里,选举村主任。会议由支部书记,也就是镇政府民政助理施大伟主持。

选举结果:蔡培元当选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