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的铺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逢不逢场,铺子里都有人来,只不过逢场天比平时人多点罢了。那些衣服是李成志给明月发来的。

“生意咋样?”二嫂走进铺子。

“还行。”明月说。

“李成志又给你发货了?”

“昨天发来了一包,我还没拆。”明月指着放在墙边的包裹说。

“李成志对你还真不错。”二嫂酸酸地说。

“他对谁都好,不光对我。”明月说,“他帮了镇上很多人的忙。”

“我觉得他对你比对别人好。”二嫂说,“走哪,嘴上都挂着你。”

二嫂想起了那天晚上李成志把她当成明月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天要不是李成志喝醉了,说啥也不会睡到她的**。二嫂记得清清楚楚,李成志醒后,见她躺在身边,一骨碌爬起,说我、我咋睡在这里?她听了十分生气,说你以为你睡在明月的**?我告诉你,这一辈子你也别想沾到明月!你以为你有几个钱不得了了,钱算个屁!你对着镜子照照,看看你的样子,长得尖头梢尾,贼眉鼠眼,明月会看上你?实话跟你说,想明月的男人多得很,要钱有钱,要模样有模样,没哪个不比你强!明月一个都没动心,难道会动你的心?李成志说胡说!谁说我想明月了?她说想没想,你心里明白。李成志说我没想!她说你没想?没想你咋喊她的名字?李成志不说话了,他确实喊了明月的名字,而且还是在二嫂的身上,那阵也不知咋搞的,他把二嫂当成了明月……不过李成志的嘴没软,他死活不认账,说没喊。二嫂说没喊?懒球得跟你说!李成志说不说算球了,我走了!李成志说着往外走,二嫂在气头上,没拦李成志。李成志真的走了,而且连头也没回。二嫂跟着出去了,她想看看李成志会不会去找明月,结果李成志没去,二嫂心里好受了些……

“我没听说。”明月说,“不过他那人心倒是挺好的,在我面前也常常提起你,说你对他好。”

“真的吗?”二嫂有些怀疑。

“真的。”明月说,“这几年他挣了些钱,日子好过了,可是他并没有忘记过去。”

想到过去,二嫂心里涌起了一丝甜蜜,那几年虽然穷,但有李成志陪着,她也不觉得日子难过。可是后来他觉得李成志变了,把心从她身上移到了明月身上。

“他已经忘记了过去。”二嫂说,“他到镇上赶场,从来不到我那里去。那天要不是你说他,他也不会去我那里。他人去了,可心没去,坐了一会,说有事,拍拍屁股走了。他到没到你这里来?”

“没有。”明月说,“也许他真的有事,急着回去。”

“后来他来过没有?”

“来过。不过那是几天之后了。”明月说,“他拿来了一大包衣服,叫我卖,你看,就是墙上挂的这些。他没去找你?”

“没有。”二嫂心里又不平衡了。

“他走时我还问了他,说你不去看看二嫂?他说去,要去。我还以为他去找你了。”

“他的话,没几句可信,经常扯谎,指东说西。”二嫂说。

“也不能这样说,”明月说,“扯谎,哪个人都有过,有时是无奈,有时是不想惹对方生气。”

“你说这,也有道理,可他不是,他扯谎,纯粹是另有目的。”

“啥目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总不会是啥好事。”二嫂边说边取下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说,“好看吗?”

“好看。”明月说。

二嫂脱下,看了又看,说,“这衣服好像不是新的。”

“咋会?”

“你看这衣领、袖口……”

明月一看,衣领、袖口有点光,说:“这是咋回事?他说是才从荷花池市场进的。”

“假话!扯谎!”二嫂说,“也许是他才进回来的,但他进的不是新衣,而是旧货!你看你看,这件,”二嫂又拿了一件递给明月,“也是旧的!”

明月挨个把衣服看了一遍,没有一件是新的,她气得脸色煞白,呼呼喘气。二嫂打开了地上放着的那包衣服,结果也是旧的。

“这下你把他看清楚了吧!”二嫂说,“说人话做鬼事!”

“不卖了!”明月把挂着的衣服全部取了下来,说,“他骗人,我不能骗人,不卖了!”

明月把店铺关了,她要去找在这里买了衣服的人。

“你去找他们干啥?”二嫂说。

“把钱退给人家。”明月说。

“你找得到?”

“有几个我认识,我先去找他们,认不到的,再慢慢找,直到找到所有在这里买衣服的人为止。”

明月找了几天,收回了几件衣服。

那天,明月坐在缝纫机前补衣服,李成志扛着一个包裹来了,见店里一件衣服也没挂,不仅暗自心喜,卖得真快!才几天没来,衣服居然卖完了!

“明月!”李成志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明月没抬头,仍然忙着手上的活。

“明月!”李成志以为明月没听见,又喊了一声。

明月这才把头抬起,脸上毫无表情,说:“你来了?”

“来了!来了!我来晚了!”李成志说,“我没想到衣服会卖得这么快!”

“快!快!”明月说,“快得很!”

“做生意靠人缘,你人缘好,才卖得这么快。”

“现在没人缘了,我都没脸见人了。”

“咋了?”李成志不解地说,“出啥事了?”

“衣服叫工商所没收了。”

“啊?”李成志大惊,说,“为啥?为啥没收我们的衣服?”

“他们说是旧货。”

李成志瞪大两眼,说:“他、他们咋、咋知道?”

“有人去告。”明月说。

“不可能!我那衣服都是新、新的!”

“他们说你来了叫你去见他们。”

“那、那我去、去见他们!”李成志说完,转身就走。

“这包衣服……”明月说。

李成志跑回来,提起包裹,边走边说:“我、我带去,带去叫他们看看!真金不怕火炼!”

衣服是明月送到工商所的。明月之所以这样做,是她不愿意坑人,她觉得坑人的人都是没良心的,或者是良心长歪了。良心不正,必然得病。人要想活得坦然,活得健康,就不能做亏心事。李成志坑父老乡亲,这是亏心事,她把他没法,工商所肯定有法,所以她去找了工商所。

“你慌慌张张干啥?”二嫂正要出门,李成志急慌慌地来了,二嫂见李成志神色不对,问道。

“进去说,进去说。”李成志直接往二嫂屋里走。

进屋,李成志把肩上扛的包裹往地上一丢,没等二嫂说话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是啥?”二嫂指着地上的包裹说。

“衣服。”李成志说。

“你咋不放到明月那里?”

“明月那里不能放了。”

“为啥?”

“出事了。”

“出事了?”二嫂不解,说,“出啥事了?”

“衣服遭工商所没收了。”

“为啥?”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跟你说实话,我叫明月卖的衣服全是旧货。”

“这我知道。”二嫂口气轻松,她没把这事当回事。

“你咋知道?”李成志有些惊讶。

“还是我看出来的。”二嫂说,“明月卖了那么久,她根本没看出来。那天我到她店里耍,见衣服好看,价钱又便宜,想买,于是我拿了一件,仔细看了看,见衣领袖口都磨光了,我断定那些衣服是旧的。”

“你跟她说了?”

“说了。”

李成志眼睛一瞪,牙齿一咬,从嘴里挤出了两个字:“瓜逼!”

二嫂挨了骂,心里不爽,说:“你才是瓜逼!衣服本来就是旧的,我又没乱说!”

“说你瓜逼你还不服,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

“惹祸?惹啥祸?”

“工商所要罚款!”

听说要罚款,二嫂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说:“衣服都没收了,还罚啥子?”

“那是证据,不然凭啥罚?”李成志说,“这下恐怕我要遭惨!”

“凭啥罚你?要罚也该罚明月,是他在卖。”

“她是帮我卖的,懂不懂?”

“你给了她钱的。”

“我给她的是工钱,货是我的,价钱是我定的,你说该罚哪个?”

“罚她!她不卖就没有这场事!”

“我说你呀,球筋不懂!”

“我不懂!你懂!你懂!”

“球莫名堂,你看出来是旧货,莫道心里就是了,还要说!”

“我又没跟别人说。”

“没跟别人说,工商所咋知道的?”

“我咋个知道?”二嫂说,“肯定是那婆娘说出去的!”

“哪婆娘?”

“还有哪婆娘?你想的那个婆娘!”

李成志不开腔了,他知道二嫂说的是明月。不过他不相信明月会跟工商所的人说。

“这下对了吧?谁对你好谁对你坏,你该清楚了吧?”

“她不会去工商所说这事。”

“你还在把她往好处想,她不去说谁会去说?再说除了我和她,没别人知道。”

“这……”李成志摸了摸脑壳,说,“会是谁呢?你想想,看还有没有人知道?”

“哦,”二嫂想了一会,说,“对了,她去给买衣服的人退钱了。”

“也许是哪个买衣服的人去说的。”李成志说,“她这个人也真是,卖都卖了,还给人家退啥钱?”

“她说她不想坑人,坑了人睡不着,更不想坑挨邻侧近的人,挨邻侧近的人是父老乡亲。”

“父老乡亲?”李成志说,“现在的人哪个认父老乡亲?认的是钱!钱!”

“对,对。现在的人都认钱。”二嫂说,“会不会是她嫌你给她的工钱少了,有意整你?”

“整我?”李成志摇摇头,说,“不会。整我,她又能得到啥好处?”

“这个……也许工商所会给她奖励。”

李成志又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相信是她说的?”

“不信。”李成志说,“她没有理由去说。”

二嫂把手指伸到李成志的额颅上点了一下,说:“我看你是叫她给迷住了。”

李成志再次摇头。

“管他谁说的,别想了。”二嫂攀住李成志的脖子,正要把脸贴上去,李成志把她推开了,他没有那种心情。二嫂遭到冷遇,心里不爽,她知道今天没戏,于是站了起来。

“走吧。”二嫂淡淡地说,“我有事,要出去。”

二嫂下了逐客令,李成志也只好站起来。

“走,不耽搁你。”李成志先走出门。

“你这东西?”二嫂指着包裹说。

“先放在你这里。”李成志不想带走,他怕被工商所的人碰见,说,“过两天我来取。”

“行。”二嫂说。

李成志直接回县城去了,他担心铺子里的那几包旧衣服,万一白羊镇工商所向县工商局报告他卖旧衣服的事,县工商局的人去查,不就逮个正着?他恨不得立马回到他的店里,把那几包旧货搬到河边,扔进滔滔的河水里……

“师傅,开快点,我有急事。”李成志对司机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像没听见似的。

“师傅,开快点,我有急事。”李成志又说了一遍。

“还咋快?”司机既没回头,也没看后视镜,不耐烦地说,“安全,安全第一。”

一辆小车叫了两声,司机打了一下方向盘,小车从大车身边飞驰而过。

“你看人家开得多快!”李成志不满地说。

“你羡慕你去坐人家的车。”司机说。

“那是小车,不是公共汽车。”李成志说。

“这就对了。”司机说,“小车有小车的时速,大车有大车的时速,这是有规定的,超速罚款!”

听到“罚款”二字,李成志又焦急起来,说:“荒郊野外,谁知道你超没超速?”

“没人知道就可以胡来?你敢我可不敢。”司机说。

“我敢啥?”李成志觉得司机话中有话,莫非他也知道自己卖旧衣服的事?说,“我是遵纪守法的人,从来不做违法的事。”

“这就对了。”司机说,“人人都遵纪守法,遵章守制,这个社会就太平了。”

蛇形弯道,司机鸣笛减速。

汽车左右摇晃,李成志有点站立不稳。

“快去坐到!”司机提醒李成志。

李成志这才坐到了座位上。

汽车进站,李成志第一个从车上跳下去,直奔他的店铺。大老远他就看清了,他店铺的卷帘门好好的。他松了口气,放慢脚步,但眼睛依然左顾右盼,搜寻附近有没有穿工商制服的人,在他确认没人监视他的店铺之后,才向店铺走去。刷——,卷帘门开了,店里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悬着的心落下了。他走向里间,那里放着旧衣服。他脚刚进去,吱溜,一只老鼠从面前跑过,他吓了一跳。在,旧衣服还在……他不敢让店铺开着,急忙去关卷帘门。

“等等!”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李成志一看,浑身发软,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刚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卷帘门刷地又上去了。

“你们……”李成志强装笑脸,说,“找我?”

两个穿制服的工商人员点了点头。男工商员说:“我们来看看你的货。”

李成志往一边让了让,两个工商人员走进了店里。

“你这衣服是从哪进的?”男工商员说。

“成都。”李成志说。

“成都哪里?”

“荷花池。”

“有没有冒牌货?”男工商员说。

“我认不出来,”李成志没那么紧张了,说,“反正都是新的。”

男工商员向里间走去。

李成志急忙跟过去,说:“里面脏,有灰,看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工商人员没有理会李成志的话,弯腰查看地上的包裹。

“你把这个包裹搬到外面。”男工商员说。

“都是新的,跟外面挂的是一批货。”李成志说。

“搬出去看看。”男工商员说。

李成志不敢不搬。

“打开。”男工商员说。

李成志用剪刀剪开蛇皮布,女工商员一件一件翻看,看了四五件,不再看了。

“这是从哪里进的?”女工商员说。

“成都,荷花池。我这里的衣服都是从那里进的。”李成志说。

“走吧!”男工商员说。

李成志以为他们没看出问题,点头哈腰地说:“慢走,慢走。”

“我叫你跟我们走。”男工商员说。

李成志的脸唰地白了。

李成志锁上卷帘门,女工商员把一张封条贴了上去。

周末,辛映、辛莲回到白羊镇,带回了李成志店铺被封的消息,二嫂和明月听后都吃了一惊。

那夜,二嫂失眠了,几乎彻夜未睡,她在为李成志担心。李成志出事,说起来确实怪她,那天她要不说,有谁知道那衣服是旧货?二嫂有些后悔,她没想到她一句话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二嫂决定去打听一下,看看到底是哪个告诉工商所的。找谁打听,二嫂也想好了,找吴大善,吴大善的药铺去的人多,吴大善肯定知道。二嫂朝药铺走去。

“你们听说没有?李成志遭起了。”一个声音从药铺里传出。

“啥事遭的?”

“卖假货。”

“卖啥假货?”

“衣服,他卖的衣服都是旧的!”

“你咋知道?”

“明月把钱都退给买衣服的人了。”

“没想到李成志这么黑,坑人坑到家门口了!”

“这种人,明月咋会跟他裹在一起?”

“还不是想钱?李成志现在有钱。”

“我看不是。不是明月裹的李成志,是李成志裹的明月。”

“他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明月看得起他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也难说。明月的两个娃都在上中学,需要钱……”

“再需要钱,明月也不会,明月可不是西头那个女人。”

“西头哪个?”

“你装莽嗦?”

“哦——,知道了,知道了。”

“西头那个人还吃明月的醋呢。”

“没看出来,我看她俩蛮好的。”

“那是表面。”

吴大善不想叫那些人议论明月,插话道:“李成志现在咋样?”

“咋样?叫弄起来了,店也遭封了。”

“有那么严重?”吴大善说。

“严重着呢!听说那些旧衣服是从日本进回来的,上面有病菌,一沾就会传染上,特别是那、叫啥、啥病?传染上就治不好了。”

“艾滋病。”

“对头。就是那病。”

“日本人,狗日的,坏透了!把死猫烂耗子往我们国家推。”

“日本人坏,这没得说,以前打我们,杀人放火,惨无人道。现在不敢跟我们打了,就用下三烂的办法整我们,实在可恶!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国家有些人也不是东西,像李成志,没有这种人,日本鬼子能跑到咱镇上来卖旧衣服?所以,李成志该遭!”

“该遭!狠狠地判他几年!……”说话的人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不往下说了。

“咦,这里好热闹!”二嫂听了前面的话,本不想进去,可是说话的人已经看见她了,加之说话的人突然住口,那些人的目光都刷地投向门外,大家看到她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闲着没事,在这里消磨时间。”吴大善见大家都不接话,为解尴尬,说,“二嫂,你也来坐嘛!”

“我有点头昏,来找你看看。”二嫂找了个到这里来的理由,说着坐到了就诊的位子上。

吴大善给二嫂诊脉。

一个老汉向大家挤了挤眼,带头说起了话。

“日本人,狗日的,坏!没把咱中国人当成人,南京大屠杀,杀了咱几十万同胞!”

“这个仇咱们不能忘,现在不打仗,咱们没法收拾它,要整它,只有不买他们的东西,叫它狗日的东西卖不出去!”

二嫂拿了药,起身往外走。

“不坐一会?”吴大善说。

“不坐了,我回去吃药。”二嫂说。

“我这里有水。”吴大善指了指摆在墙角的开水瓶。

“回去吃。”二嫂说。

“记住,吃了药睡一会。”

二嫂刚出门,身后传来说话声。

“你们说,这婆娘会不会染上那病?”

“难说,她跟李成志那么好。”

二嫂加快了脚步,她怕那些人说出更难听的话,她不想听。二嫂拐进了明月的店里。

“你不好?”明月说。

二嫂摇摇头。

“你的脸色不大好看。”明月说,“在这里坐坐,喝点水。”

二嫂接过杯子,她没吃药,她知道自己没病。

“刚才去哪了?”明月说。

“去吴医生那了。”

“拿药?”

“昨晚没睡好,头昏。”

“拿药没有?”

“拿了。”

“咋不吃?”

“不想吃。”

“那咋行?”

“等会回去睡一觉,没好再吃。”

明月没再劝二嫂,她知道是药三分毒。

二嫂喝了两口水,说:“刚才我在药铺里听到人说,李成志那衣服是从日本进的,有病毒,说是艾滋病,还说那病传染人,传染上就没法医了。你说咱俩会不会传染上?”

艾滋病,明月听说过,知道那病没法医,得了就只有死,所以心里有些害怕,说:“咱俩恐怕不会哟。”

“你卖了那么久的衣服,我那天不但拿着看了,还穿在身上试了……”二嫂后悔不迭,但她没提李成志放在她家里那包衣服。

明月不说话,她也担心。

“不知道有没有预防药。”二嫂不无恐惧地说,好像她真的传染上了艾滋病。

“你没问问吴医生?”

“咋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二嫂说,“你去问问吴医生,反正你帮李成志卖过衣服,那些人不会往一边想。”

明月懂了,二嫂是怕那些人把她和李成志往一起扯。

“我懒得去问,传染上,该死就死。”明月说。

“明妹,你还年轻,咋说这话?”

“真传染上了,问也白搭。”

“你还是去问问,能预防当然更好。”

明月说:“那改天吧,改天去问。”

“我走了,我想睡。”二嫂说着站起,临走时还叮嘱了一句,“你记着去问吴医生啊。”

回到家,二嫂望着墙角那个蛇皮包裹,心神不宁。把它扔掉!赶快扔掉!她走向包裹,手刚伸出,又急忙缩回,好像那不是一个包裹,是一个一触即爆的炸弹!她不敢去碰。二嫂退了几步,腾地坐在沙发上。咋办?咋办?咋办……二嫂急得六神无主,深怕艾滋病毒从包裹缝里钻出。她后悔,后悔那天叫李成志把这包东西放在这里,给她留下了一坨祸事。倒霉!倒霉!实在是倒霉!二嫂又看了一眼那包东西,那包东西似乎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急忙把视线移开,手抚胸口,喃喃自语:艾滋病,艾滋病,艾滋病的病毒还会动……过了一阵,二嫂没那么怕了,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包东西,那包东西没有动,还躺在那里,死猪一般。得把它弄出去,不能让它放在屋里,要是继续放在屋里,她不被吓死也会吓出神经病的。弄到哪里?弄到哪里……二嫂焦虑得在屋里转来转去。她想过丢,想过烧,也想过埋。丢,容易被发现;烧,也会被人闻出味儿,还有那烟……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埋掉好,埋了不会有人知道。二嫂决定埋掉那包东西。

天黑了。二嫂拿出久未使用、已经生锈的锄头,又找来一双手套,她得保护好自己的手,不能叫艾滋病毒爬到她的手上。二嫂戴上手套,去搬那包随时都可能爬出艾滋病毒的包裹。包裹不是很重,但她一只手还是提不起来,而且还得拿锄头。二嫂呆呆地站着,思谋着,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取来绳子,拴在包裹上,锄把往绳套里一穿,挑着出了家门。走出小镇,天更黑了,二嫂突然放慢脚步,她想起了山上的坟包。她害怕,不敢往前走,于是拐进一片小树林里,那里面她熟悉,没有埋过死人。小时候她在里面捉过迷藏,长大后,和先前的男人在里面约过会,后来又和李成志在里面……二嫂找了一块空地,挥起了锄头。坑挖成了,她把包裹放进去,用泥土盖上。

二嫂美美地睡了一夜。头不昏了,精神也好了,弄了点吃的,之后出门。

街边站着几个人,他们在说着什么,而且有人还比比画画。二嫂驻足,她想听听那些人到底在说啥。

“那女人卖的衣服都是旧的,上面有艾滋病毒,穿了就会传染上,你们看,那几个人就是去找那女人的。”

“真传染上了,找她有球用,她又不是医生!”

“咋没用?找她赔钱,要医药费!”

“要找也不该找人家。”

“不找她找哪个?”

“找根上的那个。”

“根上那个是哪个?”

“李成志。是他拿来叫明月卖的,而且他也在集市上卖过。”

“李成志在县上,那么球远,去找他,谁给路费?不还得找那婆娘!”

“找他俩都一样,他俩是勾起的。”说话的人两个指头勾了勾。

“你咋知道他俩是勾起的?”

“李成志,大家都知道,是个绿头苍蝇,哪里有女人就往哪里飞,西边那个婆娘,长球得那样,他都不嫌,何况这个婆娘比那个婆娘年轻,比那个婆娘好看。”

二嫂听不下去了,她想去骂说她坏话的人,可是人家又没指名道姓,她没法骂。再说她与李成志本来就有那事。二嫂不敢去骂,她缺少底气。

“别乱说,人家明月不是那种人。”

“你咋知道她不是那种人?”

“镇上的人都有眼睛,谁见到人家跟哪个男人不正经过?”

“你护着她弄啥?未必你还想……”

“放屁!”

“别争了,别争了,别为他们伤了咱哥们的和气。”有人劝道,“要说那些买衣服的人也有责任,谁叫他们贪图便宜,去捡老企?”

“就是嘛,便宜没好货,好货没便宜。买了该背时!”

“话也不能这么说……算球了,不争了,咱去她店铺看看,看那里有没有人。”

“走!”

二嫂远远地跟在那几个人身后。

明月的店铺门前围满了人,有的吵,有的骂,有的吐口水,日爹捣娘,骂啥难听的都有。明月一个劲地跟大家说好话,可是她的话根本没人听,想听也听不到,只能看见她嘴皮在动,而不知道她在说啥。有人往店里冲,有人砸东西,明月去挡,被推倒在地……二嫂见状,急忙向派出所跑去。

“龚、龚警官,那、那边,有、有人闹事。”二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慢慢说,哪边?”龚金桥说。

“明、明月、那、那里。”二嫂说,“快、快点去,那些人在打明月。”

“走!”龚警官呼地站起,对一个男警官说,“走,去看看是咋回事!”

店铺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请大家让一下,让一下!”龚警官说。

警察来了,围观的人呼啦让开了一条道。

“住手!”龚警官吼了一声。

砸东西的人听见有人吼,瞟了一眼,见两个警察站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一个个变成了木头人,规规矩矩地站着,眼皮也耷拉下去了。倒在地上的明月慢慢爬起。

“你们这是干啥?”龚警官问。

没人回答。

“说话!”另一个警官见一个个都不说话,有些生气,说,“你们到底是为啥?”

“我们找她赔钱。”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

“是,我们找她赔钱。”几个人附和。

“赔啥钱?”龚警官问。

“药费。”小伙子说,“我老婆穿了在她这里买的衣服,肚里的娃儿流产了。”

“我老婆也是,自从穿了在这里买的衣服,一天到晚闹肚子疼。”

“我老婆浑身发痒!”

“我老婆闹头疼。”

“你们的老婆闹病,与她啥关系?”龚警官说。

“咋没关系?她卖的衣服上有艾滋病!”

“你卖旧衣服了?”龚警官问明月。

“卖过,是帮李成志卖的。”明月说,“除了找不到的,找到的我已经把钱退给他们了。”

“钱退了你们还闹啥?”龚警官说。

“找她要医药费!”一个人说。

“对,我们是来找她要医药费的。”

“走,都到派出所去。”龚警官说。

买过旧衣服的人去了,明月去了,二嫂和一些不相干的人也跟着去了。

十几个人刚从派出所出来,一个小伙子风急火燎地往里跑。

“所长,不得了了,西边的小树林埋有死人!”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说啥?李二娃?”所长没听清楚。

李二娃重复了刚才说的话,说:“我进去屙屎,见那里埋有东西,都是新土,我估摸着埋的是死人,吓得我屎也没屙,掂起裤子就跑出来了。”

镇上没听说哪家死人了,何况小树林里也没有坟地,往那里埋东西,如果是死人,有可能是发生了命案。

“走,带我们去!”所长面色凝重,说,“金桥,走!”

所长和龚金桥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小树林的。到了树林边,龚金桥对跟来看热闹的人说:“你们站在这里,不要跟进来。”

一群人止住了脚步。

李二娃走在前面,边走边拨着横在面前的树枝,所长和龚金桥紧紧地跟着,还未到地点,李二娃就不走了,指着前面说:“那里,在那里。”

所长和龚金桥走过去,见那里有一片新土。

“你去找把铁锹。”所长说。

龚金桥往外走。

“我去,我家离这里近。”李二娃说。

不大一会儿,李二娃把铁锹拿来了。龚金桥接过,挖起了那堆新鲜的泥土。

“慢点。”所长叮嘱。

龚金桥放慢动作,把泥土轻轻刨在一边。一块绿色的蛇皮布露了出来,龚金桥和所长都有些紧张。

“我来。”所长弯腰用手刨着泥土。

蛇皮布外露的面积渐渐变大了,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缠着塑胶带的包裹。所长松了口气,他知道里面包的不是死人,于是把包裹从坑里提了出来。

“打开。”所长说。

龚金桥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塑胶带,包裹开了,俩人愣了。

“哪个把衣服埋在这里干啥?”龚金桥不解。

“也许是贼货,不敢放在家里。”所长说,“埋在这里避风,等风声过了再弄回去。”

龚金桥点点头,他十分佩服所长的判断。

“弄回去。”所长说。

龚金桥刚弯腰,李二娃走过去,说:“来,我拿。”

李二娃抱着包裹,一行三人走出小树林。在小树林外等候看热闹的人,见三个人出来了,一个个往前挤,都想第一个目睹包裹里的东西。

“李二娃,里面包的啥?”挤在最前面的油条李问。

“不知道。”李二娃故作神秘。

“我看看。”油条李说。

“叔,”李二娃说,“还是别看了吧,万一把你吓到……”

“李二娃,别说得那么玄,既然你敢抱,我敢肯定不是死人!我看看。”李二娃越不让看,油条李越想看。

人们挡住了李二娃的去路,他们不甘心白在这里站这么久。

“放下,给大家看看!”所长朝前走了几步,说。

李二娃把包裹放在地上,包裹自然张开,人们一看,不无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哎呀……”,然后向旁边散去。

“这会不会是明月埋的?”张烧肉说。

“不会。”袁卤菜说,“明月把没卖完的旧衣服都交给工商所了。”

“难说。”张烧肉说,“她有那么老实?”

“她本来就老实。”油条李说。

听说是明月埋的旧衣服,看热闹的人一个个躲得远远的,深怕艾滋病毒飞到他们身上。李二娃急忙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然后搓着双手往一边走。

“我来!”所长伸手去抱。

“我来,所长。”龚金桥弯腰抱起了包裹。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

明月的裁缝铺被砸后,裁缝铺的门就关了,明月整天待在家里,门也不出,她怕那些人再来找她的麻烦。门是关了,但那些人并未因此而罢休,仍然围在她门前,不依不饶地叫骂。油条李看不过去了,跑来劝,可那些人根本不听,说你说穿了没事,那你把这件衣服穿上试试?说着把旧衣服往油条李手上孺,油条李一见,说拿远点,别、别挨到我!油条李边说边往后退,引得人们大笑。那人说,油条李,你不是不怕吗?躲啥子?油条李说我不是怕旧衣服,我是怕艾滋病毒,万一粘到我手上,弄到油条上,那不是害、害大家吗?人们又一次大笑。油条李说你们笑、笑啥?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大家都不来买油条,我、我吃啥?油条李退出人群,向药铺跑去,他想请吴大善出面劝一下那些人,吴大善是医生,医生的话比别人的话管用。油条李还未到药铺,远远地看见二嫂在与吴大善说话。油条李径直走过去,说吴医生,明月……吴大善说二嫂已经跟我说了。原来二嫂这几天一直暗中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她希望旧衣事件尽快平息,免得把战火烧到她身上。关注这件事,明月是焦点,所以二嫂一直把视线放在明月身上。今天她看见那些人三三两两地往明月家的方向走,知道这些人又是去找明月麻烦的,所以就直接跑来找吴大善,她知道明月的事吴大善是要管的。果不其然,她还没说完,吴大善就急了,说:“走,我过去劝劝。”

吴大善从柜子里取出一张挂历似的印满字的纸,匆匆向明月家走去。围在明月家门前的人,十有八九都认识吴大善,他们见吴大善来了,一个个主动与吴大善打招呼。

“吴医生。”

“吴医生。”

吴大善边点头边答应,说:“你们围在这里干啥?”

“找明月。”

“找明月做衣服?”吴大善明知故问。

那些人一起摇头。

“那你们在这里做啥?”吴大善说。

“吴医生还不知道?”

“不知道。”吴大善说,“啥事?”

“我们买了她的旧衣服,听说是从日本进的货,有艾滋病毒,我们找她赔偿。”

“赔偿啥?”吴大善说。

“医药费。”

“你们哪个得了那种病?”吴大善说。

有人说自己的婆娘,有人说自己的男人。吴大善问他们啥症状,回答也是五花八门。有说老婆流产的,有说媳妇头疼的,有说男人拉肚子的,有说丈夫**的……吴大善听了,哈哈大笑。那些人见吴大善笑,以为吴大善不相信他们的话,都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没说你们说的是假话,我是笑你们不了解艾滋病。你们刚才说的病都是常见病,到我这里看一下,捡两副药吃也许就没事了。”吴大善说。

“以前都是好好的,自从穿了从她这里买的旧衣服后就不对头了,我想肯定是传染上了艾滋病。”

“不是,肯定不是。穿了艾滋病人穿过的衣服是不会传染上艾滋病的。”吴大善说,“艾滋病的传染途经,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它是通过唾液,也就是口水、精液和血液传染的,只要不与艾滋病毒携带者那个、亲嘴或输他们的血,就不会传染上艾滋病。”

“是不是真的噢?”有人怀疑吴大善的话。

“你们看。”吴大善把事先准备的关于预防艾滋病的宣传资料念给大家听,说,“这是政府印的,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吴大善念完,还做了详细讲解。

“我们还是有些怕。”一个男人说。

“你们哪个拿得有从明裁缝这里买的衣服?”吴大善问。

“我带着的。”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说,“我怕她不认账。”

“拿来。”吴大善说。

那人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吴大善。吴大善从中取出,结果还是一个塑料袋,塑料袋套塑料袋,一共套了五层。衣服拿出来了,吴大善当着众人脱下上衣,把那件旧衣服往身上穿。

“吴医生,别……”有人阻拦说,“看把你传染上了!”

“没事,没事。”吴大善笑着说,“我要用行动叫你们相信我的话。”吴大善穿上旧衣服,系好扣子,拽了拽衣角,“嘿,你莫说,我穿上还挺合身,干脆送给我算了。”

那些人笑了。

“吴医生真会开玩笑,送给你你也不会要。”

“我咋不要?”吴大善说,“旧衣服也是衣服。不过我不穿日本人做的衣服,更不穿日本人穿过的旧衣服,我也不用日本人生产的电器,一句话,日本的所有商品,我一概不用!我不用,不是怕传染上艾滋病,而是我忌恨日本人,他们侵略过我们的国家,掠夺走了我们的财富,杀过我们无数同胞……”吴大善脱下衣服,问,“你这件衣服多少钱买的?”

“十块。”

吴大善取出十块钱交给那人,说:“我买了。”

“不,我不要钱,送给你。”那人说。

“不行。”吴大善说,“钱你拿着,衣服归我了。”

那人推不过,只好把钱接了。

吴大善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件衣服。说:“我要烧日本的东西,你们把买的旧衣服卖给我,星期天逢场,你们拿来,我要在街头当众焚烧日本的旧货!”

“好,我们都拿来,和你一起烧!”众人说。

“好!咱们说好了,星期天见!”吴大善说,“都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明裁缝了,其实她跟你们一样也是受害者,因为这衣服不是她去进的,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旧衣服,更不知道这是日本人穿过的旧衣服,不知者不为过嘛!”

“听吴医生的。”

“吴医生一说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主要是怕传染上艾滋病。”

“我们无知,错怪明裁缝了。”

“明裁缝,对不起,我们向你赔罪了!”

吱扭,门开了。一直站在门里防备外面砸门的明月把门打开了,她满眼含泪出现在大家面前,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赔罪的应该是我……”

星期天,太阳刚露头,四邻八乡的赶场人一路一路如蚁般涌向白羊镇。吴大善站在街口,面前放着一个箩筐,他在等候那些送旧衣服的人。

“吴医生,你站在这里干啥?”油条李问。

“收旧衣服啊!”吴大善说。

“哦,我忘了。”油条李说,“要我帮忙不?”

“不用,逢场天你也忙。”吴大善说。

“收回来咋弄?”油条李说。

“烧!”吴大善说。

吴大善与油条李说话时,身边围了一些人,当听到吴大善说要烧那些衣服,有人说话了。

“吴医生,那天你在明裁缝家门口说那些旧衣服不会传染艾滋病,你还当众穿了,烧了可惜了。”

“衣服是不会传染艾滋病。我之所以穿给大家看,是为了让大家相信我的话,解除心病。至于烧这些旧衣服,是因为我恨那些坑害我们中国人的日本人,告诉大家以后不要买日本的东西,以防被他们坑害。”

吴大善之所以恨日本人,里面既有国恨也有家仇。国恨大家都知道,日本鬼子侵略我们的领土,杀害我们的同胞,掠夺我们的财富……家仇指的是吴大善的老老爷,也就是他父亲的爷爷吴天仁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吴天仁是上海有名的中医,而且名气很大,找他看病的人多得没法说。当时外国人在上海开的有西医馆,但去看病的人并不多,他们怪吴天仁抢了他们的生意,所以想把吴天仁打压下去。有一个洋医生提出与吴天仁比试医术,他想用这种方式证明他们的西医疗效好于中医。吴天仁一听,一点也没犹豫,一口应了下来。吴天仁与洋西医进行了一场擂台(治病)赛,而且赢了那场比赛。上海各个媒体都刊登了吴天仁获胜的消息,吴天仁的名气更大了。日本鬼子占领上海后,一个鬼子军官得了重病,看遍西医,仍不见轻。鬼子四处打听,得知吴天仁是中医高手,于是请吴天仁到鬼子的营地为那个老鬼子治病。吴天仁不想去,说他只能治中国人的病,外国人的病他治不了。鬼子知道吴天仁故意推脱,说史密特(吴天仁打擂时治好的病人)是哪国人?吴天仁说法国人。鬼子说法国人的病你治得了,我们大日本帝国人的病你治不了?吴天仁点点头。鬼子怒了,伸手揪住吴天仁的衣领,咬着牙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你若不去我就一刀劈了你!鬼子说着抽出军刀在吴天仁面前晃了晃,吴天仁知道不去不行,于是随鬼子进了军营。吴天仁被鬼子弄走了,吴天仁的儿子吴良忠知道父亲不会真心给鬼子治病,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借出诊之机,与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并报告了父亲的情况。不出吴良忠所料,父亲没有认真给鬼子军官诊治,鬼子军官死了,鬼子一怒之下把吴天仁杀害了。吴良忠在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逃离上海,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也被救出,一家人本来是到延安去的,因途中遭遇战乱,这才到了四川。过了几年,两个儿子长大了,抗战还在进行,吴良忠把大儿子吴毅刚送往抗日前线,小儿子吴毅勇(吴大善的父亲)因身体不好而随父学医。吴毅刚参军时,吴大善的爷爷找人打了一把大刀,并在一块白布上用鲜血写了一个“死”字,“死”字右边写着“我不愿你在近前尽孝,只愿你为国家尽忠”,左边写着“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尸。勇往直前,勿忘本分。”吴大善的爷爷把大刀和写着“死”字的白布一同交给吴大善的伯伯,说儿子,你去打小鬼子,带上这两样东西……吴毅刚告别父母和弟弟,奔向抗日前线。他参加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杀死鬼子一百多,后来在与鬼子的一场肉搏战中,他挥舞大刀,冲在前面,连砍五个鬼子,连刀刃都砍卷了……也就是在那次战斗中,吴毅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日本人,狗日的,坏!自己穿过的衣服还卖给我们!”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说不定还是死人穿过的!”

“进日本旧衣服的人也不是他妈的好东西!叛徒!汉奸!卖国贼!”

“烧!”

“烧!”

“吴医生,你忙,你回去,我帮你收!”油条李说。

“你的油条铺也离不开人,”吴大善说,“还是我在这里收。”

“我婆娘在那里。”油条李说,“你走吧!”

“没事,那天我跟买旧衣服的人说了,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吴大善说。

吴大善话音刚落,有人把旧衣服拿来了,吴大善给钱,那人不要。接着又有人来了……箩筐装满了,又等了一阵,没人来了,吴大善端起箩筐准备走,一个女人匆匆地向这里走来。

“吴医生,吴医生,等等!等等!”女人喊。

吴大善寻声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是二嫂,于是把箩筐放下。

“二嫂,啥事?”吴大善望着气喘吁吁的二嫂,以为哪个病了。

“旧、旧衣服,还、还有一包。”二嫂指着远处说,“马上就送来了。”

二嫂说的衣服,是那天警察从小树林里挖出来的那包。那天警察把衣服挖出来后,松了一大口气,这虽然算不上一个什么案子,但他们还是想解开这个谜。是啥人埋的?为啥埋?他们分析之后,认为是贼货。也就是说有人从哪里偷来的,怕被捉赃,埋起来避风,风声过后再取回去。当然,这个结论也不是大家的一致看法,所里的女警官就提出了不同意见,说现在运货的车辆多,万一是从车上掉下来被镇上的人捡到的……所长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不管偷的也好,捡的也罢,先报告局里,看局里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于是,派出所把情况向县公安局报了,县公安叫他们把东西放好,有这方面的信息再通知他们。派出所在等县局信息的同时,安排人在镇上走访,几天过去了,既没收到县局反馈的信息,也没走访出个结果。派出所正在困惑时,二嫂去了,说出了这包衣服的来历和她埋掉的原因,还说她要把衣服拿走。所长说这衣服不是你的,而且你还怕上面有艾滋病毒,拿走干啥?二嫂说吴医生要烧这些旧衣服,她拿去一并烧了。就这样,二嫂就把旧衣服拿来了。

吴大善一看,果然有一个人抱了一个蛇皮包裹匆匆朝这边走来。

“那是哪个?”吴大善说。

“蔡培元,他听说烧日本的旧衣服,主动帮我拿。”二嫂说。

蔡培元走近了,吴大善急忙去接,蔡培元没给,直接抱到箩筐前。

“走吧,抱到那块空地上。”吴大善指着一块空地说。

“走!”

一群人跟着吴大善朝那块空地走去。到达空地时,已经有几十上百人了。

吴大善拿出一瓶汽油,浇在衣服上,而后转身,说:“请大家注意安全,朝后退!”

前面的人朝后退,后面的人往前挤,退了半天也没退几步。这时,龚警官来了,龚警官说为了大家的安全,请朝后退!龚警官的话比吴大善的话管用,大家很快朝后退了。吴大善回头看了一眼,见明月站在身后,两眼深情地望着他。

“明月,你也来了?”吴大善说。

“我来帮你。”明月说。

“吴医生,让明月点!让明月点!”二嫂高声喊叫。

“对,让明月点!”一个男人大声附和。

众人一看,说话的男人是李成志,他和二嫂并肩站在人群里。

李成志是来赶场的,他先去找明月,没找着,听人说吴医生烧旧衣服,就到这里来了,刚站稳脚,有人拉了他一下,他一看是二嫂,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以为二嫂会抱怨他,正准备向二嫂解释,二嫂说话了。

“啥时来的?”二嫂说。

“刚来。”李成志说,“那包衣服呢?”

“那里。”二嫂指着堆在空地中间的衣服说。

“做得好!”李成志说。

二嫂没开腔,她不知道李成志是在杵她还是说的真心话。

吴大善正准备点火,镇工商所所长来了。“吴医生,等一下,我说两句话。”工商所长说,“吴大善同志的行动是正义的行动,我们要保护消费者的合法权益,消灭假货、歪货、旧货和一些不法商人非法生产的、危害人民身心健康的商品,工商所坚决支持吴大善同志的正义行动,点火!”

“点火!”人群中发出了吼声。

吴大善把一根绑着一条衣服袖子的木棒递给明月,然后在衣袖上淋了汽油,嘣,随着打火机一声脆响,木棒上腾地燃起了火焰,明月快步上前,把木棒扔到那堆旧衣上,只听轰的一声,旧衣堆立时变为熊熊烈火,人群中暴发出了噼噼啪啪的掌声。

“打倒小日本!”

“打倒日本军国主义!”

“坚决抵制日货!”

“坚决不买日本的东西!”

李成志率先喊起口号,群众跟着怒吼。

火光消失,人们散去。

“请大家等一等!”李成志大声说,“你们买的旧衣服是我从荷花池一个商贩手上进的货,与明月无关,当然,我也没有识别出那是旧货,更不知道那是日本鬼子穿过的,当时只图便宜。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恶心!我向工商局交代了,那个卖给我旧货的人和我,已经受到了工商部门的严厉处罚,这是我罪有应得。为了向大家赔罪,我特意带来了一批新衣服,无偿送给买过旧衣服的人,以示歉意。我的面包车停在裁缝铺前,请大家到那里领取。”

人群中又发出了一阵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