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
不见君(六)
殇帝篡政六个月后, 明帝带兵进汴都,斩殇帝、承遗诏登基,改元重景,汴都百姓夹道相迎, 天下大赦。
明帝登基之后, 遵从遗诏擢周檀入政事堂, 升执政参知, 佐领群臣,苏朝辞、蔡锳和工部的洛经纶同入政事堂, 执中书掌印辅政。
政事堂初立之后的第一道上书,便废置了德帝启用的簪金馆,并以亭山上抓来的潜入汴都的西韶人为由发难。
明帝派燕覆整军出击,在定西之战中大败西韶。西韶的大君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送质子进汴都议降,在四十年后, 重新向大胤缴纳起了岁贡。
捷报传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是重景元年的芳春末尾,明帝犒赏三军,迅速在四野百姓和军队之中建立了威名。
百官不得不收起轻慢之心,重新去审视龙椅上十八岁的小皇帝。
不过宋世翾虽然有意边疆战事, 却不是残暴君主, 落灰多年的谏院重新被新科世子塞得门庭若市,典刑寺也重见天日,平了几桩积年冤案。
朝堂上下,一派政治清明之景。
唯有未经当日宫变的群臣, 并不服气凌驾在百官之上的年轻执政。
宋世翾坐在龙椅之上, 正在仔细听户部奏报。
“今夏江南多雨, 堤坝不堪, 已有小范围的洪涝之灾,臣奏请陛下未雨绸缪,派人重修堤坝,巡南……”
“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人高声打断。
宋世翾眼前的冕珠一晃,闻言道:“下表何人?”
“臣谏院,沈络,”那青年臣子捧着象牙笏下跪行礼,恭敬叩首道,“臣要参执政为官不正、扰乱春闱,擢拔亲故、打压士子,并以旧年罗织冤狱、声名不佳,执政不日拜相,臣叩请陛下思量再思量!”
周檀站在百官之前,淡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世翾的目光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直接站起了身,微微提高了声音:“江南雨水事关天下万民,台谏二院全不关心也就罢了,怎地在这种关头顾左右而言他,是何居心?”
沈络并不让步:“江南之事臣亦有所耳闻,不过是寻常天象罢了,不知户部夸大其词,是否想令圣躬不安?朝上奸佞当道,如此何以福泽万民,还是先解决眼下忧患为好。”
宋世翾没有说话。
户部上表江南雨水事,原也不真是有洪涝之险,前朝顾之言在江南治水时,所修堤坝可保百年,户部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他找一个由头,重新整顿江南官场罢了。
当日他在临安游说公侯,亲见世家豪族把持江南官场,任人唯亲,虽说没有酿出什么大祸来,但长此以往总是难以为继。因此闲下来后,他便打算派人出去将江南妥帖地整治一番,杀几个为非作歹的官员,也是对更南边行以威慑。
这般心思,却不能在朝上直说,以免汴都有人里通外合,提前透到江南那边去。
当日宫变,周檀手持两封遗诏,一封是宣帝给顾之言留下的,另一封是德帝所书,德帝遗诏写得太过匆忙,没有盖国玺、附相印,除了蔡锳等人能够证明是德帝所留之外,并无其余证据。
文武百官能够认下宣帝遗诏,德帝的那封遗诏,众人却三缄其口,不肯多言。
曲悠当日见蔡锳手持德帝遗诏在玄德殿中请众人观阅时,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周檀的骂名来自何处。
史书中语焉不详的“真假不明”居然是这个意思。
因为宋世琰在德帝病危时把持内宫,所以宋昶再留遗诏并未取出国玺相印,按照礼制而言,其实是极其不工整的,若是朝中有心,集体静默,不认这封遗诏、另立储君,在历史上亦有先例。
更何况,德帝的遗诏没有涉及最为核心的事——国本之立。
想必是先前德帝密召周檀时,问起太子之外的储君人选,周檀便对他说了宣帝遗诏中自有储君考量,于是他的遗诏只是含糊地写了“遵从先帝训示”。
礼制不全、国本不立的诏书,实在是太容易生疑了,所以后世的史官亦十分纠结,这诏书内容便在历史的传袭中遗失了。
她通读胤史,自始至终都以为只有宣帝留下了遗诏。
与她相同,朝中诸臣认下了宣帝遗诏,验身之后恭迎景王孙上位,这是应当之理,可宋昶诏书中的“执旨之臣”是谁,无人有定论。
政事堂中,蔡锳是两朝重臣,洛经纶威望极高,苏朝辞声名俱佳,只有周檀就算过了他在岁末的生辰,也不过刚满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居执政之位、又非世家出身,简直是亘古罕见,大胤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年青就居宰执相位的臣子。
更何况他身上还背着前朝旧案、背着刑部密辛,与前朝良相之死息息相关,既然遗诏含糊,从鄀州刚刚调回汴都之人,为何能进政事堂统领群臣?
摸清皇帝的脾气之后,参奏的折子像是雪花一般从御史台飞往玄德殿。
在为德帝置办丧仪和准备明帝的登基大典时,御史台甚至据此为由,上表奏请明帝去周檀的帝师之名,宋世翾被迫改口,从“老师”换成了“先生”。
他虽有心相护,但周檀却不许他过于偏袒。
宋世翾自周、苏二人那里学来的为君之道,是善听纳谏、不可偏私,第一次有人在朝上参周檀时,他忍不住出言反驳,罢朝之后,周檀却在他的书房中跪了一个时辰。
他道:“陛下不应如此。”
所以宋世翾沉默地立在龙椅之前,半晌都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还是周檀先轻咳了一声,转身淡淡地道:“问谏议大夫,万民事和朝堂事,哪个更重要?”
沈络亦是科考士子,自然不惧与他对呛:“朝堂不宁,何以关照万民?”
周檀道:“谏院和御史台为何捧象牙笏直言劝谏?”
沈络正色:“我等在其位谋其政,仰承祖宗谕立身为官,俯观天子行直言劝谏,是为对得起大胤千秋基业,对得起陛下和朝廷信赖!”
“哦?”周檀波澜不惊地继续问,“沈大人,你为官是向上负责,还是向下负责?”
沈络张了张嘴,却怔住了。
他这话问得刁钻,倘若他答对上负责,便是心中无百姓,若是答对下负责,便与言行不一——至少要听完户部奏报,才能插话。
周檀见沈络跪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先开口为他解了围:“陛下,谏议大夫所表扰乱春闱、打压士子,臣万死不敢为。擢拔亲故、声名不佳两桩,确是臣的过错,早朝罢后,臣请庭杖十责,以正身表意。”
他转过身:“谏院可要再参?”
宋世翾从阶上往下走了一步,周檀却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
谏院所说的“擢拔亲故”,不过是刚刚登基没多久时,宋世翾没经合适缘由,将大赦后从岭南回来的白沙汀官复原职了。
这是他的旨意,过的却是政事堂和中书省,如今台谏要找人负责,自然是周檀的过错。
沈络起身退了几步:“执政明理,臣无话可说。”
于是户部便开始继续言论,宋世翾回过神来,派苏朝辞南下巡视诸省,诸臣无话。
早朝比往常久了一些,还是在朝雾散去之前结束了。
宋世翾刚刚离了早朝,便扶着小太监庆意的手低声道:“速速去太医院将柏医官请来。”
曲悠得知消息时,周檀的庭杖还没打完。
宋世翾克己复礼,登基之后将德帝在位期间几乎废置的各种礼制全数拾起,朝上文官不杀,受刑之前,需跪在彰德门前完整地诵一遍《礼记·大学》。
因着德帝“削半”的叮嘱,他的丧仪办得并不算隆重,况且殇帝篡政六个月,已将时日耽搁得一干二净,连服丧期都不过半年。
是而登基不久后,宋世翾在群臣之谏中娶了苏朝辞本家的姑娘为皇后,苏氏是名门望族,教养女子无一不为京中典范。
帝后夫妻和睦,宋世翾年少事多,如今后宫中除了皇后也不过只纳了一位妃嫔。
皇后知晓宋世翾敬仰周檀夫妇,时常召曲悠进宫,曲悠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这日她便是恰好接了皇后的帖子,进宫来拜的。
谁知车至东门,她便得知了消息。
未散去的朝雾之中,周檀跪在彰德门前,散朝的臣子从另一侧结队而出,众人交头接耳,朝这边投来目光,不知在讨论什么。
她听见他的声音。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
她想要上前去,身侧的太监却拦下了她,低眉顺眼地恭敬道:“夫人是女子,不可在早朝臣子未尽时越中门,这不合规矩。”
曲悠扶着手边朱红的门柱,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规矩?”
她不知道自己在门槛之前站了多久,直到听见耳边一声叹息:“你说,大家都成了大人物了,怎地还是日日夜夜拿着旧说辞,‘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
曲悠转头看去,发现柏影站在她的身侧。
柏影斜背着药箱,像从前一样晃着脑袋,自顾自地感慨:“啧,人若不自由,犹如笼中鹤,高飞不得翼,向死不得活啊。”
他笑着转过头来看她:“我认识你的时候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规规矩矩等在这门槛之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