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

不见君(七)

“柏医官, 许久不见。”

曲悠向他低头示意,柏影挥挥手,笑眯眯地说:“怎地这么客气了?”

听他此问,曲悠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 她重新转过头去, 忽地道:“柏医官, 我想问你一个有些荒谬的傻问题。”

“但问无妨。”

“其实近日我也多思, 恰好你来,便想问你一句。倘若, 我是说倘若,你有一日饮了圣水,瞧到了你的前世今生……”

她说到这里,看了看柏影的神色, 不过柏影并不是规规矩矩的性子,反而颇有兴致地道:“有点意思, 继续说。”

“你看见,有一世,你卑躬屈膝地做了一辈子的奴婢,还有一世, 你在这世俗的规训和禁锢下郁郁一生……她们与你截然不同, 可确实是真切地存在过的,瞧见之后再醒来,这时的你,还是你吗?”

柏影沉默片刻, “啧”了一声:“这话问得好奇怪, 我不如反过来问, 如今你自在一身, 夜深忽梦前世,你觉得那时的你,就是你吗?”

“我们与孩提时不同,但五岁和及笄时总还是一个人,见了许多,成熟了许多,你当然可以继续如少时一般天真,但既然长大了,人怎么会愿意回到过去呢?”

曲悠怔了一会儿,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红色门槛后的中庭,应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是那时的我了,经历在人身上的烙印,是很难洗脱的。”

她说完了这句话,忽地抬腿迈过了面前那道朱红色的门槛。

一侧的小太监想要拦下,却见她迈过去之后并未前行,而是站在原地,便不再上前,恭敬地垂手退到了一侧。

“柏医官刚才说,没想到我会等在这道门槛之后,”曲悠扬起头来,对他笑道,“其实我方才站在那里是在想,越过这道门槛非常容易,难的是走过来之后我要做什么。”

柏影的目光从地面移到曲悠的身上,她朝着身后遥遥一指,露出个略有些苦涩的笑容。

“不过是道槛罢了,抬抬腿便能过去,可若我不管不顾地跨越过去,到我夫君身侧去,那边瞧见的大人们明日上朝就会再参他,于是今日情形重演。在现在的情境之下,我固然有自由,但因着不想牵累他,我可以让渡这自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柏医官会觉得我想的太多吗?”

“不敢不敢,是我小瞧你了,”柏影拱手朝她告饶,“我只想着,你从前一腔孤勇,敢上街去敲登闻鼓,怎地如今面对着脚下的门槛踟蹰再三?却不知,原来你心里早已想得极为透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说一句。”

曲悠笑答道:“此与彼不同,孤勇也不是不管不顾的自由,总是要有限度的。”

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听见身后传来庭杖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周檀向来十分能忍,绝对不会痛呼一句。

柏影踮脚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曲悠却没有转身,她伸手扶着门边的漆柱,低头重新看去。

皇庭的门槛总是修得极高,一道又一道,就像是这些年——或者说是这几世来她和周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磨难。

他们彼此扶持着走了千山万水,跌倒了也能爬起来,好不容易迈过了最高的那一道——

她没有如前世一般,死在周檀简陋的坟堆边,死在西境城墙外烈烈的风里,死在军队围城时汴都的城门前……

熬过了三春的雪,她走到了最后一个困惑之前。

可是如今,她完全看不清布满风雪的前路,于是一步也不敢走。

损伤自身倒不算什么,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一步,会不会给前方不远的周檀带来影响。

她前世今生,所求的不过是周檀能够得以善终,安享晚年,不要背负着那些不属于他的污名。

如今她就在他身侧,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呢?

想清楚之前,她不敢挪步半分,心爱之人,怎能用来和天命打赌。

柏影见她神色,有些不忍她继续听下去,便开口插嘴道:“瞧你的气色不太好,给你开的药膳你最近吃了没有?”

曲悠却道:“柏医官,我突然想起,自夫君南渡,一直都是你在照看他的身体,依你所看,他如今身体如何?”

柏影的眼神一飘,不过她此时心烦意乱,并未注意到。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件事了?放心吧,你夫君……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幼体弱,后来忧思郁结,才会一时虚弱。照着我的方子喝药,心情畅快些,不多时便不会有事了。”

曲悠听着,略微放下了心,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今周檀的身体其实还不算太坏,前几世早逝,恐怕都是因为后来忧思过甚。

她刚想到这里,便听见身后的声音停了。

早朝的大人们也终于都离开了此处,曲悠转过身,提着裙子飞快地跑到了周檀身边。

周檀正伸手去拿他受刑前端正放在身前的官帽,但他冷汗涟涟,手抖得厉害,一时居然没有捞起来。

他强撑着自己没有栽倒过去,手指刚刚碰到黑色官帽的边缘,那顶帽子便被一只熟悉的纤长玉手拾走。

曲悠跪在他身侧,仔仔细细地为他重新带上了官帽:“君子正衣冠。”

她主动把手递过来,他抓住了,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头一松,低低问道:“你怎么来了。”

曲悠扶着他的胳膊,扶他从地面上站起来,他伸手搭在她的身上,由于疼痛,略微脱力,整个身子大半都倚了过去。

不知为何,最近尤甚,自从一别再见后,他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要看见她,就忍不住贴过去,手指相连,心脏相依,发丝缠绕,才觉得安全。

“陛下在书房等着我们。”曲悠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露出令他不安的神色,反而温柔笑道,“你慢一些走,我和你一起。”

“好。”

他走得很慢,又太过专注,以至于被引进书房之后,才发现柏影一直在身后跟着二人。

柏影哭丧着一张脸,看见宋世翾便扑上去告状:“陛下!”

“皇庭之内能不能禁止臣子搂搂抱抱啊,或者能不能废了太医必须随侍文臣之后的规矩?臣方才在这小夫妻身后跟了一路,看他们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臣却形单影只,真是不公平啊不公平!”

宋世翾放下手中所执的书卷,朝一侧的小太监看了一眼,那小太监立刻领命,跑去为几人搬了软椅,随后将宫人们都带了出去,掩上门扉。

宋世翾这才松了一口气,哭笑不得:“柏医官,你也该娶亲了。”

柏影道:“朝廷可以给太医发内眷吗?”

“……”

寒暄了几句,宋世琰便捻着衣摆走到周檀身侧,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口中道:“先生可还安好?”

周檀笑了一声:“陛下为何不敢抬头?臣很好。”

宋世翾忙道:“如今在书房中关起门来,先生不必称臣。”

周檀应了:“好,子谦,你召我来,是为何事?”

“我只是叫先生到内庭来瞧瞧伤势罢了,若出了皇城再叫太医院院首上门,明日那些人还不知要作何攻讦。”

周檀冲他微微低头,起身随着柏影到内室中去了。

曲悠坐在原处发呆,她盯着宋世翾面带担忧的神情,脑海中却浮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雪夜里发梢落满雪花的小皇帝,他那时比如今长了几岁,面上已经隐有上位者锋利淡漠的威严。

他垂着眼睛,面色一片执拗的茫然,曲悠连他尾音的颤抖都还记得。

宋世翾却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师母……”

这个称呼似乎不妥,于是他顿了一下,迅速改口:“曲娘子在想什么?”

曲悠摇了摇头,宋世翾回头看了一眼,忽而朝她走近了些,用很低的声音说:“师母,阿萝死了。”

反应了一会儿,曲悠才意识到他口中的“阿萝”应该是那只白色的胖猫。

她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凉感,宋世翾揪着衣摆,闷闷地说:“从汴都,到临安,颠沛流离的路上,它都活得好好的,偏偏进了皇宫,好吃好喝伺候着,卡了鱼刺,一口气没过来便去了。”

曲悠问:“你把它埋了吗?”

“嗯,”宋世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师母,先生……其实是生我的气了。”

他主动提起此事,却让曲悠有些意外,她看了一眼,询问道:“为何?”

“刚刚登基时,我办错了两件事。”宋世翾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继续绞着衣角,“第一件事师母也知道,十三先生从南边回来,抱着柏医官哭了许久,我一心软,随口吩咐,叫他官复原职……可是,这是不合规矩的。”

“我那时并未想这么多,柏医官从汴都到临安,一路照料我,有几次我在路上发了高热,都是他将我救回来的。柏医官为人洒脱不羁,又时常给穷苦人医治,高风亮节,我想着赏赐他,但是除了太医院院首这他并不太在意的东西,实在是没有别的可赏……于是我想着,让十三先生官复原职,算是报答。”

曲悠默然。

宋世翾低着头继续道:“师母,我也是第一次做皇帝,少时……只记得家破人亡,不堪回首,我自小便活得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好不容易到如今,赏赐一回,还是错了。御史台第二日便上书参奏,说政事堂越过吏部任命,害得先生在我书房中跪了一个时辰。”

他按着眉心,闭上眼睛:“都是我的错。”

曲悠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他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怪你的,跪那么久,也只是希望你记住此事。帝王之术高深莫测,你还年青,以后必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宋世翾以手按着眉心,闭上了眼睛:“还有一件……”

曲悠道:“嗯?”

宋世翾的声音却又低了几分,似乎有点心虚。

“与皇后大婚一个月后,我纳了一个妃子。”

“我听说了,是那位姓罗的美人罢?”曲悠思索了一下,“皇后说,罗美人并非谄上之人,又出身世家大族,虽说婚期近了些,但你后宫空悬,并不是完全不合规矩。”

“世家大族?”宋世翾苦笑了一声,“师母可知,这世家大族的身份,是先生不忍叫我被人指点,想尽办法造出来的,她……是前朝罪臣之女。”

曲悠还没有来得及惊讶,便听见对方继续道:“先生因许多事责过我,我都一一记下,当即改正,或是勉励自身,绝不再犯。可这件事……当初任凭先生如何不允,我都要做,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地……”

他还没有说完,便听见殿门太监压低后仍然尖细的声音:“陛下,罗美人来为您送果子。”

宋世翾迅速地敛了之前面上的神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曲悠随着他站了起来,转身往身后看去。

“叫她进来罢。”

大殿漏进的日光之中,她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那美人走上前来,垂着眼睫搁下了手中的食盒,又给她问安:“曲娘子。”

曲悠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却没有唤出声来,她感觉有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一瞬之间便冰得不能动弹。

“婷妃……”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记得小罗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