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诏◎

不见君(五)

火灭时已近天明。

大雪封山, 坡陡路滑,还要灭火,是而周檀和曲悠并未下山,而是同岫青寺的僧人一起到了距正殿不远的晓峰上过夜。

晓峰是岫青寺住持大师的居所, 曲悠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推开窗户, 便看见了白雪皑皑中被烧成一片黑色的正殿遗迹。

周檀早已醒了, 端了斋饭推门进来, 他有些狼狈,头顶沾了雪花, 见她醒来却会心一笑:“阿怜。”

他将斋饭摆到她面前的小案上:“你吃些东西,我去正殿那边瞧一眼,咱们就下山。”

曲悠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斋饭,又抬头看向周檀, 昨日风雪夜中她看得不仔细,如今才觉得他瘦了一大圈。

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周檀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他抱得很用力,脸深深埋在她的肩上,半晌才沙哑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言语之间便带了哽咽之意:“渡口那日别后, 我昏睡了好长一段时间, 醒来已到临安城外……这身子不济,就算得了柏医官尽心照拂,也是不堪,没能即刻来救你。你当日设计送我们离开汴都时怎地不想, 倘若你折损在此, 我……怎能独活?”

“昨日你来救我, 自尽不也说得毅然?”曲悠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好了好了,就算扯平。”

周檀松了手,红着眼睛不肯理她,赌气一般,手边却夹菜喂到她嘴边。

曲悠笑着吃了。

从前她见互相喂饭的情侣都觉得腻歪,如今身在其中,却只觉爱到浓时,恨不得连张嘴咀嚼都代劳。

两人用完了斋饭后,曲悠捂着受伤的手臂跟着他下榻,道:“你要去正殿那边,我同你一起……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太子妃……”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周檀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

所幸正殿中的佛像是真金熔铸,并未倒塌。曲悠站在废墟中抬头望去,那佛像的一半脸被烧得熔化,扭曲成了一片混乱,另一半脸却依旧悲悯,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有僧人正在一侧焦急念叨,住持大师却捻着一串佛珠出现,不以为忤,乐呵呵地弯腰冲她见礼。

曲悠连忙回礼:“寂云大师安好。”

寂云却道:“一别多年,该我问故人是否安好。”

曲悠一时怔住:“大师……”

寂云立刻回:“施主少时曾经随着母亲来烧香,我为施主改了一字,那时年少,不记得也是常事。”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寂云言罢也不多说,转头走向了另一侧的周檀。周檀双手合十地冲他行礼,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几句后便走远了。

曲悠回过神来,在两个侍卫的保护下围着被烧得一片狼藉的正殿中转了一圈,忽见佛像之后的地面上有一个被填满的坑洞。

她觉得稀奇,多问了一句旁边的僧人:“师傅,这处是怎么回事,是修建时所有吗?”

那僧人恭敬回答:“施主有所不知,此处本有岫青正殿中的密室一间,用以存放烛油香石,避光而不腐。后来长久空置,几年前便被填了,昨日那女施主在此处引燃了火石火药,掀翻地砖才能得见。”

曲悠皱着眉头问:“这密室可与山外相连?”

僧人道:“自是不相连的。”

曲悠点点头,往另一侧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折返问:“师傅,不知这密室能否挖开一观,虽有所冲撞,但我心中不安。”

僧人道:“无妨,只是这密室填了太久,真挖掘,恐要费些时日。”

曲悠连忙鞠躬:“我留人便是,叨扰师傅了。”

清晨侍卫们便从废墟中抬出了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昨日李缘君引燃事先埋在正殿中的火药自焚,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波及了好几个守在殿外的、她带来的侍卫,当时火势太大,无人敢去救,直让她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曲悠到正殿的后园中去瞧,意外发现那火顺着正殿之后的草皮烧了很长一段距离,接近那棵缠满红带的老树时,却意外地熄了。

寂云已经离开,周檀负手站在那棵老树下,老树积雪,簌簌地落下雪花来,他回头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笑容:“阿怜,我们也来缠一根上去。”

于是二人写了同一根“平安顺遂”的带子缠上去。

曲悠拉紧了红色的斗篷,对他说起在殿中的见闻:“你可知正殿中竟有密室?我瞧着不安宁,打算留人去挖挖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李缘君不会这么容易自焚……”

她犹豫了一下,将昨日心中所思告知,周檀听她言罢,目光锐利了几分:“你的意思是,在宋世琰和李缘君之后,还有一个人在暗中操纵?”

曲悠“嗯”了一声,迟疑道:“我实在没有想出昨日那红色烟花究竟是谁放的,现在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了,无头无绪,无处下手。”

周檀却道:“你所言并非没有可能,等我们下山,此事还是要告知小燕和子谦他们……”

两人正在絮絮说着,忽地有个侍卫急急跑来,抱拳道:“大人……将军叫我带话来,请大人速速下山进宫,殿下和几位老大人,正在玄德殿中等着大人呢。”

*

蔡锳反复看了苏朝辞带来的遗诏,又与身侧之人私语一番,最后才犹豫道:“……这确是先帝的笔迹,先帝和顾相的印玺。”

废太子身死,金殿无主,是而众人仍称德帝为“陛下”,称宣帝为“先帝”。

苏朝辞淡淡道:“不敢欺瞒蔡大人。”

他昨日带着周檀留下的遗诏护送宋世翾一路进宫,先放了刑部关押的臣子,第二日又将朝中重臣召至玄德殿,当庭读了。

庭中顿时沸反盈天,众说纷纭,最后分为了两派,一派听宋世翾说了几句先景王之事,当即便信了,毕竟他有国玺在手,苏朝辞又是世家出身、官名极佳的清正文臣,不会莫名其妙地行谋逆之事。

另一派则有些迟疑,担忧这遗诏时日太久,不能辨真伪,蔡锳环顾了庭中一圈,没有多说,只道:“苏尚书先将小周大人请回来才是。”

众人不解其意,德帝驾崩前宣召的几人却心知肚明。

德帝垂危之时,召他们至榻前,除了废太子外,还叮嘱了承嗣之事,他无力多说,只是抓着蔡锳的手,含糊地说了遗诏之事。

德帝把遗诏留给了周檀,只有周檀知道遗诏在何处。

那日他被废太子逼迫,义愤填膺想要自尽,也是周檀的夫人俯身对他说了一句。

“蔡相公保重自身,陛下留了遗诏,若诸位丧命此间,便无人为证了。”

一句话叫他想起了此事,这才三缄其口,在刑部万般忍耐地活到了如今。

周檀的夫人卧底废太子身侧,是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他心中清楚得很。苏朝辞带来周檀手中的先帝遗诏,却只是一面之词,他必得见到周檀,才能确信。

众人在玄德殿中等了良久,才见周檀姗姗来迟。

他带着曲悠在殿门处出现,众人皆是激动,苏朝辞连忙迎过去,低声问起了周檀的身子。宋世翾跟过去,本想一拜,却被周檀制止,他只好绕到曲悠身侧:“一别多日,师母安好?”

曲悠总是没有办法将记忆中淡漠的明帝与面前这个孩子重合,只好勉力笑了笑,低声答道:“子谦挂怀,我一切都好。”

德帝宣召过的几位老臣立刻弯腰对周檀行半礼,不知内情的人心中纳罕,他们却明白,德帝临终前单独见过周檀,遗诏也留给了他,几乎是托孤,此人今后在朝中必定举足轻重,不能不拜。

蔡锳扶正了官帽,上前道:“小周大人,陛下诏书存处只有你知晓,大人与我同去开启才好。”

周檀拜了一拜,哑声道:“蔡相公说得是,我来晚了。”

德帝将遗诏留在了玄德殿龙椅之后,玄德殿正位四周以金砖铺地,当日曲悠也是在此处撬了边角,将国玺藏下的。

当日幸亏她编瞎话,叫宋世琰以为周檀是带着遗诏出走的,这才没有细找。

二人从龙椅正下的金砖中取得了遗诏,见蔡锳知晓此事,众人不敢有疑,连忙跪了下去。

周檀将那锦盒递了过去:“请蔡相公宣旨。”

蔡锳道:“陛下托付的是你。”

周檀面色平静:“遗诏中恐涉自身,不敢妄读。”

蔡锳叹了口气,接过了他手中的锦盒。

二人行至堂前,蔡锳取了诏书,发现诏书封卷之日居然是德帝召他们进宫废太子的前一日。

德帝很久之前便写了遗诏,自古遗诏应附相印,如今宰执空悬,上一封立太子的遗诏还是蔡锳亲印的。

看来在见过周檀之后,德帝犹豫了良久,还是重写了遗诏,由于时间仓促,甚至来不及召他商议。

不过如今非常时期,他知遗诏真伪,便不需计较太多了。

蔡锳展了诏书,周檀在他身侧端正地跪了下去。

“诸臣见诏:朕以菲薄,奉宗庙二十有馀年矣,夙夜悬命,惟深负先帝托付为惧。此间种种,不堪一细论,四野安平,靡有灾祸,乃稍安之……然朕不德,不敢忝重服、祭金器,先帝之仪削半为之,殆足。”

几个老臣在下面含泪低呼:“陛下!”

蔡锳也哽咽着继续念诵:“……今灾疾忧思,殆弗可医,吾将弃世,忧怖具之!甚憾。皇太子琰,居东宫不能奉孝,服制尽剥去。已遵奉祖训知先帝有诏,告于宗庙,请于执旨臣与内外文武群臣合谋同辞,遵先帝诏曰迎立储君,嗣皇帝位,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理。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执旨臣入政事堂领诸臣宣,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他方念罢,苏朝辞便托着手中的遗诏起身道:“先帝有诏,帝不恭,逊位景王后嗣,国玺、顾相附章、中书掌印,三体俱全,请诸位大人阅之。”

周檀深深伏下身去,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

“臣执旨……叩认圣恩。”

作者有话说:

遗诏内容参考了汉、宋、明三代皇帝遗诏原文,可能有字句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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