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
南冠客(一)
宋昶只宣了周檀和楚霖进宫, 所以曲悠并未跟随,楚霖为她留下了一支卫队,保护她的安全。
曲悠乘马车送周檀到东门,撩开帘子便看见了高耸的燃烛楼, 她先前不懂这座楼背后的含义, 只觉得震撼, 如今再看, 自是百感交集。
周檀有些担忧地叮嘱:“你带着楚老将军的卫队先回府去,紧闭府门, 等我出来,我们再做商议。”
“我打算先回曲府去,”曲悠道,“父亲是史官, 向文如今在礼部,陛下仍在, 太子不敢在我家闹出大事,若是我独身回府,才容易叫他钻了空子。”
周檀凝眉思索,听见楚霖在马车之外唤他, 便匆忙道:“好, 你一切小心。”
曲悠抚了抚他肩颈处衣物的皱褶,这绛红官袍许久不穿,此时再见,总觉得这才衬他:“你也是。”
她目送周檀的身影消失在广阔的台阁当中, 才坐回马车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病重的缘故, 东门处的侍卫比她上次来时增了许多。
楚霖留下的卫队听从她的吩咐, 出了御街往曲府的方向去,曲悠坐在马车当中,都能听见帘外沉重的甲胄碰撞声。
她神思倦怠,在马车中小眠了一会儿,约摸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之前突然传来马儿的嘶鸣声响,曲悠乍然惊醒,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侍卫低沉的声音:“夫人,府门处有太子府兵,约摸五十余人,金胄铁枪,来者不善。”
宋世琰是聪明人,一算就能算到她回汴都之后会先回府。
不过就如同她先前对周檀所说的一般,宋昶仍在,宋世琰不敢闹出大动作,堵在这里,想必是冲她一个人来的,要不然这些府兵就不会只是堵在门口,而是直接破门而入了。
曲府的宅邸是曲承本家留下来的,位于汴都繁华之处,来往行人不少,她身侧有楚霖的三十人卫队,都是精兵,若与宋世琰的人动起手来,还是很有胜算的。
想到这里,曲悠心中定了一定。
她正准备掀开帘子下车,与太子的府兵打打交道,先前的侍卫便去而复返,谨慎地为她带了个人过来。
于是她听见帘外礼貌客气的声音:“周夫人,殿下请您到樊楼一叙,还请您移步。”
曲府离樊楼并不算远,宋世琰挑了樊楼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与她相见,是告诉她,他并非是来抓她回去威胁周檀的。
那么,太子要见她做什么?
一侧的侍卫略有担忧:“夫人,哪怕是在樊楼,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曲悠却猛地睁开了眼睛:“调转车头,去樊楼。”
侍卫还想劝阻,可看了看曲府门前严阵以待的兵士,便没有继续说,喝了一声“驾”,便带着她往汴河大街去了。
曲悠坐在车中,听见了久违的汴河大街上热闹的喧嚣声。
宋世琰特意避开周檀,设宴邀她,还挑在樊楼这种地方,必定有他特别的用意。
无论这用意是什么,既然他敢邀,那她便敢去。
*
盛明宫殿烛影昏昏,周檀迈步进去,两侧的宫女太监像是得了号令一般,立刻垂着头从他身侧悄然退下,轻得几乎没有留下脚步声。
一时间,室内最清晰的居然是蜡油滴落的声响。
周檀回头看着高耸的宫门关闭,有些恍惚。
身在鄀州的时日太长,他已好久不曾见过这些被驯化得如同物件一般的下人,很奇怪,他从前不曾有过这个感觉,还是曲悠朝他描述第一次进宫的感受之后,他才会时不时想到这些不着调的言论。
“西洋有一种玩具,叫发条玩具,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精巧的小机关。主人将发条拧动,触发机关,小玩具就会自己按照既定的设置重复一个固定的动作——我第一次到东门接你之时,看到的那些宫中仆役,都是这样的发条玩具。”
她说,这是封建皇权对于人最无情的驯化,它将拥有自有意志的本体粗暴地植入发条,让他们丧失思想。
她还说,最初她不肯要仆役行跪拜礼,就是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手握权力而无知无觉的上位者,人一旦以权力驯化旁人,就一定会被权力驯化。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抱着他,小声重复,说自己一定不要变成封建制度下的泥胎木偶,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自己的来处。
其实她的话他有很多都听不懂,但是这些话都是她迷蒙之间的言语,他从不多问。
他本觉得这些话既然听不懂,说过便会忘记,可是今日他站在殿中,居然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了“发条玩具”四个字,甚至觉得,他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
在京华山和樊楼之上,他就知道她与周围人的不同,而曲悠也亲口承认过,她来自一个与他们不同的世界。
大抵是她读了奇珍异书、见了西洋来客后在梦中勾勒的世界,她虽未细说,但时常不经意提起。
这样好的地方,他是做梦也梦不出来的。
帷帐之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将周檀的思绪拉回了满堂烛火的盛明宫。
皇帝正躺在榻上,身侧只有一个老太监侍奉,周檀多看了一眼,这老太监仍是当日送他出宫的那一个。
“霄白,你来了。”
宋昶唤了他一声。
不过两年,他的声音居然苍老成了这个样子。
周檀心中涌起一种可怜和厌恶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撩了衣袍,在龙塌三步之外跪下,不远不近的距离:“霄白给陛下请安,圣躬安否?”
“庆功,下去罢。”
那老太监应了,弓着身子缓缓地挪出了殿外,自周檀见他,他好像都没有直起过腰来。
宋昶最亲近的人弯着腰伺候了他一辈子,他自己却认为,能得皇帝的垂青是无上荣光,按照曲悠的说法,这大抵就是“压迫”。
“难为你肯从鄀州回来,你既进了宫,楚老将军想必也回来了,朕总算可以安心些。”宋昶没有拉开帷帐,只是虚弱地道,“边境苦吗?”
“父辈守护过的地方,哪里能叫苦。”周檀淡淡地道,“臣在鄀州安然坦**,若非陛下事急,臣真想一辈子守在格里拉山下。”
他并没有说假话。
宋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当日你离京之前,曾经问过朕,可有为什么事情后悔过……朕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
他不再称“朕”,而是用起了“我”。
“我这一生,挚友离散、亲长早逝、子嗣不恭,可谓是荒谬凄惨,病痛缠身时,唯一敢信的,也只有远在鄀州的霄白了……今日你我以亲长论,霄白对我说一句实话,燃烛楼一案……你可知晓?”
他到底还是问了这件事。
周檀心中嘲讽地想着,当日他逼杀傅庆年太急,又以退为进,匆匆去了鄀州,宋昶应该没反应过来,甚至忘了多问一句燃烛案。
病弱的皇帝从帐中伸出一只手来,撩开面前的帷帐,年轻的臣子正跪在他的塌前,与两年前离开时并无不同,绛红官袍没有给他增添一丝一毫的沉郁之气,只映得他疏朗的眉目艳气了几分。
修竹一般的青年人,青春,干净,染着静水的香气,与他对比,他似乎都能闻到自己身上行将就木的腐朽气味。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少时,与萧越一起纵马西北、白日放歌,尽情挥洒豪言壮志,满怀希冀。
然后故人埋骨流沙,他成为宫城里腐烂的老人。
说不清谁更幸运一些。
周檀心中的可怜与厌恶更盛。
他清了清嗓子,磕了个头,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慢吞吞地说:“陛下,当日老师救我出诏狱的时候,与我详述了先帝驾崩之前的言语,我在想,此情此景,与当年先帝密诏,何其相似。”
宣帝病重,急召顾之言,宫墙内有心思不明的禁卫,皇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太子,一切情形,恰似当初。
宋昶苦笑了一声,不料周檀接下来的言语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陛下,您知道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拦您修建燃烛楼吗?”周檀平静地抬起眼睛来看他,琥珀色的双瞳微冷,“是先帝的嘱托,先帝要真如宫的秘密永埋地下,陛下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很轻,像是带了几分怜悯:“——是为了您啊,陛下,先帝早知此事,却没有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动土,临行还要叮嘱老师尽力阻拦,是为了让您不因此事迁怒、愤恨。血脉一事,他临终之前,甚至都已经不在意了。”
“老师谨遵先帝遗愿,尽心尽力地阻拦陛下,却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切,燃烛案便已肇始。如今,我深恨傅相的理由又多了一桩,陛下应该知晓臣的心了罢?”
宋昶半晌没说话,只是呆滞地坐在榻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般,重重地咳嗽起来,手抓着身侧的帐子,用力得颤抖。
“臣要说的话已然说完,能叫老师这番言语不至永埋地下,也算是臣的造化。”烛火晃动了一下,周檀眼神闪烁,殷殷地道,“那陛下急诏臣回宫,是有什么话想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