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云◎

南冠客(二)

皇帝病危, 汴都风声鹤唳,有爵之家都不敢放纵子弟在外嬉笑游乐,生怕不知何时就触了宫里的霉头。

是以近日樊楼中的客人少了许多。

叶流春离开春风化雨楼,对外只说是从良离开了汴都, 太子最擅表面功夫, 几乎无人知晓这惊才绝艳的春娘子是入了太子府中做侍妾。

只有一楼大堂中的举子会感叹再也听不到那样好的月琴了。

曲悠上楼的时候, 还听见大堂中有醉酒的文人在吟诵。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 伤流景……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她想,唱的果然是叶流春。

侍卫将她引到底层的雅间前, 这次她也留心抬头看了看,为太子留的房间, 词牌名是“上云乐”。

好狂妄的名字。

她眉心一动,侍卫推开雕花木门,太子端坐其中,手执一只五瓣莲花鎏金酒杯, 缓缓地抬起眼睛来。

“曲娘子, 好久不见。”

曲悠站在门口微微屈膝,敷衍地行了个礼,却没进去:“殿下万安,不知殿下寻臣妇来, 有何指教?”

她刻意咬重了“臣妇”二字, 宋世琰不会听不出来。

果然, 宋世琰眯着眼睛看她, 微微地笑了:“周檀如今入了大内,自然不会知晓你我相见,何必如此生疏?”

曲悠着实好奇太子的想法。

周檀入了皇城,他不去忧心皇帝的用意,反而对她频频示好,目的是什么?

尚未登基,便夺臣妻?

且不论此举的荒谬,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会吸引太子?汴都美女如云,肯对他投怀送抱的更多,就算太子妃不讨他的喜欢,他也有千万种选择,何必在她身上费功夫。

见她仍旧不动,宋世琰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转移了话题:“曲娘子知道,你我第一次见面是在何处吗?”

她恭敬地回答道:“皇城东门。”

“错了,”宋世琰摇头,指了指脚下,“是在这里。”

“那日流春来樊楼弹琴,邀孤同赏,孤坐了一会儿,临时有事,正准备下楼离开,便撞上了那桩坠楼案。”

晏无凭是特意知会了叶流春,托她将太子请过来的,谷香卉行动匆忙,除了看见周檀的缘故外,应该也是瞧见了太子欲走,怕他错过。

“当时楼中一片混乱,我站在台前,吩咐侍卫请昭罪司的人过来之后,抬头往上看,恰好看见一抹桃色探头看下来,满面惊惶。”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是未开最有情……当时孤就想,若是下次再见到你——”

他拖长了声调,没有继续往下说,曲悠却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了梁骨。

那混乱的命案现场,宋世琰脚边便是鲜血淋漓的尸体,他却视若无睹,只顾抬头去看他感兴趣的女子。

她毫不觉得浪漫,只觉得可怖。

“那日东门相见,孤只觉得眼熟,回府之后才想起你是谁……实在可惜,霄白虽然风流,但性子薄凉,不是可堪托付的人。”宋世琰瞧着她,惋惜地说,“今日孤请你来,也是想为自己弥补遗憾。”

曲悠缓缓地垂下了扶着门框的手。

她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在宋世琰眼中,她和周檀的夫妻关系如何?

新婚之时,周檀为了她的安全刻意疏远,想必在宋世琰面前刻意提到过很多次。

他若想让太子以为自己与她不亲近,实在是易如反掌,周檀伪装的功力她清楚得很,若不仔细探究,一定会被他骗过去。

所以宋世琰一直以为她与周檀不睦,直到周檀进宫,她二敲登闻鼓。

当时她在擂鼓石前慷慨直言,可事后汴都也鲜少称赞她与周檀伉俪情深,这与周檀本身的名声固然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他当初事涉的是杀人罪案,如果从重量刑,极有可能累及亲眷。

夫妇一体,除了极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估计都会以为她是为了自身安危才不得不去的。

女子为夫鸣冤,总比当时直接和离要好听得多。

周檀不可能对宋世琰坦白自己和萧越的关系,含糊许诺能除掉傅庆年,大抵就是说他有一击必杀的把柄。

太子不知底细,只有与他的粗略谋划,那么……她二敲登闻鼓,是否会让他以为是事先的计策?

就如同之前一般,她和周檀在一种合作的关系下各自谋划、各取所需。

然后落在宋世琰眼中,他们二人貌合神离,实在大有离间之机。

曲悠泛起一阵恶心。

见她只是低头不言,宋世琰咳嗽了一声,曲悠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来将她身后的门关上,她被迫向前走了一步,便和宋世琰一起被关在了房中。

曲悠不由冷道:“殿下,我既敢来见你,必定不是独身一人,楼下我的侍卫虽不如您的府兵多,但樊楼地方特殊,真动起手来……”

“孤又不是要对你怎么样,哪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宋世琰觑着她的脸色,笑道,“曲姑娘,周檀不知你,可孤却知,东门一见之后,孤去读了你从前的诗作,‘堂前流水挟花去,天地人间两不知’——他们看不懂,孤看得懂。”

“孤明白你不甘心只做内宅女子,就连不顾身份体面地替那些风尘女子鸣冤之后,世人都依旧把这功劳记到你的夫君身上,一次、两次……你难道愿意一直在他身后,因着他不堪的声名,将你一同连累、永无出头之日么?”

宋世琰娶了正妃之后不曾纳侧妃,是给他做上将军的舅舅面子,也是为了让太子妃生出他的第一个孩子,而不是真的守身如玉——像叶流春这样无名无姓进了太子府的女子良多,进去也不过是通房丫鬟的身份。

而通房比妾室更加卑贱,在古人眼中,宠幸这样的女子,根本不算好色。

宋世琰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且自小在德帝身边长大,最擅察言观色,曲悠心中虽然对他多有鄙夷,但不得不承认,宋世琰确实很能洞悉人心。

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想要的只是自由和不依附旁人的生活,后来遇见周檀,她心中燃起浓烈的探究欲望,而后与他经历良多、同生共死,她爱他敬他,想要陪他继续往前走,去看看历史到底是怎么对待他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她不止一次地遗忘了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存在,也从不曾认真思考过她作为大胤一个普通文官的女儿,应有什么追求。

她的追求来自遥远的一千年后,自我认知至今都并未与这个时代相融合,哪怕再喜欢周檀,她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来处。

只是这些话无人可倾诉。

宋世琰能看穿一个大胤的文臣之女心中所想,才会有之前那番言论,可他看不穿来自遥远未来的历史系学生的疏离,所以落在她耳中,只觉得可笑罢了。

曲悠弯了弯唇角,微不可闻的嘲讽。

宋世琰自以为自己懂她,可却不知道她所追求的从来不是浮名,就和周檀一样,若是能真切地为百姓做一些事情,他们并不在乎能不能在史书中留名。

周檀是真不在乎,她是真无所谓,殊途同归。

况且周檀也从未想过只让她做后宅女子、不曾抢她的功劳,在尚不了解的时候,他就因她超越闺阁的理想而赞叹,不介意她扮男装出游,甚至照顾她的追求,想办法把她留在刑部,让她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周檀只是不如宋世琰巧言令色罢了,真做了从不邀功。

而宋世琰说得天花乱坠,心中怎么想的,她可猜不出来。

为了弄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曲悠垂下眼睛,假意问道:“殿下既然如此说,想必是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宋世琰吹了吹杯中的酒水,闭着眼睛去闻其间的香气,漫不经心地道:“皇后如何?”

“你……”

虽知道他疯,但曲悠着实没想到他能疯到这个程度:“殿下慎言!”

“你怕什么,这门外都是我的心腹。”宋世琰道,“待孤登临大宝,想要立谁,都是自己说了算,届时,孤能为你寻一百种身份,曲家的孪生女儿、高门显贵的在室女,甚至异族公主、前朝遗孤,你不必担忧……”

曲悠冷冷道:“太子妃殿下仍在。”

“悠悠,你见过太子妃,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你觉得,这样的人,真的做得了皇后吗?”宋世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孤想要的皇后,要聪明、敏锐、知进退、有野心……敢为旁人不敢为之事……”

他唤着她的闺名,走到了她面前,曲悠下意识地往一侧避了一步,宋世琰不以为忤,倾身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不是最厌恶跪拜礼吗,跟着孤……这世间只有孤能护着你的傲骨,永远不让你再跪。”

曲悠再无法忍受他的言语,转身推开了门,往外走去。

樊楼的顶层只接待天潢贵胄,本就无人,宋世琰的侍卫守在楼梯之前,见她走过来,便貌似恭谨地行礼,口中却道:“夫人,殿下并没有许您离开。”

曲悠回过头去看了宋世琰一眼,他站在那块“上云乐”的木牌之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已经不复之前的温和,染了一二分阴恻恻的冷漠。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曲悠看着他这样的眼神,感觉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绵延了一片,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灵光一现般想起了一件史书中一笔带过、之前她从未细想过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注: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境,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天仙子》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戴叔伦《相思曲》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茅茨烟暝客衣湿,破梦午鸡啼一声。

——汪藻《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