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万里凝(九)
三日之后, 宋昶的第三封密诏也送到了周檀手中。
楚霖被燕覆快马从西境大营请来,看过诏书之后便知事情轻重,决定调兵随周檀尽快回京。
曲悠默默想着,从前她还劝过楚霖不要轻易插手汴都之乱, 可得了宋昶密诏之后, 此行根本难以推辞。
临行之前, 燕覆和俆植还与周檀夫妇密谈了一次。
楚霖回京护的是宋昶, 他在汴都未必安全,眼见德帝病情愈重, 不知哪日,周檀手中的遗诏就会派上效用。
在此之前,他们会让士兵装扮成商队模样去往汴都,为宫变做准备。
王怡然得知曲悠要走, 哭了几回——鄀州离汴都太远,今后再想相见, 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何元恺在一侧安慰她,道只要他升任,还是有机会到汴都去拜会的。
这次他们走得急,带的东西甚至不如来时多, 为了不打草惊蛇, 还特意挑了深夜出城。曲悠撩开马车帘子回头看向灯火点点的鄀州,心中感慨万千。
周檀静默地坐在她的身侧,没有再看一眼。
“来时风轻云淡,去日万里愁云。”他低低地说, “我本以为, 这一日不会来得这么早。”
帘外有灯火一晃而过, 曲悠放下手, 心中想着。
原来不止她一人贪恋着这忘却烦忧的日子。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
匡扶朝纲,让它不至落入残暴君主的手中,是为天下计。
削花变法,更正顾之言曾经法令中遗留下来的错漏,是为万民计。
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在世,便注定承担着不同寻常的使命。她目观良久,历史上下五千年,世道颠簸不安,却总是有人甘之如饴地筚路蓝缕。
为什么而追求?为何事而甘愿?
殉道者献出躯体和灵魂,不正是为了这“道”吗?
周檀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手。
曲悠心想,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人。
她非学痴,当初完全不能理解为何导师沉醉地研究着虚拟的历史人物,宁愿终身不嫁,与遥远的“他”为伴。
她非尼采笔下的“超人”,虽然欣赏一心做桥的殉道者,可即使是在京郊山上与周檀交心之时,她的感情也只是钦佩——她深深理解,却总觉得自己不能做到。
一年来,周檀曾与她秉烛夜谈,他说,新婚当日她第一次见他之时,他便在梦里有所感应,似乎是冥冥之中有神在指引,让他意识到自己得遇知音。
可是真正生思慕之情时,大概是在她御街击鼓之后。
曲悠曾经反复问过自己,她并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为什么要替她们鸣冤,她已经回想不起当时自己的心情,只含糊记得,在芳心阁中看过芷菱蘸水写字之时,她就下定了决心。
或许比那更早,在谷香卉从樊楼中坠下时,她便已不能置身事外。
周檀在深夜当中爱惜地拂过她的面庞,对她说:“你并不平凡,至少……听见了黑暗当中的哭声。”
想到这里,曲悠终于笑了起来。
倘若她是周檀,在此情形之下,也会义无反顾地回到汴都,就如同她是曲悠,好奇历史的真相、不能割舍黑暗中的哭声,所以即使贪恋鄀州安宁,也不会再回头看一眼。
他们握着手,在静默的春夜,浩浩****地奔赴自己心中的“道”,又恰好同道,或许,也能算得上一种抵死浪漫。
*
太子妃受惊病倒,已经足有四日不曾出现在他眼前了。
宋世琰在烛火之前按了按眉心,忽而听见进门的幕僚道:“小周大人回了汴都。”
“什么?”他放下书简,微有惊诧,“父皇的密诏,居然给了周檀?”
宋昶病重,可没到无知无觉的程度,他的手虽然伸得进汴都大内,却不敢妄动。
譬如他只知德帝连发三封密诏,却不知这密诏去往了何处。
宋世琰站了起来,思量着自语道:“顾之言的学生,三榜状元郎,燃烛案没有清掉的钉子,刑部玉面修罗,一手扳倒傅庆年的人物……”
幕僚听见一声棋子落地的清脆声响,原是宋世琰想得出神,宽阔袖口扫乱了一侧棋盘上的残局,将棋子拂到了地上。
“依照父皇的性子,这几件事,哪怕只是沾染了一件,他都不该留下人的性命。”宋世琰低垂着眼睛,不知在对他还是对自己说,“我本以为他不杀人、只是远逐出汴都,是为了防我,可在这样的时候,他最信任的人,怎么会是周檀?”
幕僚没说话,他应该一时也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
“景安,你明日就去查上一查,周檀那临安早亡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来路。”太子回过了神,皱着眉吩咐,“我只知道,他母亲好像出身于金陵世家,可若只是如此……”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问道:“他如今进宫了么?”
幕僚回答:“小周大人身侧有楚老将军的兵,咱们的人动不了他,进城以后,他便直奔大内去了,此刻想必已经见到了陛下。”
宋世琰倒没有慌乱,他修长手指把玩着一个沉重的鎏金镶玉扳指,轻蔑地笑了一声:“见到又如何,楚霖这么多年来除了打仗什么都不关心,汴都大营早已是孤的心腹,他守不住皇城的。”
幕僚道:“殿下谋划多年,自然不是这几个人破坏得了的。”
宋世琰却突然问:“周檀的夫人跟着他回来了吗?”
幕僚不解其意,还是答道:“自然,小周大人进京只带了夫人和一个侍卫,内宅的人都留在鄀州了,想必是对汴都的情形心里没底。”
“他们二人若是情浓,周檀就不可能让夫人跟着回来,”宋世琰了然,胸有成竹地道,“想必是她自己也忧虑汴都的亲人罢——周檀是孤家寡人,她可不是。”
太子说起曲悠,幕僚倒是想起了一事:“春娘子入府之后,春风化雨楼便关门歇业了,我们的人将那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高氏姑娘的踪影……汴河下游前几日捞到了一具坏了脸的女尸,瞧身段倒像,只是不能确定是不是,便暂时没来回话。”
“高则那个女儿虽然有点意思,但是太刚太硬,活不了多久。”宋世琰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主意一般道,“孤现在另有一桩事情……你告诉宋祈,让他带一队人去,将曲府给围了。”
幕僚错愕道:“曲府?”
太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去罢。”
见他不想解释,幕僚也不敢再多问,临出门时,他嗅到了一股幽静的梅花香气。
幕僚立刻侧身躲到了门口的屏风之后,等叶流春进了门,才低哑地问了一声,匆匆去了。
他虽得太子信任,但亲见太子姬妾,总归失礼,更何况是叶流春这样身份敏感之人。
叶流春没看见他,但她知晓太子颇为信任这个幕僚,立刻躬身道:“妾来得不巧,是否耽误了殿下的正事?”
她最善察言观色,又与太子相交数年,极为了解他的心思,被迫入府之后,她心知闹也无用,干脆还是像从前一般侍奉太子,甚至信口编了几句“早有倾慕”之类的言语哄他。
宋世琰虽知这并非真心,但对她的假意奉承极为受用,似乎能从中获得一些强迫她屈服的快感。
“无妨,流春怎么来了?”宋世琰重新在案前坐了下来,逗弄着手边的烛火,“孤三两日没去瞧你,不知你在忙些什么。”
叶流春轻轻扇了一下手中的团扇,他鼻尖弥漫着信阳公主梅花香的好闻气息:“妾近日侍奉太子妃,她病得厉害,殿下若得空,不如去瞧瞧她罢。”
宋世琰一伸手,强硬地将她揽了过来,叶流春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色却温驯,欲拒还迎道:“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我已托人尽力寻找高姑娘的下落,可是如今尚未找到,我知你们姐妹情深,定然关心,实在找不到的话,流春也不要伤怀。”宋世琰在她颈间嗅了嗅,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不过,你的另一位好姐妹,今日可是回汴都来了。”
叶流春一惊:“悠悠回来了?”
宋世琰打量着她的神色,笑道:“正是。”
“可是,她不是随着小周大人去了鄀州吗?”
“父皇病重,召周檀回了京。”
叶流春没有接话,她早在临安就与周檀相识,加之后来白沙汀含糊的透露,多少能猜出一些,她并不知道宋世琰已经知道了多少,只好沉默。
想到白沙汀,她心中立刻涌上一阵酸楚。
宋世琰却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故意道:“流春可是想到了你那位白郎?”
叶流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正想否认,宋世琰便继续道:“他应该已经到了南边任上了,一路吃喝玩乐、喝酒狎妓,早已将你忘到了九霄云外,流春你一心为他,他却懵然不知,只觉得你见他失势便贪图富贵进了太子府……薄幸难解,流春一腔深情,真是错付了。”
“我如今身在此处,眼中心中自然只有殿下。”叶流春没有因他的话失态,只是温柔地道,“前尘往事罢了,我得了殿下爱怜,世间女子都羡慕,何必为了这样的人费神。”
宋世琰听着这样的话十分舒心,也不在意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在她颈间轻啄了一口,压低声音道:“流春最得孤意,为了叫你开心些,过几日,我便将你的好姐妹请进府中来陪你小住,如何?”
叶流春听懂了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僵了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