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案◎
万里凝(八)
第二日曲悠醒来的时候, 日已高悬。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的眼睫上,散发出微微的暖意。
河星端了一碟子点心进门,曲悠揉着眼睛下床,问道:“大人是出门了吗, 他风寒可好了?”
河星笑着答道:“今日晨起, 黑衣大人就到府中来了, 大人比您醒得早些, 不许奴婢们叫,同黑衣大人说了几句话后, 便匆匆出门去了。”
曲悠这时才缓慢地回忆起了昨日发生的一切,她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涩得舌苔发苦——她晨起喜欢喝浓茶,河星为她泡茶多年, 最知她的口味。
她在桌前呆滞地坐了一会儿,随即便出门去了高云月和任时鸣所在的酒楼。
二人已经醒了, 谨慎地未曾出门。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周檀并不在这里。
她还以为是任时鸣急见兄长,特意在一大早托黑衣前去的。
那周檀去了哪里?
见她独身前来,任时鸣上来请安, 又问:“嫂嫂, 兄长不曾与你一同来吗?”
曲悠摇头:“他有急事,去了州府,你们少安毋躁,他很快就会过来的。”
天光大亮, 她这才瞧出高云月瘦了不少, 不禁问:“你脸上的伤, 可有在用药吗?”
高云月捂着脸, 朝任时鸣看了一眼,任时鸣温言道:“到西境时,找一家医馆看过,开了些药,只做伤口恢复和止血用,至于疤痕……”
他还没说完,门便被一把推开了。
曲悠坐在原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周檀——他明显是跑着过来的,气喘吁吁,鬓发微乱,目光先落在了她的身上。
与她对视的一刹那,周檀就明白了昨夜她的眼泪从何而来。
任时鸣“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沉声唤道:“兄长!”
周檀收回目光,朝任时鸣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想扶对方起来,但是还没有触到时,他便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曲悠连忙起身扶住他,焦急道:“你风寒未愈,不可惊怒。”
任时鸣膝行两步,关切道:“兄长,嫂嫂告诉我你近日身体不适……”
“起来,起来,”周檀扶着曲悠的手,坐在了身侧的凳子上,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的关切,下意识地客套道,“不过是小病罢了,不需挂怀。”
他本不是这样的黏糊性子,就算周檀寄居在任府中时,也不会这样直白地表达关切。
但是他如今瞧着周檀,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
羞愧、自责和心虚交织在一起,让任时鸣连抬起眼睛来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日他将曲悠言语转述给了母亲,母亲听后辗转反侧,修书几封都不曾得到回应,于是便带着他亲自回了一趟金陵。
父亲并未与二人同行,他自从狱中出来之后身体虚亏,已经很少过问外面的事情。
于是他直到那时才知道任时鸣动过投入傅庆年门下的心思。
从小到大都是母亲严厉、父亲体恤,可这一次,父亲却动了真怒,将他按在祠堂中亲自动了家法。
他听见父亲悔恨的声音:“月初,我教你长大成人、通晓礼义廉耻,你却不管是非,拜入奸相门下,我问你,此可为不忠?”
“忤逆尊长,背弃兄弟,怠慢你兄长的婚事,此可为不孝?”
当时他还并未全信曲悠的话,只是咬着牙死死地跪在蒲团上,被打得痛极,才冷笑一声:“父慈子才孝,兄友弟才恭,在父亲眼中,难道他周檀不是奸佞?”
任平生丢了手中的戒尺,在他面前颓然坐下,没有说话。
任时鸣跪垂着头,良久,才听见身侧父亲隐忍而沉痛的哭声。
“我知道你和你母亲为何要去金陵,有些事情……你们非要见了白纸黑字的结果才能信,可旁人之心如何,你五感俱在,难道不能体会?”
他回忆起父亲午夜时拿着周檀从前送的一幅《秋月凌白图》发呆。
“你和你母亲,才是他的血亲哪!”
母亲自从当年帮助族姐出逃之后一直不受本家待见,这次来见,白家人却意外地没有拦她。掌家的老太爷亲自见了母亲,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你儿子同你一般,都是不懂感恩之人。”
“霄白再三恳求我不要将此事告知你,可我瞧着,你是个糊涂的,堪不破世情,也看不透人心。当年任家来求亲,湫儿临行之前还卖你个人情,抬举了你去,你到汴都这么多年,难道还一心觉得,当年是你对白家嫡长女有恩?”
“我的女儿,从不需旁人施恩。”
母亲的面色登时煞白如青鬼。
回来后大病数日,一度昏迷不醒,只有听说周檀出城之日,才挣扎着到城墙之上,驻足良久。
自此之后,他弃了从前的性子。
人生苦短,若还要再口是心非,该白白磋磨多少爱意、错过多少好时光?
不过此时却不是他叙旧情的好机会,高云月从榻上下来,急急唤道:“小周大人——”
曲悠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让她不至在周檀面前直接跪倒。
“方才,黑衣已将事情同我详细阐述,高姑娘……”周檀不忍地闭上眼睛,鸦青睫毛微微颤动,“执政……走得可安宁?”
“父亲下狱之后,宁死不认,游街时三呼‘国之危矣’,被斩于点红台。”高云月仰着头,没有再落泪,只有胸口颤抖的起伏泄露了她此时的情绪,“父亲说,是他未听小周大人的劝诫,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求小周大人竭尽所能,为民除害。”
周檀桌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成了拳,青筋必现。
高云月说完了这番话,拭去了眼角的泪水,问道:“小周大人,苏氏旧案……究竟与太子有何关联?”
高则临死之前只含糊提到了这件事,她连任时鸣都没有告知过,周檀听了这四个字,便露出一个苦笑:“执政定然是查清了苏氏旧案,才会为太子所害……或许,我不该告诉他。”
他清了清嗓子,移开了脸:“高姑娘若想知道,我可以据实相告,不过我此时有另外一件事情……”
身后的黑衣恭敬地递过一个锦盒来,周檀从锦盒当中取出了两封明黄封皮、黏了鹤羽的奏本。
曲悠惊诧道:“这是……”
“今日晨起,我收到了汴都送来的此物,”周檀沉声说着,“陛下连下了两道密诏,急诏我联络楚老将军、返京听命,恐怕……”
几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宋昶在这种时候突然为远在鄀州的周檀送了密诏,要他带着楚霖返京,其中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就如同他之前给周檀的信笺所言,危急之时,他竟然发现满庭算计,一个可堪信任的人都没有。
最后,他想起了对他忠心耿耿的故人,和对他忠心耿耿的故人之子。
周檀回头看了一眼,黑衣立刻了然,回头关了房门,又站在窗前示意随行侍卫清理酒楼客人,退到了十步开外。
本就是清晨,不消片刻,酒楼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五个人。
周檀这才开口:“月初,你应对苏氏旧案有所耳闻。”
任时鸣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道:“就在兄长外放回京那年,汴都出了一件惊人血案,户部尚书苏怀绪大人在人来人往的樊楼中被杀身亡,刑部和典刑寺联手破案,最后抓了一个无名小卒应付了事……有人以雷霆手段压下了案子,并在这之后秘密处置了刑部和典刑寺一批经手的官员,后面这件事,还是兄长告诉我的——听闻,杀人者是身份不凡的皇亲国戚,不知是买通了哪一方的人,竟让苏氏也未追究下去。”
苏怀绪,就是苏朝辞的父亲。
周檀“嗯”了一声:“杀人者是谁,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
高云月恨声道:“是太子。”
她顿了一顿:“苏怀绪大人是清流文臣,太子与他无冤无仇,为何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在樊楼中杀人?”
周檀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些陈年往事。
最后,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太子并非皇后亲子。”
一语如巨石入水,任时鸣被吓得一颤:“什么?”
曲悠垂着眼睛思索。
宋昶虽行事疯魔,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明,极重嫡庶尊卑,即使正妻产子之后便撒手人寰,连皇后之位都是他登基后封的,他也早早地将嫡长的宋世琰立为了储君。
并且再未立后。
“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刚嫁给陛下时并不得宠……当时苏尚书的妹妹与皇后交好,常入太子府探望,一日,皇后瞧上了她带的侍女,便留了下来。”时间紧迫,周檀说得十分简略,“陛下宠幸了这女子,因她有西韶血脉,并没有给她名分,皇后本想借她邀宠,不料她自己倒了避子汤,比皇后怀孕更早,于是皇后恼怒,叫人将她挪到了暴室。”
宋昶年轻时亦是个风流性子,不能给名分,宠幸几回后便将这女子弃之脑后,连她怀孕一事都不知道。
况且将她关入暴室不久之后,皇后被医官诊出了喜脉。
一侧是张灯结彩,一侧是凄冷暗室,女子在暴室中受尽苦楚,深深地恨上了皇后与宋昶。
那时宋昶并未登基,太子府也就不像宫中那么森严。
女子与皇后同日生产,暴室的老嬷嬷给她接生,孩子刚落地,她就听闻皇后产后血崩,生下一个孩子后便失血而亡了。
心中刚刚掠过一阵报复快感,这女子就想到了一个更加恶毒的主意。
她本是从边境偷渡的西韶人,隐瞒身份入了汴都,想找个谋生活计,因着年轻貌美,这才被苏氏看中收为了婢女。
但她心中一刻都不曾忘了故土。
女子平素温和有礼,先前宋昶和皇后的赏赐都被她埋在了后园古树之下,如今她将这些赏赐全数取出,分了一半给那几个老嬷嬷,买通乳娘,在皇后死后兵荒马乱的夜里,将二人的孩子换了。
成功之后,只养了两日,她便带着皇后亲子藏进粪车、逃离了太子府。
自此之后,西韶女子的儿子便被当做皇后亲子养了下来。
后来宋昶登基,追封正妃为皇后,那个孩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储君。
直到数年之后,苏怀绪在非常偶然的情形中重新遇见了那西韶女子,她生得貌美特别,当日在苏府中时便让他印象深刻。
那女子已然苍老,疯疯癫癫地在市井流浪,看见他像见了救星,话都说不清楚,只求他带她见太子一面。
苏怀绪拖了良久,实在担忧她有皇后的遗物相赠,便在樊楼设宴请太子过去,宴过一半,他着人将这女子带了上来。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女子竟是装疯的。
看见太子之后,那女子便痛哭流涕地扑了上去,一面哭着喊“儿”,一面怪笑着去咬太子的手指,要和他滴血验亲。
苏怀绪大惊失色,连忙屏退了所有护卫,可他自己未来得及闪躲,被太子留了下来。
太子完全不信自己是这疯癫女子的儿子,本想请他做个见证,可血入水中,即刻相融,他于那一刻想起了自己少时不断卷曲的发和比其他兄弟更为深邃的眉眼,如坠冰窟。
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他当机立断,拔剑杀了苏怀绪。
储君谋杀人臣,是为大罪,太子心知瞒不过,干脆脱簪请罪,请废储位,只说是酒醉动怒,一时误杀。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算得极准,德帝为保太子,安抚苏家,以天子威严将这桩案子压了下来。
然而让太子并未想到的是,苏怀绪在带着那女子见他之前,曾将此事告诉了另外一个人。
顾之言。
在苏怀绪死后,顾之言第一时间警觉,叮嘱周檀在明面上退出了苏氏案的调查。
不料苏朝辞失父,来寻周檀帮助,二人在顾之言那里跪了一晚上,终于让他松了口。
那西韶女子当初做事不够干净,苏怀绪手下也有奔逃的下人,东拼西凑,竭尽全力,周檀和苏朝辞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苏朝辞立誓报仇,但一时无可奈何,只好明哲保身,辞官回家丁忧。周檀则顺势在朝中弹劾了他几次,哪怕丁忧期满,也压着没让他复官。
因为二人都清楚,苏朝辞若在官场,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太子也会将他视为眼中钉,保不齐哪一天便会寻个理由将他暗害。
也是因为这桩荒谬的苏氏旧案,顾之言和周檀双双绝了扶持太子的念头。
高云月和任时鸣彻底听傻了,曲悠虽有诧异,可是这皇朝表面光鲜,背地里连宋昶本人的血脉都不清不楚,朱红宫墙之下,还不知掩埋了多少宫闱丑事。
她已经见识了一次,心中不禁嘲讽地想。
真是父不父,子不子。
不过……太子当初为何勾结西韶人,她此刻终于明晓了。
一切被书写的历史,果真都是有迹可循的啊。
作者有话说:
悠:历史八卦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