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粮◎

百丈冰(七)

王举迁也想知道周檀的目的, 半信半疑地冷哼了一声:“好,我倒要看看,小周大人这碗米粥之后有什么名堂。”

其他人见王举迁如此,便也安分了下来, 没有人再起身硬闯。

女眷们交头接耳, 曲悠身侧的中将夫人立刻离了她老远, 她倒也不慌, 优哉游哉地吃完了手边的点心。

有人压低了声音问:“少夫人,小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曲悠捂着胸口, 艰难地把口中的点心咽下去,由于咽得太快,直接被噎出了泪花,像是真被吓到了一般:“呃……大夫人问我, 我、我不过是后宅女子,怎能知晓夫君的谋划?”

也不知道她们信了没有。

不过一会儿, 方才拎着口袋的侍卫们带了些侍女过来,为每人送上了一碗刚熬出来的白米粥。

那米粥熬得粘稠,散发出熟透了的香气,盛在青花瓷碗中, 说不出来的精致诱人。端碗上来的婢女们个个恭敬收敛, 一眼都没有多看,众女眷惊疑不定的同时,也不免赞了一句,不愧是汴都人家调|教出来的丫鬟, 当真知礼守规矩。

周檀抬起狭长美目, 往堂下扫了一圈, 王举迁端着那碗米粥左看右看, 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小周大人,这米可是有所不同?”

“将军喝过就知道了。”

周檀往堂下打量着,甚至没有侧头来看他。

王举迁被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激怒,抬手喝了一口,没尝出有什么不同。

他想要将手中的碗摔了,但估计是顾念着其中有粮食,最后只是重重地搁在了案上:“小周大人,我是敬你从汴都来此,才叫你一声大人!如今你将众人困在这里陪你打哑谜,真是好没意思!这米如何,这粥又如何?”

周檀直接没理他,漠然地拿起汤匙喝了一口,语气沉沉,比起方才,压迫感还重了几分:“诸位大人,为何不喝?”

王举迁再难忍耐,拔剑起身,喝了一声:“竖子狂妄!”

剑已经逼近了周檀的脖子,他却不慌不乱地伸手在王举迁的铁剑上敲了两下,剑身发出“当当”的清脆声响。

“黑衣。”

黑衣遥遥地应着:“大人。”

“去瞧瞧,这米粥是不是做得不合鄀州诸位大人的口味?”周檀转头看着王举迁,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真不愿意喝的,你就喂喂他们。”

黑衣应了一个“是”,立刻带人走向了堂下发呆的众人桌前,竟有强行逼迫人喝的打算。

王举迁震惊地看着他:“你……你疯了!你要在鄀州造反不成?”

“这话应该我问王将军吧?”周檀立刻咬住他的话茬倒打一耙,飞快地反问,“鄀州天高皇帝远,但却是抗击西韶的第一线,你们敢在鄀州城内做这样的事,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他虽然年轻,但疾言厉色,一时之间竟连王举迁都久违地感受了一丝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王举迁在心中暗道疏忽,面前这人在汴都至少做到了正四品,前些日子过于散漫,竟叫他们众人都觉得这是一只谁都能咬死的羔羊,私下里聊起来,都十分不屑。

今日他才迟迟看出,周檀确实是传闻中从刑狱尸山血海爬出来的玉面修罗,单说被他以剑指着还能面不改色的这份气魄,在场其他人恐怕一个都比不上。

但不管如何,鄀州城是他的地盘,周檀再有罗织构陷的手段,也不能在此处肆无忌惮地污蔑他。

他想到这里,感觉自己说话都多了几分底气:“小周大人,你说我谋反?你这可是污蔑大罪……”

周檀却好似被他逗笑了一番:“污蔑?”

他刚说完这句话,方才捧着粮食袋子的侍卫们便走到了二人面前,恭敬地跪下,手中的托盘中盛着倒尽了米的粗麻粮袋。

周檀不以为意地将王举迁的铁剑往下压了压,躬身拾起一个粮袋,将有墨迹的一面举到王举迁面前:“王将军看看,可还认识吗?”

王举迁觉得有些眼熟,不由一愣,周檀接过那个托盘,反手就将它恶狠狠地打翻在了堂前:“诸位大人也看看,这样东西,你们认不认识?”

离二人比较近的一个军中文书先认了出来:“这、这不是上个月送出的那批……”

他立刻住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王举迁放下了手中的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周檀方才递给他的袋子,又从案前绕过去,将那地面上的粮袋看了一遍,这才明白过来。

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问:“小周大人……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周檀重新坐下,给他座位上的酒爵中添了一杯,闻言回道:“哪里来的?街边叫卖,粮店后仓,多是在鄀州贫民聚集之地,他们不识此物,只知这米便宜。我不过派了些人简单查了查,就足以让在场诸位一人喝上一碗了,王将军猜猜,我没查出来的,在鄀州城还有多少?”

“你、你是说,我勾结商贩,贩卖军粮牟利?”王举迁这才彻底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感到一阵荒谬,“荒唐!我王某人虽然半生行伍、书读得少,却也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小周大人怕不是从别处偷来了这军粮麻袋,刻意污蔑我吧?”

“将军这话说得蹊跷,我才来鄀州几日,就算是想刻意诬陷您,也得找得到门路、拿得到军粮才行。”周檀淡淡地回道。

他从案前站了起来,往庭中走了几步:“自我发现此事之后,日夜悬心,不得已才将诸位都请到了我的庭院当中,又出此下策,将此事公之于众,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不怕与王将军说句旁的话,我与您虽相识不久,但直觉您是个直爽率真之人,又忧国忧民,满心惦记着杀敌和百姓,想来不会做这样卑鄙下流的事情。”

王举迁冷着脸“哼”了一声。

周檀话锋一转:“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您是如此,可您能保证这庭中诸人皆是如此吗?”

“我右手边的赵大人,你为何自这米粥上来之后便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还有远处那位郑大人,一口都没喝,这贩卖军粮的事情,是否有你们一份?”

曲悠端着手中凉下来的青花瓷碗,悄声到了周檀面前,周檀看了她一眼,曲悠便笑道:“前几日夫君买来米粮,我还在心中纳罕,今日行此事,我更是懵然不知,如今才听懂了几分。我们是至亲夫妻,我尚且不知道夫君的打算,王将军说此事并非你所为,那你可有至亲,能行此事、敢行此事吗?”

她言语轻巧,像是真心疑惑一般,王举迁怔愣片刻,面色这才变了,他退了一步,不知想起了什么,颓然坐了下来。

周檀挥了挥手,围在庭院四周的侍卫们便听令退下了:“我这侍卫已然撤去,诸位大人若是现在有想离开的,请自便罢。”

王举迁侧头看了一眼,并无一人动,哪怕是刚才被周檀点名的两位。

二人吓得抖如筛糠,可到底没有起身挪动一步。

周檀是什么意思,众人此时已然彻底心知肚明。

吴渀在鄀州城内横行霸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生王举迁是吴渀的亲戚,有鄀州兵权在手,这样一棵大树护着,就算对他多有不满,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平素他贪财贪色也就罢了,没想到如今居然把手伸到了军粮上——王举迁信赖,吴渀才得以在军粮当中做手脚,西境本就是军士苦寒之地,偷卖军粮,触到了王举迁最大的逆鳞。

这新来的小周大人果然厉害,三言两句,便想说服王举迁倒戈。

可是吴渀到底是王举迁的妹夫,真的能被这轻巧言论说服吗?

周檀见王举迁面色惊疑不定,微微垂下了眼睛,于是曲悠忽然后退了几步,压低声音道:“王将军,借一步说话。”

王举迁一怔,看了周檀一眼,周檀背着手往下走了几步,示意周围侍卫退下。众人离得远,只见曲悠在周檀背后隔着扇子低语了几句,然后王举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两眼,又询问了一遍后,将手中的铁剑归了鞘。

他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再和周檀说,也没有招呼旁人,提着剑便怒气冲冲地出了府门,王举迁的夫人攥着帕子不知所措,只好眼睁睁看着夫君随意牵了一匹马后飞快离开了。

“诸位大人,不知今日的酒可好?”

周檀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持酒爵,满饮一杯之后,颇有些遗憾地道:“这是我自汴都带来的美酒,不如鄀州的葡萄美酒香醇,却也能入口。”

众人何尝听不懂他的意思,有几个当即便道“下次我为大人带酒来”,还有几个匆匆地抬手将手中的酒喝了,有些谨慎的一言未发,只是在此杯之后随着众人离开了周府。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后,鄀州恐怕是要变天了。

何元恺原本坐在庭中的最末席,等到女眷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取了块帕子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准备离开,不料转身还没有几步,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女声:“何先生留步。”

转头就是周檀那位如花似玉的内眷,曲悠叫住了他,拿着手中的扇子随意扇了扇,问道:“先生今日可尽兴?”

何元恺拱手答道:“少夫人匠心独运,这府中十分雅致,小人领教了。”

曲悠却似乎不想和他打哑谜,她左右看了两眼,确信没有外人之后,直截了当地说:“我和夫君今日所为,可少不了先生的手笔,我是问,先生看着我精心排出来的这一出大戏,可还尽兴?毕竟……”

她慢悠悠地道:“军粮袋子和吴夫人那位经年前的侍女,不都是先生找来的吗,我若不物尽其用,岂不辜负了先生一番美意?”

何元恺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本以为今日所有都是周檀的安排,不料面前这女子比起周檀来也不遑多让。

他眼睛中倏地闪过一丝精光,眼见着周檀自曲悠身后走过来,便笑道:“不知道小周大人和少夫人,这番要怎么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