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

百丈冰(八)

三人在后园中随意找了一个凉亭, 婢女们添了茶后垂着头下去,何元恺打量了一眼,笑道:“小周大人和夫人不愧是从汴都来的,府内连下人都这么有规矩。”

周檀意有所指地答道:“自然要有规矩, 若无规矩, 也遇见了居心不轨的下人该怎么好?”

曲悠掩口笑道:“夫君说笑了, 人总是要有把柄, 才会怕有人居心不轨,当然, 行事坦**,也不一定不被人构陷,只是我相信何先生这样的好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何元恺瞧着这二人夫唱妇随, 便尝了一口手边的茶——不是鄀州常喝的茶类,但茶粉细腻, 甘韵幽香:“好茶,好茶,夫人今日既能留我,可见是小周大人的知心人, 有些话我也不必避着你说了。”

他虽说“不必回避”, 但此句之后便沉默了下来,再不说话,曲悠瞧了瞧凉亭外日暮的天色,知晓他想听个解释, 便道:“先生遣那孩子抱着军粮袋子来府门处时, 我就已经生疑了, 虽说吴渀这么多年来有恃无恐, 可总不至于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还有旁的米店、粮店,收到这种东西,合该迅速将麻袋处理了才是,怎么会留着让我顺蔓摸瓜,一路查到了鄀州的贫民?”

何元恺挑了挑眉毛,示意她继续说。

“不过我当时也只是生疑罢了,直到吴大夫人那个婢女出现,我才确信这鄀州城内有人相助我夫妇二人。”曲悠看了周檀一眼,“她出现得实在是太巧了,当年这人未死,吴渀都查不到下落,怎地我一查就能浮出水面?于是我找人跟了这侍女几天,得知她刚搬到鄀州城内不久,我的婢女在她小巷门口卖了几天的胭脂头油,好不容易才套出话来——她说,当年有人救下了她,又把她送到了城外,如今接她回来,就是要她报恩,将此事对吴大夫人和盘托出的。”

何元恺眯了眯眼睛:“夫人好手段,我只是严令她素日不许出居住的民巷,却不想从找到她那天起,夫人便把人安排到她家门口去了。”

曲悠笑眯眯地道:“小伎俩罢了。”

周檀轻轻晃着手中的茶杯:“先生在吴府中卧底了这么久,自吴渀娶了王怡然,一直到如今,想来也有十余年了。你得了吴渀的信赖,他连夫人亲子的秘事,都敢放心大胆地告诉你,想必先生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罢。你——想要什么?”

茶杯中有水洒了出来,周檀漫不经心地问:“知州如何?”

何元恺拊掌大笑:“我不过是一介草民,甚至是吴渀从勾栏瓦舍里挖出来的戏子,小周大人觉得,我也能做知州吗?”

“我并不怕告诉你,我从汴都启程来到鄀州的那一日,这鄀州,就必定是我的掌中之物,就算没有你,没有相宁侯府,也是一样。”那杯茶被喝尽了,周檀把玩着手中的天青雨瓷,淡淡地道,“吴渀死后,鄀州城只我一人,知州谁来做,自然是我说了算。”

何元恺的面色在听见“相宁侯府”的一刹那就变了,他惊疑不定地听着周檀继续道:“侯爷知道吴渀爱听曲,便把你安排到了勾栏瓦舍当中去,你也不负他的期望,走到了如今,知州之位唾手可得,你……难道觉得自己做不得吗?”

何元恺盯着他的脸,重复了一遍:“相宁侯?”

“吴大夫人大宴那一日,我就瞧见了你腰侧的铁牌,”周檀回忆道,“展翅鹰飞,翱翔万里,何先生一介文人,都能得了军中这块铁牌,若早生十年,必能随萧将军建功立业,成一代儒生。”

何元恺从石桌之前站了起来,有些失态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周檀平静地回答:“我也有一块。”

他抬起头来,幽深眼底终于见了一分笑影儿:“侯爷对我的考验可够了?鄀州城移交那日,还请先生带我前去拜会。”

何元恺迅速收拾好了面色,点了点头,临行之前多问了一句:“倘若……我不曾相助,小周大人打算怎么办?”

“王举迁手下,自有我多年之前安排进去的人,”周檀回答,“其实我也没有想过侯爷会派人来助我,何先生回去,也可以转告侯爷一句,鄀州是我老师最后的心病,我既来到西境,必使此地万象更新。”

寒暄两句之后,何元恺起身告辞,天色也彻底沉了下来,曲悠在园中转了两圈,若有所思。

有侍女为二人提来了一盏灯笼,周檀接过,随口问道:“夫人在想什么?”

曲悠便道:“在我窗前寻个空处,此地,确实很适合植杏花。”

*

王举迁刚到吴府正堂之前时,便听见了内里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他那三十年来温婉哀愁的妹妹,正用他从不曾听过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吼了一句:“你怎能如此待我?”

门口原本围着的侍卫想要进去报信,被他眼神一慑,顿时再不敢动——这位王将军的目光此时太过可怕,众人毫不怀疑,倘若谁敢此时进去,必定会被他斩杀于当场。

吴渀的声音从房中传来,虽然有些慌乱,但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我已经对你说过,不要相信……”

他还没有说完,王怡然便尖声打断:“柳叶跟了我十年,若非你心虚,怎会骗我说她早已病死?诺儿死后,我身边的侍婢被换了一个遍,我从前还不曾生疑,如今想来,真是我太蠢!你与那小贱人早有勾连,甚至害死我儿,亏我还伤心愧疚,特意许她去给你做通房,我呸……若不是人证物证俱在,我从不曾做过此想……”

王举迁的额头“突突”直跳,他耐着性子在门口多听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说到后来吴渀居然当着她的面认下了那些事:“女子一生相夫教子便已足够,你夫君自有谋划,你这样闹有什么意思?小心我找个由头说你疯魔,关到柴房中去,你哥哥倒是疼你,但多年来鄀州城内的利益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以为,他会为了你不顾自身的荣华富贵吗?”

随后房中传来巴掌响声,王怡然痛呼了一声。

吴渀居然就此动了手!

王举迁茫然地想着,这便是他为妹妹寻的好归宿,他尽心帮扶的人。

他再听不下去,一脚踹开了门,吴渀一愣,像是看见鬼一般,声音都结巴了起来:“舅、舅兄……”

王怡然从一侧扑到了王举迁脚下,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兄妹二人虽然都已近中年,但王举迁丝毫不以为意地起身将妹妹抱了起来,就像是很久之前二人父母死后相依为命时一般:“妹子,别哭了,哥带你回去。”

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朝外走去,吴渀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舅兄听我解释……”

王举迁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有如寒霜利刃,吴渀顿时便打了个哆嗦,王举迁踹开了脚边方才被二人打碎的茶盏,大步朝府外走去,吴府中无人敢拦他,不过片刻,两人便消失在了吴渀视野当中。

吴渀吓得差点在门框处跌倒,恰好此时何元恺匆匆从前门跑入,吴渀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抓住了这位自被他从戏班子中救出来后、忠心耿耿了十多年的师爷的手:“小何、小何,那王怡然已知当年事,王举迁那边……怕是瞒不住了。”

何元恺微微诧异,迅速问道:“大人打算怎么办?”

“哈,王举迁真以为,我、我堂堂知州,会任由他拿捏?”吴渀扶着他的胳膊,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分明六神无主,却还是勉力镇定,翻来覆去地说,“早在……那日,我便猜到日后可能会有这样的一天,自然会留后手!他若是……若是识相些,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怎么值得弃了多年来的荣华富贵?”

“再说,就算他有心向新来的那个周檀表忠心,可毕竟与我合作多年,那人会信他?况且他自己也不中用,无妨、无妨。”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像是在安慰自己。

何元恺垂着眼睛静静听着,吴渀忽而晃了晃他的肩膀,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毒:“我府中也有豢养的死士,王举迁如今人在城内,府中不过寥寥几个府兵,如何能敌得过我从军中精挑细选、多年培养的人?况且王怡然在那里,他必定精疲力尽、十分松懈,错过今日,让他回味过来,就没有机会了!”

何元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小人现在便去召集所有的死士过来,让他们埋伏到将军府周围,伺机下药,入夜之后,不留活口。如此突然,王举迁未必有防备机会,只要得手了,鄀州照样是咱们的,就算不得手,他也不会知道是谁做的。”

吴渀连连点头:“去、去!都带上,五十余人,总能得手!实在不行,就放一把火,守城军营在城门之外,来不了这么快,你去瞧着,确定他动了投奔他人的心思,便立刻动手!”

何元恺恭敬地点头:“是。”

由于惊惶恐惧,在何元恺带人走后,吴渀再未敢出门,他留了十几个侍卫严守府门四周,自己窝在正屋没敢出来,就算听说有几个前来拜会他的老熟人,也没把人放进来。

如今他实在没有心力去管别的事情,再说往日这些人来拜访,都会在白日里来,今日怎地一反常态,纷纷夜间上门?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还是不见的好。

一夜未眠,在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时,吴渀便开始心中打鼓,他开了窗子,死死盯着府门处,只盼何元恺带人回来,让他定心。

不过他等来等去,始终没有等到人回来。

反而是守门的管家先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大人……那周……”

他刚提了一个“周”字,吴渀便突然想到,昨日周檀宴请,众人都去了,王举迁也在列,他突然来此,是否和此人有关?

他尚来不及细想,那管家就继续道:“大人,大事不好,那小周大人今日走马上任,竟然、竟然在城门口贴了张告示,叫那些被扣压籍贯、无法落户的流民持册上门,办理落籍之事。”

吴渀脑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只好喃喃道:“你说什么?他……他好大的胆子!他这样说话,有人敢信?”

管家急道:“起初自是无人敢信,也无一人敢来,不过后来,那何先生……何先生带着咱们府中几个女子先去了州府门口,当即便得了印花籍册……那些暴民怀疑是他做戏,于是他便直接带人杀上门来了!”

吴渀感觉到了一股奇特的荒谬感。

一日之前,周檀还是他心中唯唯诺诺、绵软好拿捏的羔羊,不过一夜,他缘何来的这么大胆子,敢直接动手?谁给他的权力,谁给他的兵?

不过他已来不及多想,吴府中的精锐守卫被他昨日全部派了出去,一队士兵轻而易举地破开府门,将他五花大绑,一路带到了州府门口。

鄀州州府是在一段废弃的城墙上建的,他被抓到府门之前,刚刚抬起头,就看见周檀和王举迁一同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森冷,让他不寒而栗。

周檀微微侧过头,朝王举迁点了点头:“王将军好气魄,这就把人抓来了。”

王举迁有些愧然地回答:“多年以来为虎作伥,承蒙小周大人还肯给我个机会,昨日妹子向我哭诉,我才知晓犯了怎样的错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二人将吴渀自城墙之下吊了下去,又在州府门口竖了一整面宣纸,何元恺站在宣纸之前,特意为民众书写吴渀罪状。

之前还在观望的流民本十分忧惧,怀疑又是王举迁的诡计,但见他本人被半死不活地吊在了城门之前,才后知后觉地发觉鄀州变天了。

于是群情激奋,何元恺的那面宣纸密密麻麻,不过午时便已写满,吴渀本在空中破口大骂,被扔了许多菜叶子臭鸡蛋之后也没了力气,幸而周檀将他吊得极高,若是再低一些,必定能被激愤的民众直接踩死。

一直到落日西垂,民众们纷纷散去,一轮猩红落日渐渐地没入地平线,说不出的凄凉落寞。

吴渀忽然感觉吊住他的绳子松了几寸,上面的人似乎不想让他直接摔死,放得很松缓,一直把他放在了府门前的地面上。

他挣扎了几下,实在没力气,像狗一般在地面上爬了几步,嘶哑地叫着:“大胆……大胆,鄀州诸将,若能杀周王二人者……本官赏金百两、加官进爵……”

鄀州宵禁早,日暮之后街道上便没有什么人了,吴渀费力地掀了眼皮,忽而见面前的街道尽头,有两个女子徐徐走来,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花了好长时间才辨认出来人是谁。

一人是之前在宴上见过的周檀的内眷,无论何时,她身上都带着汴都女子的温婉风情,只是如今瞧他的眼神与瞧一条狗无异,而另外一人……

王怡然的身体比起哥哥弱些,鲜少穿铠甲、持兵器,如今她穿了军营中的常服,头发简单地挽了一个纂儿,手中拎了一把开过刃的长刀。

清月渐升,在其上折射出森冷光芒。

吴渀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怡、怡然……”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擦亮眼睛,莫遇pua骗婚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