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局◎

百丈冰(六)

两人比女眷们早先一步到了用餐的大堂, 由于此时堂中都是男子,便没进去。

曲悠站在廊下,瞧着那细雨竟然快要停了,不过一会儿, 日光都透过云层隐隐照了过来, 她伸手去接, 不见雨滴:“西境果然少雨, 只是一片乌云的功夫。”

她抱着柱子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身侧被雨淋湿的一株紫罗兰:“我猜得果然不错, 王怡然很喜欢我的贺礼,必定是对亲子之死心怀芥蒂、至今未消。我瞧她脸色也不太好,想来今日应该不算高兴——明知夫人不悦,吴渀却还是要给她过生辰, 这哪是为了生辰,我看, 他就是找个由头与鄀州诸人拉拢关系罢了。”

“不错,”周檀抖了抖手中的油纸伞,“我方才在堂前见了王举迁,此人声音洪亮、不拘小节, 言谈之间, 仍在忧愁今春西韶人的动作,恰如小燕所说,不像是个满腹算计的人。”

曲悠点头:“王举迁肯为吴渀做事,有一半都是他这妹子的面子, 但是王怡然的生辰, 全是吴渀府中妾室操办的, 我方才试探问了几句, 他们夫妻的关系……”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方才我在厅前忸怩作态了一番,王怡然却毫不在意,甚至在我拿出贺礼之前就对我十分殷勤,我觉得,总有八成把握……如你我所想。”

周檀眼皮动了动:“嗯,够高……这就好办了,哪怕想错了,也总有别的办法。”

两人聊了几句,那边的女眷们便也跟着过来了,曲悠与周檀告别,正打算回到女客那边去,便听周檀在她身后问道:“你忸怩作态……是何模样?”

曲悠一愣,回头瞪了他一眼,周檀垂着眼睛低低地笑了一声,扔下油纸伞入堂中去了。

她刚刚走到王怡然身边,方才还装傻充愣找她茬子的中将夫人便十分热情地扑了过来,口中道:“哎哟,周大人可真是一表人才哪,如此俊的夫君,是少夫人自己相来的?”

曲悠挎着王怡然的胳膊,似有些羞地往她肩后躲了躲,回答道:“哪里,我虽与夫君一见倾心,但这门亲事,是他去求当今圣上赐的,夫君从前……颇得宠信,此番被贬,不过是东宫的权宜之计,太子殿下念着我们,哪怕是暂时到了鄀州,总归要还朝去的。”

一群夫人交头接耳,待她又比之前热络了不少,王怡然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连入席都把她安排在了自己身边。

曲悠一边以手掩面、害羞地答着四方人的询问,一边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回去。

从前在学院,她就是历史系少见的八卦能手,如今不过一会儿,便大致记住了众人身份,还从王怡然口中套出了吴府中两个妾室对她不太尊敬、吴渀事多不管的重要消息。

方才周檀过来,一是为了吸引众人的好奇心,叫她有机会将“颇受宠信”这件事说出来——他连婚事都是皇帝赐的,被贬还是因为东宫党争,倘若太子成功登基,还愁没有出头之日?

如今闲散度日,也是觉得自己迟早一日能够还朝,有恃无恐。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假装自矜,就是叫众人多信几分,毕竟这些妇人信了,回去肯定会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告知家里。

鄀州这群人总有与吴渀离心的,听了这番话,脑子灵活些估计就要再思量一番鄀州局势了。

至于第二嘛……女子天生好美色,他过来转了一圈,必定在众人心中留下了不少好感。

果不其然,二人计策十分奏效,王怡然生辰宴后,曲悠突然成了鄀州的香饽饽,不管是谁家开宴,总要过来送几张帖子。

她也一反常态,来者不拒,每次都送些时兴衣料首饰上门,就算之前有几个对她怀揣敌意的妇人,不消几日,也成了她的好友。

这请得最多的,还是王怡然。

王怡然虽然刚刚年过三十,但早生华发,疲态明显,见她于衣物妆容一道颇有心得,便时常来讨教。

曲悠对付师长人母年纪的女子十分熟练,每次都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王怡然经常被她装扮完美、满怀希望地回府中去,过几日再郁郁归来,请她喝西境上佳的葡萄美酒。

关系到了这个地步,曲悠终于摸清楚了她与吴渀的关系。

当初这门婚事是吴渀一心求来的,自他被王举迁救下之后,对王怡然甜言蜜语、有求必应,他虽相貌寝陋,但王举迁见他一往情深,便做主将妹妹嫁给了他。

王怡然被这人打动,二人婚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日子,吴渀也在王举迁的帮助下在鄀州步步高升,一路做到了知州。

直到二人的亲子意外离世。

王怡然没有与她细说此事,只是醉后反复道“都是我的过错”,曲悠猜测,王怡然的孩子既然是在她生辰那日溺水的,吴渀极有可能以王怡然照顾不周的缘由迁怒于她,致使她这么多年过去还在自责。

不管是为何,王怡然从此之后与吴渀离心,吴渀也开始纳通房妾室,常年冷落她。

但他又深谙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的道理,时不时便给王怡然送些当年的物件以表情思,顺便重复一遍“我也爱你但我看见你就想起当年丧子痛苦”。王怡然被这心绪折磨得苦不堪言,也是因着此事,王举迁在一直不计理由地帮扶着吴渀,纵他越来越不像样子,也无可奈何。

曲悠回忆起吴渀的容貌,打了个寒颤。

恋爱脑要不得。

况且她听着这情况,兄妹二人为何如此像是被这诡计多端的吴渀给骗了呢。

她由此生疑,私下派人去查了查,这一查不要紧,居然真叫她找到了多年之前伺候王怡然的婢女,本来她还对这人半信半疑,结果她刚刚设计叫二人见面,王怡然便惊疑地认出了她。

婢女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她的脚下,痛诉了当年险些丧命的遭遇——那日王怡然之子落水,分明是吴渀与另一位已经抬成了通房的婢女**时所致。

事后,吴渀不仅将此事怪到了王怡然头上,还将当时知情的仆役全部杖杀,她是隔着假山瞧到的,这才逃了一命,自此便辞出了吴府。这么多年过去,她实在是见不得王怡然痛苦,才不得不冒死前来告知。

她说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人不信,王怡然当即便昏了过去,醒来后怒气冲冲地回了府。

恰好第二日周檀便要去官府交接一应事宜,他以此为借口在府中大摆了一场宴席。

由于曲悠近日来的好人缘,此番宴席的排场,竟然不亚于之前王怡然生辰。

不出所料,王怡然派了个侍女过来,言辞恳切地说自己身子不爽、今日不能过来了,吴渀也称有急事处理,只派来了那个一直跟在他身侧、长相周正的师爷。

四月初,正是惠风和畅的天气,前通判府中树木不少,于是周檀便把宴席摆在了露天的庭中,依旧是男女分桌不分席,隔着庭院遥遥而坐。

曲悠搞了些汴都文人爱玩的戏码,从府中引了两条溪水过来,曲水流觞。鄀州少见这样的巧思,连带着王举迁等一干武将也颇感兴趣,周檀神色淡然地与他们推杯换盏,一时宾主尽欢。

天色渐暮,在第一个人准备起身告辞之时,不知从何处“哗啦啦”地跑来一群劲装冷面的侍卫,将摆了宴席的中庭严丝合缝地围了起来。

众人当即傻了眼,王举迁手中还端着周檀刚递过来的酒,他是个喜怒形于色的直爽性子,立刻将酒杯重重地放了下来,厉声问道:“小周大人,这是何意?”

女眷们虽有惊慌,但到底是在鄀州城内长起来的,多见士兵,只是坐回了原处,向上首的周檀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周檀垂着眼睛,将手边喝尽了的酒杯倒扣在了桌面上,突然敛了之前的神色,不冷不热地道:“明日我便要赴任了,在此之前,想送给诸位大人一件礼物。”

众人还没有说话,便有三四个侍卫一人拎了两口袋白米走到了桌前,周檀抬头看了一眼,转向王举迁:“将军可知这是何物?”

王举迁怒道:“自然是粮食,难道有人不认得?”

周檀便回道:“好,黑衣,你带人下去,将这几袋粮食熬成米粥,分给庭中诸位一人一碗,看着些,可不许少了。”

黑衣立刻领命,带人抱着米袋子向后园走去。

旁人不知周檀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有几个性子暴躁些的便站起了身,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围着的侍卫面前,似乎是想要硬闯出府。

周檀带来鄀州的侍卫多有金陵白家签了死契的人,大都是当初走投无路被白家接济过的高手,也有军中退役下来的老兵。

曲悠听见旁边的女眷惊呼一声,抬眼就看见那个不知在军中任何职的大人已经被面前的侍卫在三招之内抢了佩剑,那侍卫面无表情地在他手肘、侧腰和腿部各敲了一下,那人便骤然失力,险些在他面前一头栽倒。

侍卫却伸手捞住了他,恭敬地将佩剑双手递还了回去。

这一招威慑极大,想往外去的几个人顿时停住了脚步,王举迁多年行军,一眼就看出这人是军中都少见的好手:“小周大人,你……”

曲悠见他神色,心想这招果然奏效,虽说他们带来的侍卫并不够多,现在庭中有一半都是家丁套上衣服假扮的,但只要能吓到人就可以。

周檀置若罔闻,重新添了茶漱口,半晌才不慌不乱地对上王举迁的目光,貌似十分真诚地道:“我说了,请诸位喝了粥再走,将军可不要推脱我的美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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