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影◎
百丈冰(五)
王怡然眉心一动, 撑着手边的椅子站了起来,想要亲自过来,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扶她,反倒绊住了她的脚步。
曲悠听见她有些急促的声音:“少夫人不必多礼, 说起来, 你前几日染了风寒, 我合该上门去瞧才是。今日你来, 是给我面子,快坐、快坐。”
出乎意料, 这王怡然竟然很是殷勤,若她和吴渀一心,应该学着他给些下马威才对。
曲悠一边想着,一边放下胳膊, 缓缓地抬起了脸。
方才热闹的厅堂此时却无一人言语。
上了年纪了妇人和未出阁的姑娘们早就对这位汴都来客十分好奇,奈何请了几回都不见人, 今日才见到第一次。
新来的通判大人年轻,还不到二十五岁,听闻他这夫人与他新婚才一年,还有几日才过十九岁生日, 正是大好年华。
众人细细打量, 她挽了个复杂的朝云近香髻——鄀州恐怕只有新嫁娘出阁时请来的老嬷嬷,才能挽出如此复杂美丽的发髻,但对她来说,这似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出门装饰。
发髻虽复杂, 她却没有带什么昂贵首饰, 只是简单簪了几只小玉扇, 配着精巧绢花, 不至于过分隆重,也不显得全不在意,分寸刚好。
左慧愣愣地盯着刚进门的曲悠,感觉自己心头一阵一阵地泛酸。
她的目光从那复杂的发髻移到了对方的脸上。
左慧先瞧见了一双含情美目,曲悠的眼妆描得很淡,映得眼瞳似有盈盈秋水,向她扫过来时,无端带了点湿润的风情。
除此之外,这张脸其它地方也生得十分完美,双眉细挑,唇心微红。
她整个人肤如新雪,气质端庄微俏。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什么布料,色泽温润,不见一丝褶皱,颜色接近桃红,却比桃色略浅了一些,丝毫不显得俗艳,反而淡雅出尘。
左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她今日出门时为着吉祥,特意穿了一条橘红色的八宝连缀裙,这已然是全鄀州最好的料子做的了,但与曲悠身上的一比,立刻衬得俗气老土。
说来也是,鄀州流行的衣服料子,还不知是汴都多久之前时兴的,现在早该过时了。
王怡然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打破了厅中的寂静:“哎哟,早听闻少夫人是个大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像是神仙画儿里飞出来的一般,少夫人,快过来。”
曲悠被她安置在了手边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她目前对厅中所有人一概陌生,只好含笑不语。王怡然顺着手边给她介绍众女眷,刚叫到方才那位有些痴肥的中将夫人,对方便亲热地凑了过来,在她冰凉的翠玉镯子上摸了又摸。
口中还道:“方才咱们还说呢,鄀州穷乡僻野,从来没见过这汴都福乐窝里长起来的姑娘,今日一见,可算叫我们开了眼了!大家只瞧妹妹这镯子,触手温凉,是万金难买的好货,哎哟哟,我刚送的东西,竟有些拿不出手了。”
曲悠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抽回了手。
这中将夫人看着大大咧咧、全无心眼,说的话却不怀好意——她随手的物件就能越过夫君顶头上司的夫人,不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果然,堂下众人瞧着她的目光中除了艳羡,顿时多了几分看热闹的神色。
不过曲悠对众人的敌意毫无感觉,她还有正事要做。
“河星,”曲悠没接她的话,只是笑吟吟地唤了一声,随后接过了河星捧过来的小匣子,站了起来,“我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知州夫人喜爱什么物件儿,便托人打听了一番……我手中恰好有一块璞玉,请工匠雕了这样东西,还请知州夫人收下。”
王怡然接过盒子,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连忙阖上,但她似有些不舍,又开了那匣子,细细端详了一番,随后红着眼睛握住了曲悠的手,像是见了亲人一般咽声道:“多谢少夫人,我……甚是喜欢。”
那中将夫人想多看一眼,却没看见,只隐约看见盒中装的是玉器。堂下诸人见王怡然瞬间伤怀,谢意又不假,一时间交头接耳、十分好奇。
这年轻的通判夫人到底送了什么东西,竟然须臾之间便叫王怡然另眼相看?
曲悠觑着她的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
根据周檀这两天收集的消息来看,王怡然今日过生辰,却闷闷不乐,是因有一桩旧事。
自王举迁在鄀州城外意外救下吴渀之时,她便嫁给了这人。
当时吴渀还在彭越手下任职,在彭越离开鄀州赴京上任之后,吴渀才爬上知州之位,二人成婚至今十年有余,王怡然膝下却未有子女。
吴渀现有的三子一女,都是妾室和通房的孩子。
却也不是王怡然不能生养,她早年曾有一子,大概是长到三四岁的年纪时,不幸落水,溺死在了后园湖中。
而那一日,恰好是王怡然的生辰。
至此,王怡然有六七年的时间,再不曾庆贺过生辰。
这两年,她释怀了些,今岁又是整数,吴渀便借着她的生辰大宴了一番,王怡然依旧内心抵触,却不能明说,扫了夫君的兴致。
曲悠听了这遭遇之后,找工匠将那块璞玉雕成了一个男娃娃形状。
生辰撞上忌日,虽说众人都以为王怡然早已看开,但她一辈子只得了那一个孩子,焉能不伤怀?曲悠这算是兵行险招,成了便能与王怡然交心,不成大不了另想办法。
见王怡然只顾攥着曲悠的手说话,堂下的女眷们怔了一会儿,也开始继续说说笑笑,花厅很快便像之前一般热闹了起来。
左慧看了曲悠好几眼,有些懊恼地低声对母亲道:“父亲还说……汴都的文官最是风流,见了如我一般的貌美女子定然会将家中夫人忘得一干二净,没成想人家不仅跟来了,还是个大美人,别说平妻了,就算做妾,人家也不一定瞧得上我。”
左夫人拽了她的手一下,嘴硬道:“你懂什么,男人就图一个新鲜,汴都这样的女子可多了去了,你是边地长起来的,与她们怎能一样?你瞧她手上那镯子,多气派,果然就算被贬,这周大人家中也有万贯家财……你这样的品貌,怎地自己没点心气儿?”
左慧气道:“父亲还想叫我给吴大人做平妻呢,他又老又粗陋,这便是心气儿?说不得,万一这周大人也长得歪瓜裂枣……”
左夫人道:“鄀州哪还有比这些人还富贵的?你挑三拣四,是想嫁个穷小子,跟他去城门外边喝西北风不成?”
两人还在低声争论,厅前便来了几个婢女,将众人请到大堂吃饭,曲悠跟着王怡然谈笑着出门,刚走到廊前,便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细雨。
鄀州少见大雨,这样绵密的细雨,在春日倒是多见,来得快去得也快。
王怡然立刻吩咐人去取伞,等了还没一会儿,园中却隐约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周檀撑了一把油纸伞,在雨雾中施然走了过来。
方才曲悠已经叫众人惊艳了一番,周檀突兀出现,连王怡然都愣了一愣。左慧和几个未婚女子在最末踮脚,一眼就看得满面通红。
汴都女子娇养,她们虽是艳羡,却也能提前猜出几分,但西境真是极少见到周檀这样温润如玉的佳公子,平素里再英俊的儿郎,都没有这种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高洁气质。
西境读书人太少了,生得俊朗的便更少,甫一见到简直惊为天人。
几个妇人看得眼睛放光,恨不得自己晚生二十年去。
周檀撑着那把昏黄的油纸伞,将自己手中的外袍披到了曲悠身上,随后给王怡然见了个礼:“吴大夫人安好,雨丝微凉,我妻前几日风寒未愈,不能吹风,我便前来先接她过去。此地多女眷,有些贸然,在此告罪了。”
其实曲悠发现鄀州城内的男女大防远远不如汴都严格,未婚女郎甚至可以与男子一同在厅上吃饭,不设屏风,但周檀这般言语气质,不由得让王怡然都严肃了几分,恭谨地回礼道:“小周大人客气了,无妨。”
于是周檀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曲悠的肩膀,在众女眷殷殷的目光下朝堂前去了,留下她们继续等待。
走了老远之后,曲悠回头看了一眼,还能看见众人炯炯的目光。
她虚荣心大爆棚,高高兴兴地伸手揽住了周檀的脖子,却刻意嗔怪道:“夫君怎么想到过来接我了,方才廊下女子看你的目光,快要将你吃了,你就不怕今日之后,她们抬着女儿上门来给你做妾?”
周檀凉凉地道:“那还是不及夫人,只是挡着脸在堂前经过,便叫人浮想联翩。”
曲悠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檀便停下了脚步,抬眼看去:“你瞧,这杏花开得极好。”
曲悠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瞧见了二人头顶一树杏花,洁白馥郁。她呆呆望着,有些出神地想,周府中移来的杏花想来也该开了,他们不能亲见那第一树花,实在遗憾。
她刚生出一点伤春悲秋之情,便听见周檀若有所思地道:“如今的宅邸虽然小了些,但在你窗前栽一株杏花的空场还是有的……过几日,等这吴府没了主人,我便叫人过来,将这棵树移过去,你觉得如何?”
曲悠:?
作者有话说:
夫妇二人联手,以颜值降维打击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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