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
百丈冰(二)
燕覆带来的人似乎都是他在军中相熟的弟兄, 方才出言挑衅的河南小哥对自己的举止十分羞赧,连带着对周檀都殷勤了不少。
几人所到的驿站是鄀州城外最近的驿站,因着与鄀州城离得近,不少人直接连夜赶路去鄀州城休息了, 驿站当中十分冷清。
燕覆与老板相识, 进去吩咐了几句之后, 老板便将仅剩的几个行客请到了偏侧的房屋, 将驿站正堂空给了周檀。
随行的丫鬟和仆役自去安置,河星上楼替曲悠挑房间, 燕覆则带着周檀和曲悠二人到了掌柜算账柜台后面的休憩之地。
刚一开门,曲悠便看见了墙上挂了一张标注详细、看着有些眼熟的舆图。
与周檀之前在松风阁所看的一模一样。
燕覆倒了茶,没有与两人废话,言简意赅地道:“蒙大人关爱, 我入军营后立了些战功,守城的王将军与知州交好, 我也算得用,此次主动请缨,他便派我过来了。上个月,我拿着大人的书信去了一趟相宁侯府……”
曲悠看了周檀一眼, 见他眉毛一动, 问:“然后呢?”
燕覆露出了一个十分为难的神色,周檀却道:“无妨,相宁侯爷对汴都来人自然警觉,他跟你说了什么?”
“大人睿智, ”燕覆连忙道, “侯爷说, 鄀州多年来常受西境战争纷扰, 正是贫弱,知州又是彭越留下来的人,若大人有心上门拜会,自然得带些见面礼。”
曲悠在一旁托着腮看地图,闻言讶异道:“相宁侯爷有身份有兵权,本该受知州礼遇,但听他言语怎地如此无奈?”
周檀想必已经写信将晏无凭的事全部告知了燕覆,他一看曲悠便满怀感激,殷殷答道:“夫人有所不知,知州吴渀……是那姓彭的狗贼提拔起来的人。”
他提起这个名字,眼睛中便闪过一丝寒光:“吴渀在鄀州为官五六载,树大根深,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仗着鄀州离十一州总府远,在此地为非作歹,简直如同做了大王一般。守城的王举迁将军虽然骁勇善战,但却是个耳根子软的,因着吴渀是其妹夫,每每为虎作伥。”
“相宁府的徐侯除了西韶人入侵时,大多时间深入浅出,府兵和仆役极其有礼,不免叫吴渀觉得他软弱可欺,要钱要地,闹出过不少事端,只是侯爷都忍了。”
曲悠垂着眼睛想,周檀能调动西境的军队回汴都夺权,相宁侯绝对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但是作为萧越的旧部,他偏偏能够安生地在鄀州待了这么长时日,在宋昶心中将存在感降得低之又低,自然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手段。
吴渀既然和王举迁勾结,又见多年来俆植低调,想必找过他不少麻烦。
俆植既然不想被汴都注意到,这口气就只好忍下。
而周檀则大是不同。
他是京官被贬,统管鄀州的粮运、水利、诉讼等项,对知州亦有监察职能。
俆植对燕覆的书信态度含糊、言语也不甚客气,一是不知道周檀是萧越亲子这件事,二是觉得他新官上任不敢惹事。
可宋昶既然在汴都都不杀周檀,到了鄀州,天高皇帝远,若是他修书说自己受了知州欺负,顺便将人解决掉,宋昶难道会治周檀的罪?
况且永宁十六年将至,到时候就算他有心治罪,也无气力了。
“见面礼……”周檀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手边把玩着燕覆方才随手放在桌面上的小巧匕首,“我也算侯爷故人,送些见面礼去,自然是应该的。”
看来周檀并不打算直接告诉俆植他的身份,既要合作,还是合作谋夺权位这样的大事,先让俆植瞧见他的手腕和诚意,也是很有必要的。
况且多年过去,俆植对萧越之心如何尚不可论,正好借此试探。
她还在沉沉想着,周檀便突然抬手,将手中的匕首“唰”地一声飞到了墙壁上挂着的舆图之上,匕首没入羊皮制成的舆图,稳稳地钉在了墙壁上。
这一手飞刀行云流水,把曲悠看傻了,她凑近去看墙上的匕首,又回过头来看周檀:“你居然还会这个?”
周檀面上表情淡淡,似乎并不觉得是什么不一般的事:“我少时也习过一些武,笛声应该告诉过你。”
“他说过,韵嬷嬷还说你少时生了一场病之后几乎就不能动武了,”曲悠猛点头,看着那匕首,略带崇拜地道,“所以我没想到你现在也会啊,我还以为你只会拉弓射箭呢。方才那一手。什么时候再演给我看一看,太帅了!”
她说得直白,周檀听得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燕覆没忍住笑了一声,他有些羞恼,却不愿呵斥对方,只好道:“胡闹……等安顿下来,我可以教你。”
曲悠连忙同意:“甚好甚好。”
她挤到周檀身边坐着,打了个哈欠:“我突然想起来……小燕大人之前是得了夫君的荐信,才去了守城的王将军麾下,王将军与你有旧?”
周檀摇头:“我写荐信时,守城将军并非王举迁,之前那位已经随着楚老将军调去了西境大营,这位王将军,我倒真不认识。”
曲悠转头看燕覆:“听小燕大人方才所言,这个吴知州想必在鄀州很不得人心吧?王将军和他沾亲,却耳根子软,你既得他们重用,可知这两个人私下关系如何?他们是否真的全无嫌隙?”
她问的恰是要处,燕覆在心中赞了一声,道:“我正想与大人说这件事,本来守城将军换了王举迁,合该容不下我们这些旧人,但他为人其实还算宽厚,才叫我顺利得了他和吴渀重用。我跟在他身边,深知他对这个妹夫十分无奈,甚至这次吴渀指使我们假扮马匪给大人一个下马威,王将军都与他争吵了一番。”
“吴知州是觉得,我一个文人京官,怕是连战事都没见过,怎么能接手边疆事宜,你们假扮马匪来劫掠,我便该吓得六神无主,恨不能再不出门。”周檀面无表情地说,“王将军不同意,肯定劝他先拉拢我一番,毕竟不知底细,还是汴都来客,先不要得罪的好。”
方才那个河南风味的小哥惊讶道:“我的娘来,大人真是神人,说得就像是亲眼见了一样。”
“坠楼一案虽在汴都压得严实,可谁能保证吴渀不会知晓此事呢?若他知道是你一手拉下了彭越,此刻估计还不知道有多慌呢,怎么会听王将军的话前来拉拢?”曲悠在一侧吐槽道,“也是他在边疆这么多年,太飘了,对你这种京城娇客认识不足……我看你要是想对付他啊,先把他和他小舅子的结盟拆了,会容易得多。”
周檀下意识地伸手,想为她倒杯茶,却发现桌上没有茶壶,不由得失笑:“知我者夫人也。”
曲悠拍拍他的肩,笑道:“那是自然……你与小燕大人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没有的话,不如我们先出去吃顿饭,我之前吐得太干净,甚是饥饿,怎么对付,咱们之后慢慢想。”
周檀应了,燕覆招呼老板去准备酒菜,笑道:“夫人不要叫我小燕大人了,您为我姐姐伸冤,直如我们姐弟二人的再生父母,我心中感激,就叫我小燕好了。”
曲悠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这辈分是不是大了些,瞧着你比我夫君还长了几岁……”
周遭人发出一阵嗤笑,燕覆挠头,有些羞恼:“行伍之人难免粗陋,我今年才刚满十八……”
曲悠立刻道:“小燕,对不住!”
周檀瞥了她一眼:“小燕原是罪臣之子,不能参军,我着人为他再造了籍册,他自己拟了个名字……”
“就叫周小彦,我随了大人的姓氏,”燕覆挠头,憨笑道,“后来王将军将我名字中的小字去了。”
“周、彦……”曲悠念了遍这个名字,突然觉得有点耳熟。
然后她就想到了对方的字,周檀之前提过,燕覆字濯舟。
驿站的老板为众人上了一只烤好的羊腿,香气扑鼻,曲悠却像是没有闻见一般发着呆,周檀拽了她的袖子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幽幽地道:“你还记得我见到小燕之前,背的最后一首诗是什么吗?”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濯舟大将军何愁未来没有功名加身,这可是明帝登基后平西的千古名将,萧越死得太早,楚霖晚年凄惨,周彦的风头甚至盖过了前两位,列北胤名将之首也不为过。
好奇妙,周檀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青史留名的人物。他照料过北胤的大诗人,与苏朝辞早有交情,将名将自幽暗之地擢拔至青史简上,这些人都在历史中熠熠生辉……只有他自己被留在了佞臣传的第一页,语焉不详,一笔带过,除了那场变法之外,对他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
她当初之所以四处都找不到《削花令》的材料,就是因为国内根本没有专门研究周檀的人,他早就被历史盖棺定论,只能出现在其他研究的边角。
可这些事情,本该被人记住的。
一只冰凉的手抚到了她的脸侧,曲悠抬眼就见周檀在关切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
曲悠摇头,摸着他的手腕,趁着无人注意,将脸在他手中多蹭了两下,她的双唇自对方的手心掠过,周檀微微张嘴,在她放手之后,立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吃饭。
只不过把筷子拿倒了。
燕覆正在兴致勃勃地对二人介绍他的兄弟们:“……大人见谅,吴渀这厮盯着,我们不得不装扮一番过来,我这兄弟不信您有我说的那么聪明,冲撞大人了……不过您放心,他们跟我是军队中过命的交情,都是苦出身,也知道我的身份,绝不会多嘴的……飞虎,快来给大人请罪……”
于是曲悠目瞪口呆地听他介绍完了这一群叫什么“飞虎”“二哈”“牛角”之类的兄弟,之前的郁结一扫而空。
这取名方式,着实是太简单粗暴了一些。
第二日,燕覆等人先行回去复命,周檀下令众人打扮得灰头土脸,然后带着大家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进了鄀州城。
城门之后便有一个留着鼠须的中年男子等候,想必这人就是知州吴渀。
见马车过来,吴渀迎了过来,笑得一脸殷勤。
曲悠撩开帘子偷看了一眼,觉得此人长得好像她看过的剧中一个汉奸师爷。
作者有话说:
小周(飞刀.GIF):浅浅开个屏8
小曲(十分受用):好帅好帅!
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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